1


    買下這座四合院是五六年以前的事兒了,那一年,國際盲流韓東方由巴黎轉戰到了紐約,並且在古根漢美術館舉辦了他的第一次個人畫展,那次展覽過後,韓東方身價倍增,他的畫從沒有人要一下子暴漲到了一幅四萬美金,從此便發達了。


    消息傳迴北京的時候,沈歡正在廁所裏洗襪子,從她媽手裏接過電話,沒說幾句就開始掉眼淚,後來掛電話的時候已經哭得喘不過氣來。


    春節以後沒過幾天,韓東方迴來了,不是沈歡想象當中的洋裝穿在身,他從機場出來的時候穿的還是上次走的時候沈歡送給他那件天藍色的套頭衫,不過因為時間的關係,洗得有些發白了。沈歡左看右看,韓東方跟上次離開北京的時候唯一的不同隻是他本來就很細膩的皮膚變得更加光滑和白皙。


    過了正月十五,沈歡請了幾天假跟著韓東方滿世界的看房子,一個星期下來,分別在北城和東城買下了兩套公寓,另一處西城的別墅因為還在建設當中隻交了定金,第二個星期,沈歡叫上那秋,第一次走進了這座四合院,那時候它的主人是一個在德國的音樂家,大概受不住南城的寂寞,打算搬離這裏。又過了一個禮拜,韓東方給了德國人一張支票,把這座四合院劃到了沈歡的名下。


    至此,韓東方在北京的東西南北城各置了一處房產,沈歡說,韓東方是因為受夠了居無定所的苦,才瘋狂地買房子置地,這跟農民發財以後玩兒命的蓋那種貼滿瓷磚的小樓一個道理。其實這幾處房子,韓東方隻選擇東城的一套離沈歡單位比較近的公寓小住了一陣就迴了紐約,其餘的幾套都閑著。


    那年夏天,沈歡自作主張把其中的兩套給租了出去,剩下這套四合院,她突發其想地開了這麽一間旅館。


    這個院子總共有三畝地那麽大,正房和廂房加起來一共二十五間,全是木結構的老式建築,門窗鏤空精巧的花紋,配上一水兒的中式家具,古色古香,韻味十足,再跟院子裏養滿錦鯉魚的大水缸、青石鋪就的過道、五六棵石榴樹、遍地的綠草坪以及蓋滿了西廂房的爬山虎的景色結合起來看,簡直就是鬧市裏的世外桃源。


    過了頭伏,沈歡不知從哪拉來了一個擅長做木工活的建築隊,七搞八搞折騰了兩個多月,原本工工整整的一個四合院就成了這個樣子——整個北房改成了六個帶獨立衛生間又能洗澡的標準間,東西廂房分別“毀成了”單人間、三人間等不同的格局,南房當中最大的一間套房分別作為廚房和餐廳,左邊是公用的淋浴和廁所,右側一間作為旅館工作人員休息和辦公場所,進門拐角處的一個門房成了儲藏室。


    一個能夠同時供幾十個遊客吃飯、洗澡和睡覺的地方就這麽誕生了。


    掛在門房內牆邊兒最大的這張相片是旅館開業的前一天照的,站在最中間充滿藝術家氣質的那個就是韓東方,他是專程迴來參觀沈歡折騰兩個多月的成果的,為了配合整個旅館的氣氛,他那天特意穿上了一件灰色的中式服裝,靠在韓東方左肩上一連奸笑的女青年就是沈歡,她長得不算好看,兩隻眼睛中間的距離太大,所以她看誰都有點鄙視的意思。沈歡邊兒上站的是那秋,胳膊搭在那秋肩膀上那位大眼睛、頭發蓋住半個額頭、穿了一件白色背心的青年是電台主持人孟憲輝。


    在韓東方右邊站的是沈歡的表弟穀小亮,從高中畢業就一直處於半失業狀態,心血來潮開過幾個小公司,半死不活地撐了幾個月之後總避免不了關張的命運。跟他站在一起的笑容可掬的中年婦女是高大姐,之前在一個四星級酒店幹過客房部主管。高大姐邊兒上眯著眼睛看鏡頭的大高個叫生子,跟沈歡是多年的街坊,以前是個出租車司機,現在除了負責在旅館收拾房間還偶爾往返車站和機場接送遊客。


    旅館已經開了好幾年,門房牆上的照片也逐漸多了起來,密密麻麻已經貼了數百張,多半是好事的遊客自己貼上去的,有中國人也有外國人,膚色各異,表情誇張,背景也是千變萬化,但他們都無一例外的展露著笑臉……


    2、


    廚房裏,穀小亮一口氣往鍋裏打了三個蛋,拿勺子攪和兩下,舀了點湯嚐了嚐鹹淡,覺得味道還行,利落地關了火。


    “亮子,正好,餓一天了,給盛一碗。”生子一邊進屋一邊抖落身上的雪,“真夠冷的。”


    “得,我下了好大決心才下了這些猛料又便宜你了,來得真是時候。”


    生子接過穀小亮遞過來的一大碗麵條,喝了口湯,“真香,加點兒香油再來一把香菜就更好了。”


    穀小亮一邊往生子碗裏倒了幾滴香油一邊嘀咕:“你吃得還挺全。”


    “我剛才過來的時候高大姐說了,住西邊那日本遊客點名要吃你做的揚州炒飯。”


    “這都吃了倆禮拜了,莫不是兄弟的唾沫給她開了胃了?”穀小亮麻利的打了火,照例呸呸先吐了兩口唾沫在鍋裏邊兒,“你也來兩口,給咱中國人出出氣。”


    “我就免了,這兩天上火,我怕給她吃鹹嘍。”生子嘿嘿地幹笑,“你當心讓你姐知道數落你,迴頭再給人家吃出個肝炎艾滋病來,你罪過就大了。”


    “我巴不得呢,當年小日本兒打死我太爺爺的時候就應該想到有這一天。”


    “當年人家知道你是誰呀,就是現在,知道你穀小亮的日本人也不出五個吧。”


    “我指的可不是個人,我說的是廣義上的中華兒女,咱可一向是有仇必報的,有一個算一個,全是龍種。”穀小亮一邊翻炒著鍋裏的米飯,一邊又呸了一口唾沫星子,“我給她下足了料,我讓她把傳染病帶迴日本去,最好是鼠疫的新品種兒,沒解藥那種,先把731的事兒扯平了再說。”


    “報仇的事兒先撂一撂,起鍋吧,都糊了。”


    “我也知道現在禁止使用化學武器,國際上的大形勢也是以和平為主,聽說糊的米飯能致癌,我讓她先得個胃癌,再得食道癌,接下去就是直腸癌,能得的我全讓她得嘍。”穀小亮拎過一個盤子,一邊往外盛炒飯一邊嘀咕,“我得跟沈歡說說這事兒,我都快成專業廚子了,讓她給我漲工資。”說完,端著盤子走了出去。


    穿過一段走廊再繞過一塊草地,穀小亮端著盤子來到了日本女遊客山下真樹子的門前,“山下小姐,你要的炒飯我給做好了。”


    “啊,快請進。”山下真樹子打開門,誇張地聞了聞炒飯冒出來的熱氣,操著還算流利的中國話說到道,真香!我最愛吃你做的揚州炒飯了。”


    亮子進了屋,把炒飯放在桌子上,“愛吃就好,愛吃就好,你看你,大冬天的從日本遠道而來,我還就怕你吃不習慣,那你慢慢吃,有什麽需要你再叫我。”穀小亮轉身要走。


    “亮子,等等。”山下真樹子飛快地轉身從旅行包裏翻出兩包巧克力來,“這個給你。”


    “這可不行,我們旅館有規定,不許隨便收客人的禮物。”


    “這不是禮物,是日本年輕人最愛吃的巧克力。”


    “千萬別客氣,您留著自己慢慢吃吧。”


    穀小亮說完轉身出了山下真樹子的房間,咧著嘴又進了廚房。生子吃完了麵條,想著穀小亮還沒吃上飯,又把剛才的那鍋湯坐到了火上,給亮子煮了兩袋麵。


    “快吃吧,都涼了。”


    亮子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兩口,忽然想起了什麽,仰著臉盯著生子,笑著問他:“你不會……也給我加點料吧。”


    “我可沒你那麽損,放心吃吧,都是龍種,我哪能對自己人下毒手。”


    “你要這麽說我就踏實了。”亮子跟撿了便宜似的喜笑顏開。


    “你慢慢吃,我問問高大姐吃了沒有。”


    在門口,生子遇上了一對來住宿的青年男女,他上前去從男的手裏接過碩大的一個行禮包,指了指門房,“這邊登記,跟我來吧。”


    “你們這多少錢一張床?”


    “床位是五十,標準間一百六,你們倆就住雙人間吧,兩張床,一百,洗澡間是共用的,在那邊。”


    兩個人跟著生子進了門房,高大姐趴在桌子上算今天的賬目,看見生子帶進來兩位客人,她熱情地迎了過去。


    “高大姐,我給他們辦手續得了,您抓緊時間吃點飯。”


    “這兩天減肥呢,晚上不吃了。下午沈歡打電話說快過年了,想找一天客人不多的時候把咱們這條街上的孤寡老人都接過來吃頓飯,你看看哪天合適?”高大姐一邊跟生子說話,一邊從男的手裏接過身份證,給他們辦好了入住的手續,正巧穀小亮吃完了飯進來,把鑰匙遞給他,“亮子,你帶他們倆去吧,跟西邊那個日本客人住對門兒。”


    “我說句實在話,這肯定又是那秋的主意,腦袋一熱動不動就想搞點兒什麽名堂,中秋節那迴也是聚餐,葛大爺一高興多喝了兩口小酒,心髒病發作差點沒了命,這真要有個好歹的,人家能饒得了咱們才怪呢!”


    “她說了,這迴不讓喝酒,多弄點水果讓他們高興高興”


    “那還不如一人備出一份來給送家去,又是接又是送的,不嫌麻煩!”


    高大姐想了想,“這倒也是個辦法,迴頭我跟沈歡說一聲,對了生子,剛才我出去,胡同口小賣部老太太一個人跟那掃雪呢,一個人揮著笤帚都快掃到咱們門口了,咱倆出去看看?”


    生子抓過杯子喝了兩口熱水,“走吧。”


    穀小亮帶著青年男女進了房間,放下行李之後,給他們介紹了旅館裏一些注意事項,之後關門走了出來。走到一半,聽見山下真樹子站在門口招唿他。


    “怎麽了山下小姐?”亮子搖晃著腦袋走過去。


    “我想請你帶我出去買點東西。”山下真樹子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我覺得不太舒服。”


    “哪不舒服?”


    “我拉肚子。”真樹子低下頭,穀小亮這才發現她的臉色煞白,心裏暗暗發笑,“看來我的生物武器還真起了作用。”


    “你在房間裏好好休息一會兒,我去看看高大姐那有沒有藥,給你拿點兒。”


    穀小亮轉身跑進了門房,一邊笑一邊在一個鐵盒裏一通亂翻,這是那秋放在這的常備藥,從治療頭疼腦熱到痔瘡貼一應俱全,穀小亮依稀記得上迴有個客人便秘幾天吃不下飯,那秋特意叫他出去買了一瓶果導片,吃下去以後立竿見影地起了效果,拉了大半宿才消停。穀小亮找了出來,往瓶蓋裏倒了兩片,給送到了山下的房間裏,給她倒了水,囑咐她吃了早點睡,哼著小曲兒迴到門房。


    亮子剛坐下準備歇口氣兒,沈歡和那秋一塊走了進來。


    “姐,那姐。”穀小亮跟她們打了一聲招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這麽晚了,你們怎麽來了?”沈歡是穀小亮的表姐,以前她和那秋一起在大學裏教書。


    “吃了嗎?給你帶倆漢堡包。”沈歡把手裏的塑料代遞給穀小亮,在另外一張椅子上坐下。


    “我說什麽來著?在我們家,連大鏟子(穀小亮家養的狗)的夥食標準都比我高。前天狗糧吃沒了,我媽愣給買了四斤腔骨燉上了。這年頭兒,親兒子連狗都不如!也就你還知道惦記我。”


    “別貧了你,那個日本人睡了嗎?”


    “睡了,找她幹嗎?這女的是不是想跟這過春節呀,她可都住了一個多月了,一點兒沒想家的意思,還見天讓我給她炒米飯,你得給我漲工資啊,我都成專業廚子了。”


    “你給我湊合著吧,能者多勞,幹得多說明你活著除了糟蹋糧食還有點別得用處。”沈歡一邊跟穀小亮說話,一邊看了看那秋,“怎麽辦,今天還跟她說嗎?”


    那秋想了想,“都睡了,明天再說吧。”


    穀小亮在一邊聽得稀裏糊塗,“你們倆說什麽呢,不會是這小日本又來顛覆咱社會主義了吧,我早就說,咱這旅館門口就該掛個牌子日本人與狗……”


    “胡說八道。”


    “亮子,你可得好好照應著這位山下,現如今像她這麽有良心的日本人可不多了。”那秋一本正經地囑咐穀小亮,扭頭又對沈歡說:“你說是不是沈歡?”


    “還真就這麽迴事兒,這人呢,除了有顆好良心,你說這人還能再往好了誇嘛!擱誰身上都一樣,有的人可能一輩子就做一件好事,這一件就夠了,至少感動了全中國。”


    “說的什麽呀你們,我成天助人為樂也沒聽你們這麽誇過我。”


    “你那都是捎帶腳兒的小事,充其量能說明你骨子裏不邪惡。”


    “照你這麽說,我這輩子算沒機會當好人了,生不逢時,打鬼子除漢奸的機會一個沒趕上。”


    “反正像什麽勇鬥歹徒、舍生忘死保衛人民生命財產安全這些我們是指望不上你了,隻求你能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盡忠職守,要做到兢兢業業我們也不敢奢望,不出婁子你就算立功了。”


    “瞧你們把我給說成什麽人了。”穀小亮被沈歡的一番話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說了半天,你們還沒告訴我呢,那山下真樹子是個什麽來路?”


    “當年,日本天皇一揮手,山下小姐的祖父扛著行李就奔了中國……”


    那秋剛說了這一句,穀小亮噌的一下從凳子上躥了起來,“盧溝橋他爺爺打的第一槍?”


    “嘿嘿嘿,冷靜!”沈歡一把又將穀小亮按了迴去,“我說你怎麽總是沉不住氣呢!你聽我們說完了再說話行不行啊!”


    在一邊的那秋強忍住笑,慢慢說道:“山下真樹子的爺爺確實來過中國,他隻在東北待了一年就被派迴了日本本土,1942年的時候,日本政府開始秘密從中國抓捕大批勞工到日本強製勞作,山下真樹子的爺爺那時在北海道的一個煤礦負責看守這些中國勞工……”


    那秋剛說到這裏,穀小亮又跳了起來,“這老王八蛋也忒壞了,肯定手裏攥根鞭子沒少抽打中國同胞,我跟你們說,日本人最壞了,以前侵略咱們,現在(屍從)了不敢動武了,又開始從經濟上、精神上欺負咱們。”穀小亮說著話轉臉往山下真樹子的房間門口望了一眼,“就這樣,你們還對這個日本女人那麽好!唉,你們倆真夠沒出息的,她不就仗著自己比中國老百姓富裕嘛!”


    “亮子,冷靜。”那秋好容易直起了腰,“說話這都要迎接2008了,你的思想境界還停留在50代,亢奮且盲目。”


    沈歡接著說道:“山下老先生雖然負責看守這些勞工,但他是個充滿同情心的人,其他看守不在的時候,他會偷偷跑到工棚,把從家裏帶來的藥品和食物送給那些生病的勞工,所以,那個礦山裏的中國人都很感激他。1944年,北海道的那個礦山爆發了一次比較大的衝突事件,有幾十個中國勞工逃跑了,負責看守的頭目很惱怒,把其餘的勞工趕到室外,扒光衣服凍了整整一天,一些人被凍死了。第二天,勞工們決定起義,殺死那些日本看守,然後逃跑……”


    此刻,穀小亮被沈歡的講述所吸引,看到沈歡突然停住,他開始催促:“說啊,後來呢?後來呢?”


    “後來,那次起義沒成功,很多人被打死了,山下先生負責把那些已經死了的勞工送到一個空地上去焚燒,他發現有一個人居然還活著,便把他偷偷藏在一個山坳裏,用柴草蓋住。”


    “然後呢?”穀小亮的唿吸開始急促起來,顯得有些激動。


    “再後來,他把那個人偷偷背到自己家中,藏了八個月,1945年日本戰敗,勞工們被送迴中國,山下先生把他送上了迴國的輪船。”


    那秋接著說:“山下家族在日本是數一數二的製藥企業,山下先生這些年陸續在雲南和貴州捐助了幾所希望小學,他還有一個願望就是能夠找到當年那個勞工,他想當麵向那個勞工再說聲對不起,為了達成這個願望,山下真樹子已經代替她爺爺到中國來了好幾趟,跑了上海、重慶好幾個城市,這次之所以住在咱們這裏,是因為她在重慶找到另一個還健在的勞工,那個人告訴她,山下先生要找的人三十年前搬到了北京。”


    穀小亮聽過了沈歡和那秋的敘述半天沒說話,又過了好半天,他重重歎了口氣,說道:“說到底,還是日本人太壞了,我沒法對他們友好。”


    看著亮子一臉的憂國憂民,沈歡和那秋忍不住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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