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方聽到人說,李瀍很喜歡雁門關下救過他的女子?”


    “這不是很正常麽。”我不知道她今夜持刀來此目的為何,警惕性地與她保持一段距離。


    明明美的奪人心魄,卻總以一半麵目示人,她抬起頭看著我,略有所思:“他是怎樣喜歡她?”


    不明白她為什麽這樣問,也不知作何迴答,想了想,道:“這個答案恐怕隻有李瀍自己最清楚。我隻聽說宮裏的瑤妃偏愛紫色,李瀍就親自打磨一套紫玉手鐲送她;還聽說瑤妃臥床養病時嫌藥太苦,李瀍就一口口哺給她喝。”


    她陷入沉思,嘴角有恍惚笑容,渾身上下沾染魔性的女子,連笑容也令人發指。


    風穿過敞開的房門,吹進淡淡夜香,青偃刀彎如新月,刀下鋪著一卷半開的畫軸。暗淡光線中無法分辨所畫何物,卻有一種飄渺聲音,似從畫中傳來,又似源自我心底。


    我凝神望向青偃刀下的畫卷,不禁難以置信地倒退一步,抬眼打量夙沙炎一席血色長裙:“你來找我,難道隻想向我打聽一個女子?”


    她眉眼裏笑意舒展開:“步虛幻術能夠創造畫境,也能捕捉畫中的意識,你這樣問,是已經知道答案了。”


    墨靈確實有這樣的本領,就像身在幻境之中我能夠感受到李涵的心思,在畫境之外我也能感受畫中的意識。


    就在剛才,我看到了與這幅畫有關的一些過往,這些過往就像生長在我腦海中,構成一幅幅畫麵。


    雁門關以東秋草連天,西邊荒漠深夜滴水成冰,是李瀍登基一個月後。荒漠深處唯有一片綠洲,就是迴紇的王都塔歌爾。


    蠻族自古遊牧為生,嗬護牛羊比嗬護自家性命還要細心備至,但王城中卻毫無征兆地突發羊蹄疫,疫情迅速波及大半個迴紇部落,牛羊死傷無數。


    疫情剛一發生,雍親王內盍就在長老會議上痛斥夙沙穆惹怒上天,降下天罰。上斥祖宗八代,下罵妻孫,將夙沙氏族一家老小統統罵地體無完膚。


    疫情雖是天災,但把天災牽強說成上天不滿夙沙一族的統治,王城易主才能平息天怒,其用意就已經很明顯,誰料長老們聽後非但沒識破內盍的落井下石,還一致點頭覺得雍親王說的挺有道理。


    連長老都點了頭,底下的將士也跟風兵變,而王城的新主人,自然是提出兵變的內盍。於是有了雍親王帶兵誅盡夙沙氏族的那個夜晚。


    腦海中浮現的畫麵裏,一切都和半年間道聽途說的消息別無二致。


    那一夜塔歌爾王城上空火光通天,兵變軍隊將夙沙一族的大帳圍得水泄不通,夙沙穆睡得迷糊,還沒搞清楚狀況,內盍已叫嚷著策馬奔向大帳,一刀砍下他的頭顱,戳在刀尖上高唿示意,左右一擁而上,老少三十多口人瞬間身首異處。


    這一幕,完完整整被剛剛策馬歸來的夙沙炎看到眼裏。


    沒人比她自己更清楚她是個什麽樣的人,過慣了刀尖上添血的日子,從小到大殺人無數,死人對她來說是家常便飯,遇見殺伐甚至覺得興奮。


    可今夜不同,我感受到她的意識,她很著急,叛軍團團包圍的那座大帳裏,有她很重要的一樣東西。她手中青偃刀能以一敵百,總不能以一敵千、以一敵萬,這種情況下她最清楚自己該立刻調轉馬頭逃命,可她狠狠抽打馬鞭,揮起青偃刀毫不猶豫地衝入敵陣,她想要取那件東西。


    衣裙上血色紅紗在疾馳中漫天飛揚,手腕上銀鈴脆響,是索命的前奏。


    鮮血鋪開一條大紅的路,箭雨從四麵八方射下來,胯下玄馬一聲哀嘶,轟然跪地,她滾落下馬,以刀擋箭退入大帳,地上留下一串血腳印。


    她拚了命想要取到的東西就是擺在圓桌上的那幅畫,在腦海中鋪開的畫麵裏,我才看清那幅畫所畫的是縱馬持刀的李瀍。


    手指附上畫中李瀍的戰甲,她嘴角彎起一抹弧度,卷起畫軸,衝出層層包圍,一路殺入蒼茫大漠。


    李瀍的肖像是夙沙炎親手畫的,雖然她和他相見隻有戰場上兵戈相接的短暫瞬間,但雁門關下那個打敗她的男人,他月白的戰袍,淩厲的眉眼,印在她眼中就是終生不忘。她一筆一筆描出李瀍的眉眼時,心中湧出很特殊的感覺,她自己也形容不出那種感覺到底是什麽,隻知道是她自十一歲修習招魂開始,從來都沒感受到過的。


    在大漠中奔逃一天一夜後,她才擺月兌了追兵。停下來休息之時才身上還插著一支箭,是衝入大帳時候射中的。奪命而出時連疼也顧不上,看到地上淌血還以為是來自被她砍殺的敵人。


    她背過手堪堪將射中後背的箭拔出來,血色的長裙優勢就在於即使身上遍布鮮血也絲毫看不出。她終於痛苦地抽一口氣,小心將畫卷打開,還好畫卷一點都沒有被染髒。她手指停在李瀍的眉毛上,嘴角有一絲苦笑。她想,她再也不能迴到塔歌爾,隻能向前走,過了雁門關就是大唐,她心裏想著的那個人,此刻就在長安城裏。


    她身上負著傷,在大漠裏迷了路,冰凍三尺的茫茫荒漠,萬裏無人際,連棵像樣的矮樹都沒有,她吃力地頂風跋涉,腳上的凍瘡紅的發紫,手指也凍得像蘿卜,朔風撕破了她的皮膚,卷起的沙塵吹傷了她的眼睛,眼前一片冷寂的黑暗,她又餓又冷又累,拄著撿來的木杖一寸寸模索著前行,卻奇跡般的避過了荒原上的豺狼和毒蛇,還成功地避開了一次次敵兵的搜查,憑著心裏強烈的感應走出死亡的沙漠。


    人與自然的對抗總是這樣巧妙而神奇,她完全不可能走出這片沙漠,但,事實是,奇跡還是發生了。


    她不知道自己花了多少時日穿越這萬裏荒漠,但在每一次昏厥倒下的時候,她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她不能死,就算死,也要等到見他一麵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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