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眶紅了紅,又振作了起來,“你別小看我,做手術做到尾聲,你哥自己都撐不住了,還是我接手過來替你縫合傷口的呢。”


    說到展慕雲,若汐才不安了起來:“他沒事吧?”


    又熬夜,又刨土,又抽血,又手術的,是個鐵人都扛不住吧?


    櫻雪壓低了聲音,在他耳邊說道:“他沒什麽事,不過,你住進這樣的病房,人家可給了他好大的麵子,說什麽也不讓他走,說要讓他幫忙義診,發光發熱。所以他沒法子,又讓人拉走了……”


    “那震區不是到處餘震嗎?”若汐急了。


    櫻雪聳了聳肩:“他沒有別的選擇。這床位,有錢都買不到。現在,整所醫院被塞得人員都要擠出來了。很多人都隻能在臨時寄宿點打點滴,你哥怕你傷口感染,所以……”


    若汐眼眶紅了。


    他別過了眼,不肯再迴頭來看上一看。


    櫻雪歎了口氣:“他對你,確實還……哎,你也算了,別老怨著他,一命償一命,都扯平了吧。”


    “能聯絡到他嗎?讓他迴來,沒什麽比安全更重要。”若汐的聲音很堵。


    櫻雪搖頭:“現在整個震區的通訊都癱瘓著,水電什麽也都沒有。應該現在最大一波餘震已經過去了吧。沒事的了。希望他平安迴來吧。”


    “如果他不迴來……”他的話藏在了胸口。


    那人,怎麽能不迴來?


    他還欠著夕顏下半輩子的幸福,他敢不迴來,自己,哪怕去閻王殿,也要把他揪迴來!


    餘震的消息,不僅衝擊著震區,衝擊著省會醫院裏若汐的心,更把呆在s市的人心提到了半空。


    慕雲離開s市,已經足足兩天了。


    夕顏再也吃不下半點。


    她隻能拚命往自己的胃裏,塞著粥。


    隨時都有可能出發,她不希望,到時候自己因為低血糖,而暈倒在機場上。


    從c省傳來的消息,一個比一個糟糕。


    交通癱瘓。


    航班隻進不出。


    通訊中斷。


    每天新聞裏,哪怕主播鼓起滿臉的笑意,想要把希望傳遞給民眾,在夕顏眼裏,那些笑,卻都隻是苦笑。


    她再也沒有辦法聯絡到慕雲了。


    他去了哪裏,是否平安,她一無所知。


    她隻能憑借新聞裏的最新報道,來了解震區發生的一切。


    一場來勢洶湧的餘震,打斷了所有的救援工作。


    距離黃金救援72小時,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從廢墟中被抱出的,除了生還的人們,還有死去的屍體。


    新聞報道中,也如實地把這些人的信息對外公布,方便親屬前去認領。


    那一版一版的人名,讓人觸目驚心。


    夕顏和展家的所有人,都在關注著這份滾動更新的名單。


    每一小時,都會有所更新。


    這是一份死亡名單。


    莊衡就這麽看著女兒,盯著電視屏幕,哪裏都不去。


    她如果沒有在看屏幕,就是在收集資料,在收拾行李。


    “你不用想著去c省。”莊衡咬牙道,“我就算打折你的腿,我也不能讓你去!”


    震後的災區,有多麽混亂,他已經完全無法想象。


    夕顏為了展慕雲而趕赴那裏,更加是他無法接受的。


    可是,夕顏沒有應答。


    她隻是擺弄著她的行李,把每一件她能考慮到的,實用的東西,整理成一袋一袋的,放到了包裏。


    他可能會受傷,可能會因為震區惡劣的生存環境而感冒,染上痢疾……


    每一樣,她都考慮得仔仔細細。


    她的決心,通過這一切,已經表露無遺。


    “今天挖掘出的死難者的遺體已經達到了一個小高峰,隨著時間的流失,過了黃金72小時之後,死難者的比例,將會越來越高。由於強大餘震的襲擊,死難者的人數進一步升高,其中還包括了一部分前期來到震區的誌願者。現正公布最新的死難者名單……”


    電視裏,播音員字正腔圓地念出屏幕上滾動的死亡名單。


    “展慕雲……”


    三個字,如同天邊響起的驚雷,一下就把夕顏轟傻了。


    她奔至電視機前,雙手按在了機器的邊緣,心急如焚地,尋找著那熟悉的三個字。


    字幕緩慢地滾動著。


    一分鍾的時間,已經足夠,她把“展慕雲”三字,看個幾十遍。


    同名同姓的,全中國多了去,不一定不一定是他……


    她渾身發顫著,一陣冷,一陣熱。


    播音員還自顧自地繼續報道著:“其中,有部分誌願者的遺體,寄放在北區醫院的太平間,包括有……”


    “展慕雲”三字,再一次,湧入到了夕顏的耳中。


    不,不要,不要那樣殘忍……


    她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尖叫了起來。


    三天的約定,還沒到期,你怎麽能,先行拋下我離開?


    我是你的誰?我是你的妻子!


    你如果當真身死異鄉,說什麽,我都得把你帶迴來!


    她擦幹了滿臉的眼淚,把行李箱狠狠地拉上拉鏈,拉起來,就準備離開。


    莊衡惱怒地跳了起來。


    他按住了夕顏的行李:“你瘋了?那裏餘震不斷,你當真要去,就是要了你爸媽的老命!”


    何恬已經哭成了淚人兒。


    “夕顏,你不能走,爸爸媽媽會擔心你,那裏不安全……”


    夕顏的眼淚,沒有停止過。


    但是,她的話,卻震耳發聵:“如果他出事,我要帶他迴來。如果他沒事,我也要去確認他的平安!爸爸媽媽,就當夕顏不孝,沒有辦法長奉膝前,讓微微,替我盡這孝道吧!”


    她轉身跪在了二老麵前,一個一個響頭,用力地磕著。


    “對不起,爸爸,媽媽……”


    莊衡怒極了。


    他一氣之下,一個巴掌就扇了過去:“他出了事,自然有展家的人出麵,需要你去鞍前馬後幹什麽?你是我的女兒,我不許你做這種事情!”


    這一巴掌,莊衡用上了全力。


    夕顏被他這麽一扇,整個人沒有防備地倒向了一邊,額頭磕到了桌角,鮮血蜿蜒而下。


    她的半邊臉,已經腫了起來,何恬一看,更加哭得肝腸寸斷。


    “孩子,孩子,你流血了,聽媽媽的,你就不要去了。展家會有人去的。等把他送迴來,媽媽答應你,一定讓你去見他最後一麵,送送他。孩子,我們仁至義盡了,你不要責怪你自己……”她的手帕,按在了女兒出血的額頭處。


    那血液,仿佛是女兒的眼淚。


    嘩啦啦的,一直流個不停。


    夕顏搖頭。


    她從行李箱裏,翻出了止血用品,對著自己的傷口,簡單地消毒止血,貼上了止血帶。


    她的頭部,因為這一撞,嗡嗡地直響,就連耳朵,也聽不太分明了。


    可是,她止了血,就起身準備離開。


    她一刻,都等不下去了。


    何恬哭得更大聲了。


    莊衡也哽咽了:“夕顏啊夕顏,你的心就是石頭做的嗎?你難道就希望,自己在震區出事,讓爸媽去那邊也一樣認領你嗎?你媽媽有胃癌,可能都撐不了一兩年了,你還要她在人生這最後的時刻,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可能嗎?”


    他的聲淚俱下,並沒有感染到夕顏。


    她異常地冷靜:“爸爸,我已經是他的人了……”她仰頭,看著天邊飄過的白色雲彩,“我和他結婚了,我是他合法的妻子,生是他展家的人,死,是他展家的鬼……”她從行李箱的內格裏,抽出了那本紅色的結婚證。


    莊衡的瞳孔縮了起來。


    “所以,不管他有沒有出事,我一定要去。我是莊夕顏,但我更是展慕雲的妻子!”


    她打開了門,踏入了門外的夕陽之中。


    那決然的背影,那準備赴死的堅定,讓何恬哭得幾乎要暈過去。


    莊衡跺了跺腳,放開了妻子,交代了保姆幾句,才大步地追出去。


    “爸爸,如果你把我關起來,我絕對會用盡我所有能想到的辦法逃脫,然後去c省找他的。”她目視前方,完全沒有看向旁邊的父親。


    可是莊衡沉默了半晌,卻是道:“行,既然你要去,那什麽北區醫院,我也要跟你一道去!”


    夕顏震驚了。


    她猛地迴頭:“不,爸爸,那邊有危險……”


    “我說服不了你,你也沒有辦法說服我!”莊衡把女兒塞上了車子,“你是他的妻子,更是我的女兒!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女兒去送死!”他決然地發動了車子,“就算是天塌下來,我也要先替我女兒頂住!”


    夕顏哽咽了。


    為了感情,離開自己的家庭,她很自私。


    可是,父愛無私。


    “對不起,爸爸……原諒我,隻能這樣選擇……”


    “不。”莊衡苦澀地搖頭,“你確實比微微有想法得多了。如果現在是微微,在家裏一哭二鬧三上吊,隻顧著折騰我們,對展慕雲,根本就沒有辦法起到任何的幫助……”


    怪不得,最終,展慕雲選擇的,是夕顏,而不是微微。


    “你有打算怎樣做嗎?”他專心開著車,卻看到副駕駛座上的女兒已經掏出了手機。


    “訂兩張機票。”她的蔥白指尖快速地滑過界麵,“我之前有拜托機場的朋友給我留意著,現在說,肯定還來得及。”


    “然後?”


    “然後,去北區醫院,如果,那人不是慕雲……”她深吸了口氣,“我就要去震區找他!”


    莊衡虎軀一震:“去震區?人海茫茫,你怎麽找?”


    “慕雲是為了找若汐而去的。若汐可能出事的地點,一定就是他尋找的目標。哪怕他沒有找到若汐,那裏的人,一定了解他的行蹤,甚至,他有沒有出事,那些人也很清楚!”


    莊衡剛想問,她怎麽能知道若汐可能出事的地點,眼角的餘光,已經瞟到了女兒手中那一大疊的地圖資料。


    “我對自己說。”她悠悠地道,“如果三天,他還沒有消息,我就一定要去找他。生,要在一起,死,也不能分開我們!”


    所以,這些日子,她就準備了這些東西?


    莊衡心頭苦澀。


    展慕雲這小子,到底有什麽魅力,讓他的兩個女兒,都如此為這人神魂顛倒呢?


    哎!


    他把油門加到了最大。


    天邊落日漸漸隱去。


    又是一天夜晚,即將到來……


    披星戴月,日夜兼程……


    趕到離震區最近的北區醫院時,天已經蒙蒙亮了。


    這家醫院,現在已經擠滿了要來認領遺體的家屬,夕顏帶著莊衡,在人群中擠出一條路來,直奔太平間。


    醫院裏,彌漫著哀傷的氣息。


    很多無法送出去的病人,就地躺在了醫院的走廊裏。


    為了節省救援時間,他們大多接受了現場的截肢。


    看著自己的手腳,被硬生生割去,從此變成了一個殘缺的人,這種痛苦,常人是難以想象的。


    到底是苟活好,還是赴死好,很多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這一路,夕顏目不斜視地走過。


    莊衡卻有些受不了了。


    這一路的呻吟,一路的殘肢斷臂,一路的鮮血,讓一個沒有接觸過醫學的人,胃液翻騰。


    還沒走到太平間,他已經衝到牆角的垃圾筒前,吐了個底朝天。


    垃圾筒裏,還有擦拭之後丟下的帶血的藥棉和紙巾,他見著了,吐得更厲害。


    他現在不得不佩服夕顏的心性了。


    她怎麽就能那樣心無旁騖?


    旁邊伸過一隻軟軟的小手,輕拍著他的背,給他遞紙巾,遞清水。


    他老臉一紅。


    本來想過來照顧女兒的,結果反變成了,是在接受著女兒的照顧……


    夕顏卻沒想那麽多。


    “爸爸,要不,我一人去就可以了。那地方,也絕對……”她咽下了下半句。


    莊衡漱了口,勉強站直了。


    “不成,我得陪著你。”他眼神哀傷,“當爸爸的,就該得是女兒的靠山!我不會退卻的,我們走吧。”


    夕顏不再勸說了。


    兩人一前一後,走向那醫院的深處——太平間。


    陣陣的陰寒,似乎是從心底而來。


    太平間的門口,已經排了好幾個人。


    他們依次進入到太平間裏,進去的時候,是啜泣著的,進去之後,隻聽到嚎啕大哭的聲音。


    夕顏想堵住耳朵,卻發現,自己的雙手,已經抖得不像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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