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中十六年秋末,桑海盡頭的老道士遙望長安城,掐指占了一卦,連連搖頭道,大明宮中有大兇之相。


    這一天的大明宮內,麗鳶宮前大片鳶尾花開的華麗雍容,李怡下朝後屏退了眾人,獨自散步於花叢間的小徑上。


    朝堂上群臣歌功頌德之聲依然縈繞耳畔,邊境安定,百業俱興,百官說眼下的大唐是自太宗李世民之後,又一個貞觀之治。他迎著陽光噙起笑意,這些話雖有阿諛奉承之嫌,但也所言非虛,自安史之亂後,大唐日漸衰落,天朝上國的名義實際早已名不副實,而他在位這些年力挽狂瀾,滅黨爭、推新政、興農、安邦,大唐的複蘇他都能感覺到。


    隻是在接受世人敬仰的時候,他總覺得心裏少了些什麽,就像始終有一個很深的洞,無論他如何用功績與偉業填充,那個洞永遠是空的。


    天空突然飛過一隻紫蝶,擦著他的發絲飛過眼角,也不知是否因他穿的一襲紫衣,又每日漫步於花海間而沾染了鳶尾花的香氣,讓蝴蝶誤認為他是一朵鳶尾花,竟撲閃著翅膀圍著他飛了好幾圈。


    他臉上浮起莫大喜色:“阿鳶,是你麽?”


    他伸手想要握住蝴蝶,蝴蝶卻輕鬆縮了一下翅膀鑽出他的指縫。


    他臉上的笑容兀地僵住,手指停在空中半晌:“阿鳶,你是不是還在恨我?”


    紫蝶絲毫不理會他,舞動雙翅徑直往麗鳶宮飛去。


    他黯然咬了咬唇,幾步追了,蝴蝶似乎受了驚嚇,他越是緊追不舍,它飛的越高越遠。他著了急地追在後邊對著蝴蝶大喊:“我也有我的身不由己,你不要恨我!”聲音幾乎帶著哀求的哭腔。


    他登上皇位的計劃是天衣無縫的,而這個計劃中最重要的就是晁鳶。她是個出色的細作,將李瀍騙得對她言聽計從。他利用晁鳶的舉薦入朝為官隻是一小步,更重要的是利用她將依附於她的朝臣變成自己的勢力。


    她越是專寵於後廷,想要與她聯手的朝臣也就越多,實質上屬於他的籌碼也就越大,就這樣,他成功與李德裕的黨羽聯手。篡位之時,朝中盡數是李德裕的黨羽,他登位大寶幾乎沒有受到阻礙,他心裏知道,這都是晁鳶的功勞。


    可是他卻不能迴報她,甚至要把她當作一顆廢子拋棄掉。他在利用李德裕一黨爭得皇位之時便已做好了打算,一旦即位,便立刻消滅這股在朝堂上積患多年的黨派勢力。然而百足大蟲死而不僵,李德裕雖被貶謫,但朝堂上處處都是李黨的黨羽,他不可能盡數查出來趕盡殺絕,所以隻能抑製他們的勢力再度膨脹。


    派去潮州監視李德裕的密探稟報說,李德裕一直在謀劃讓尚在朝中的黨羽利用晁鳶威脅他,可他絕不允許自己受到這樣的威脅。於是他將晁凰娶進宮,他做的很好,讓所有人都以為晁鳶已然失寵,李德裕卻依然沒有罷手。他想要永遠斷了李德裕一黨死灰複燃的念頭,隻能徹底斬斷他和晁鳶之間的情分,似乎是上天有意助他,機會很快就來了,就在大中初年的最後一個夜晚,賀歲夜宴上。


    晁鳶手中的長劍飛向他時,他心中驀然閃過的不是躲避,而是終於有理由與她一刀兩斷了。他將她鎖在無憂宮中,永生不再相見。


    他知道她恨他,但他做出的這個決定,沒有絲毫後悔。他用了前半生爬上這把龍椅,後半生絕不允許任何人動搖他的統治,他一直鞭策自己,與江山天下相比,人的感情渺小到可以忽略不計。到最後他真的相信了自己絕不會為兒女私情所累。


    他甚至忘了為什麽好好的安瀾殿他要改名麗鳶宮,為什麽萬千花朵他卻獨愛鳶尾,為什麽天底下那麽多他卻隻寵幸晁鳶的妹妹。他甚至不能分清,那些對晁凰的百般愛護,是真的對晁凰有情,還是把對另一個人的感情強加到了晁凰身上。


    他以為他將她忘了,他以為犧牲她一個,換來累世偉業是很值了,直到他遠征河湟迴來,墨源告訴他,她死了。他終於恍然明白,他心裏一直填不滿的那個地方,原來隻放著一個心願:他想得到她。


    這深不見底的洞再也填不滿了。


    紫蝶一路翩飛,一直飛到麗鳶宮後的高台才停下來,像是飛累了,停在高台的石欄上小憩。


    李怡一路追上高台,看到紫蝶停了下來,他微微喘了口氣,臉上重新綻出笑容,望著豎起翅膀的紫蝶,就像一襲紫衣的晁鳶坐在石欄上望著自己。


    “你不恨我了是不是?”他想要伸出一隻手觸模她,坐在石欄上的晁鳶眉眼冰冷,揚起蒼白的臉俯視著他,令他伸到半空的手驀地僵住。


    就像當年她在草場喂鳶,一向被馴服的很好的黑鳶不知為何突然狂性發作,兇狠地在她手臂上留下森然一道爪痕。“別人家的姑娘都養鶯雀,你卻養了一隻黑鳶。”他說出那樣的話其實隻是心疼她,她卻很認真地橫起手臂將他隔在一臂之外,昂著頭高傲地說:“我和別人家的姑娘不一樣。”


    “阿鳶……”他叫她。


    他以往這樣叫她,她總不迴答就飛走,今天卻突然開了口。


    “你把江山看的太重了。”她坐在石欄上蕩著雙腿,那雙明麗卻冰冷的眼睛比畫的還要好看。


    他遲疑地看著她,他剛剛即位的時候墨源也說過類似的話,她說他不懂得情義與江山孰輕孰重。他不知到底是誰不懂,身為帝王,難道不應該把江山看的最重麽?


    那雙夏花般的大眼睛忽然笑起來,清風吹過,紫紗漫天飛揚:“也罷,哪個流芳百世的聖德明君不是薄情的負心漢呢?”這樣熟悉的嘲笑的語氣,曾經他總是不能猜透眼前這個姑娘嘲笑地說出一句話的時候,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你最想要的便是登上帝位受萬世敬仰,你想要的,都得到了。”


    “我還想要你。”他深深望著她的眼睛,卻什麽也看不出。“你可以複活晁凰,我也可以複活你,你看,我做到了,你活了。鳶,以後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太晚了,陛下,”晁鳶漠然打斷他,他嚇了一跳,她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疏離,就像在她麵前的隻是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再也不是托付心意的那個人,她轉過身低頭看了看高台下的花海,薄唇朗笑出聲:“鳶尾花,謝了。”


    他不明白她的意思,愣在原地,看到她從石欄上晃晃悠悠站起,在高台上搖搖欲墜,他才恍然明白,他眼前的這個姑娘,她若去意已決,沒有任何人能留下她。他臉色瞬間慘白,撲上石欄想要握住她,可她已飛下去,他拚了命地探出身子,卻隻握住她紫色的衣袖,衣襟被扯斷的瞬間,他驚慌地跟著一躍而下,曾經他無情地將她推開,如今好不容易再見到她,他不想再錯過她。


    墜落的這個瞬間,他用力一把將她拽進自己懷裏,感覺心裏那個空洞終於被瞬間填滿。這麽多年他坐在冰冷的龍椅上接受天下膜拜,都沒有這一瞬間她撞進他懷裏時讓他感到熱血洶湧。


    一直藏在胸口的絲帕隨風飄落,帕子上淩然盛開著一朵紫色的鳶尾花。


    萬斛相思紅豆子,莫留隻影種相思。


    他淺淺笑,將她抱得更緊,兩片紫衣蝴蝶般飛落,紫紗飛揚,如同盎然開放的鳶尾花。


    這一日麗鳶宮外的鳶尾花海忽然出現了千花齊敗的異象,花匠聽聞後急匆匆帶著替換的新花趕到,卻正看到李怡追著一隻紫蝶墜落麗鳶宮後的百尺高台。


    一代聖德明君薨逝的消息昭告天下時,大唐北方連綿千裏的疆域皆降下鵝毛大雪。百姓無不失聲痛哭。他一生收河湟、破北狄、定安南、除黨爭、固皇權,創下累世基業。後唐曆史最後一個開明盛世被史官大肆揮毫,謂之“大中之治”,盛世佳話傳為一段千古流芳。在這些頌揚之聲中,不知是誰拂袖一聲長歎。


    帝王家,終究是條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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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史裏的李怡,確實是後唐最後一位賢君,而他薨逝之後,他一手撐起的江山又會迎來怎樣的命運?


    明晚八點,一個新的故事又要展開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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