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自打有了精神頭,又惦記著之前佛祖夢中示警之事,老太太何止不是瞎子聾子?她隻差沒成了順風耳、千裏眼,將賈史氏正院裏頭的點點滴滴都掌握在手心方罷。


    隻不過老太太之前到底蟄伏一二十年,又趕巧兒,遇上那蹊蹺的瘋言瘋語、蹊蹺的簽文釋義,老太太雖也信尹佳太太是個厚道的,但這人心一旦存疑,少不得想得就要多些再多些,如這兩迴下下簽,尹佳太太是嚇得就此絕了結親之意,老太太卻免不了要想一想:


    莫非我那蠢兒媳手下還有甚我不知道的人手?莫非真有那樣縝密手段、包天膽子,要借佛祖簽文弄鬼?


    少不得便將注意力偏移了點兒,便直到流言傳足五日,才得了消息。


    尚嬤嬤其實沒敢說當下最新鮮最離奇最荒謬的那個——


    賈大姑娘威力無邊,連榮國府後廊上七嫂子家表姨夫家貓崽子都給克死了,然而寥寥數語,也足夠老太太憤而拍桌:


    “可真是先老國公親自挑的好人家,真真不愧是侯門貴女!竟玩得這樣嫻熟的眾口鑠金手段,卻不知道人家念叨起來,可隻會說是榮國府的‘姑娘’,甚至是榮國府的‘主子’——


    她這哪裏是禍害的大丫頭?她這是要將我這孫兒孫女們都往絕路上逼啊!”


    一時十分後悔不該顧忌那許多,原不過為了這一二年孫輩嫁娶便當,便沒狠動這個好兒媳,卻居然惹出這般事——


    老太太最著緊的,其實是:


    “三嫂那兒沒甚話吧?”


    尚嬤嬤果然聞弦歌即知雅意,先是請罪:


    “雖說家醜不可外揚,然而三舅太太從您這邊算就不是外人,來年赦哥兒與怡姐兒完婚,更是親上加親的一家子,正巧三舅太太又有一個莊子在普渡寺近旁,老奴這幾日探訪那瘋子的死因就忙不過來,少不得就自作主張不見外一迴,托了那莊子上的管事幫忙盯著普渡寺——


    還別說,賴家的近來倒是信了藏傳佛教,和那淨善大師並知客僧淨常尤其熟識呢!那魏管事也本事得很,竟是連淨常和尚近來手頭頗寬,淨善大師屋裏新藏了一個據說乃是當年玄奘大師常常把玩的蜜蠟佛手等事,都一一打聽到了。”


    老太太冷哼一聲:“那蜜蠟佛手,該不會就是史氏嫁妝裏頭的吧?我怎麽沒聽說還有玄奘大師的故事?”


    尚嬤嬤賠笑:


    “魏管事與奴才好生形容過一迴,隻差畫出像兒來——


    奴才琢磨著,太太嫁妝裏頭,依稀是有那麽一個,隻不過沒聽說過有玄奘大師的故事,卻不知道是太太故意瞞著,還是賴家的竟連佛祖跟前都敢胡謅、哄著那個淨善。”


    老太太斷言:


    “史氏那人,為坑庶女舍一塊尋常蜜蠟是舍得的,但真有玄奘大師的故事,早不知道送到什麽貴人跟前討好兒了,哪會給了一個‘大師’?


    至於佛祖跟前胡謅……


    那兩個簽文都鬧出來了,她們還有什麽是不敢做的?”


    言辭之間,頗為惱怒不屑。


    然而她做婆母的可以惱怒、可以不屑,尚嬤嬤一介奴婢,哪怕是打小兒和老太太一道兒長大的奴婢呢,也很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話不能接——


    到底太太再不好,也是赦哥兒親娘不是?她就是敬著赦哥兒,也不該說他親娘半個字的。


    因此隻默默低頭,由得老太太嘮叨畢了,才繼續請罪:


    “魏管事是個周到人,但我想著,正是那樣周道人,隻怕事事都要稟告了咱們三舅太太去的——


    或許也正是因此,三舅太太隻說了怡姐兒天真爛漫,恐服侍婆母上有甚不周,想著給她多尋摸兩個經事的嬤嬤陪嫁,倒是半句話沒提咱們大姑娘的命格兒,隻感歎一句‘不易’,又讓您放心,尹佳小爺是可惜了,但顧家大小爺們太太奶奶們都會幫忙看著,指不定更合適的還在後頭呢!”


    老太太如今都沒多少心操心孫女了,隻聽得娘家並沒有因著那不著調的流言、不知輕重的兒媳,嫌棄赦哥兒這門親,就是十二萬分的歡喜了:


    “怡姐兒是極好的,我們這樣人家,原也不差兒媳服侍,不過略做個樣子罷了,重要的是孝心——


    如我當日,又何嚐讓史氏立過什麽規矩?也就是那一杯媳婦茶,並三筷子菜罷了。”


    尚嬤嬤笑:“也是當今器重您,大爺新婚,都隻舍得讓您這個做婆母的,出宮那麽兩日。”


    老太太撇撇嘴:“如今我可常在家裏了,又何嚐要她怎麽著?”


    想著賈赦,到底將那句“她如今要是敢磋磨我侄孫女兒,且看我饒她不饒”的話咽了迴去,轉而道:


    “怡姐兒是打小兒養在三嫂子身邊的,也怪不得三嫂子格外多疼她兩分。


    這多兩個嬤嬤做臂膀也使得,但也犯不著另往別處尋摸去——


    要說經事兒,哪兒也沒那裏經的事兒多。我這一輩的老姐妹是不中用了,想來當年那些小丫頭,也該有幾個長得起來的。”


    尚嬤嬤笑著給她遞上一盞牛乳:


    “您若能幫著找幾個宮裏頭的嬤嬤送過去,三舅太太指定高興,怡姐兒也要念著您這位姑祖母、太婆婆的好兒呢!”


    老太太擺手:“罷了罷了,她不怨我硬是將她拖到這泥潭裏來就罷啦!”


    尚嬤嬤嗔道:“什麽泥潭?太太雖是年輕,但有您看著,總錯不了什麽。再則咱們赦哥兒,最是純良體貼一個人,要我看啊,就是公主格格都配的,怎麽就委屈了怡姐兒了?”


    老太太給她逗樂了:“罷罷罷,怡姐兒都是我舍了麵皮千求萬懇來的呢,還公主格格?沒得讓貴人掌嘴呢!”


    主仆兩人說笑一迴,方才散了。


    然而賈赦的事情算是揭過,賈嬌嬌又該如何?


    老太太給尚嬤嬤哄得歡喜,一夜倒也安眠,可睡醒了少不得又撫額罵一迴:


    “史氏那沒腦子的!”


    到底不願因著老鼠打了玉瓶,隻得讓人將賈史氏傳過來——


    因賈代善隨聖駕出征,賈政又要迴原籍科舉,老太太早放了話,讓史氏隻需要在初一十五來請安,因此不是初一十五的時節,就是一大早兒晨定之時,老太太要見媳婦也要讓人去請


    ——老太太當著人時,對媳婦還算客氣,但將奴婢揮退之後,卻毫不客氣罵了賈史氏個狗血淋頭,完了也不聽她辯駁,隻道:


    “如今可不是追究那流言是誰放的、縱的的時候,我隻問你一句:


    現滿京都說我們家哥兒姐兒們是刑克命格,尤其克長輩、克姻親,虧得赦哥兒已經定下,可政哥兒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兒,你可有把握能讓你看中的人家,都能在一兩年後忘了這流言?


    我老婆子膽小沒見識,隻怕到了十來年後敏姐兒說親事那會子,都要被人拿出來說道呢!


    再則,我也知道你娘家兄弟近幾年和大阿哥走得近,但‘生而克母’這種話也是混傳的?毓慶宮當了聖上這許多年心尖尖,縱然如今阿哥漸多,或許分薄了寵愛去,但這話縱是有一日聖上口不擇言自己罵出來了,也且由不得底下奴才胡言亂語著呢!”


    一疊聲下來,也不管賈史氏如何反應,直接揮手:


    “流言傳開了也不是說止就能止的,我今兒隻是讓你知道知道自己都造了什麽孽,別迴頭政哥兒敏姐兒尋不到好姻緣,甚或我善兒受了牽連,你還在做夢呢!


    下去吧,從今兒起,家事交給大丫頭二丫頭看著,你就好好在正院裏頭抄經祈福,也是為善兒身子、政兒學業盡心了。”


    三言兩語就被禁足了,賈史氏恨得不行,但老太太的話多少讓她惴惴,也不敢辯駁,隻低頭應聲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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