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在一旁默默仰望著湛兒,兩年來一直都是這樣默默的仰視,看著他舉手投足裏的冷厲與高貴。


    人們丟了東西,尤其是很重要的東西時,理所當然第一反應就是要將東西找迴來。穆大叔也不例外。方才他剛剛在湛兒麵前丟了臉,還是在這麽重要的場合下,全大唐皇族一起見證了他的丟臉,於是接下來他非常急切地想要找迴他的臉。


    一輪敬酒方畢,許願池中央的舞跳到高潮,舞姬在台子上急速轉著圈,裙擺在空中蕩開,就像一朵朵盛開在璀璨煙火中的紅蓮。滿座皆是叫好聲,卻突然聽得穆大叔猛地把喝酒的大碗摔到桌子上,鄙夷地冷哼一聲:“中原人原來隻會些軟塌塌的花架子,我大漠上的兒女們才是真正的舞者!”


    這一席話未落,一隻紅影嗖的一聲從他身側越過酒席,隨著她一個前翻穩穩落地,有清脆的鈴鐺聲響泠泠`傳來。滿座朝著鈴響方向一望,竟是個紅衣的小女孩,手腕係著銀色鈴鐺,隨著身姿搖擺而發出悅耳鈴音,但細聽卻是一種神秘而熟悉的空寂之感。


    她單手撫胸,向湛兒行迴紇禮。


    夙沙王如獲至寶般大笑起來。“陛下可還記得在下的幼女,夙沙炎。”


    湛兒稍稍前傾了身子看,像是在努力迴憶。這時我才想起,前些年的確曾有一隊蠻族車馬進京覲見,那時從馬背上翻身躍下一位紅衣少女,隻是七八歲模樣。當時因我也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孩,父皇並不允許我搗亂,所以也隻是遠遠的望了一眼。但隨著她翻身下馬而傳來的那聲清悅而悠長的鈴響,卻似乎有著某種奪人心智的神秘力量,叫人聽一次就牢牢記住。


    夙沙可汗揮著大手稱讚道:“炎炎今年雖然隻有十一歲,但卻繼承了我族裏巫老的招魂秘術,而且,她年紀雖小,但她使的刀,連大漠裏最勇猛的武士也要避讓三分!”


    想來這個夙沙炎是個急性子,又是不等她爹把話說完,幾步快走,雙腳猛地發力,我還沒看清她到底在空中翻了幾個跟頭,就隻見她已穩穩在許願池的舞榭中央落了地,嚇得還在轉圈的舞女們一個踉蹌險些跌進水裏。


    “請陛下欣賞我迴紇的舞蹈吧!”迴紇王大笑。


    舞榭傳來飄渺鈴音,就像茫茫大漠裏的駝鈴,似有黃沙吞噬一切的死亡,又似頑強行走在荒漠裏的生機。紅袖蹁躚裙裾擺,竟沒想到蠻族也有如此陰柔的舞蹈。正在感慨之餘,忽有一彎閃亮隨著她手腕轉動從腰間劃出,再一看,炎炎手中已憑空多出一把短彎刀。因距離太遠,我隻能看出刀麵反射的亮光,但可以猜想上麵鐫刻著繁複的蠻族圖騰。


    舞袖的曼妙間,有刀光寒寒,這是介於“舞”與“武”之間的遊離境界,這樣嫋娜的舞姿放到戰場上,就會立刻轉化為一場剛毅決絕的殺伐。


    湛兒幼時學過幾招劍法,看得出此女刀法的精妙,從來很少誇讚人的他也忍不住稱讚:“八十一路青偃刀竟然使得如此出神入化,炎公主果然好刀法!”


    聽到湛兒如此稱讚,夙沙大叔笑得合不攏嘴,為終於挽迴些麵子而長長鬆了口氣。這氣正鬆到一半,下座卻有個響亮的聲音響起——“天下可不止她炎公主一個人會使刀!”


    湛兒微微挑起眉毛,知道這是一向頑皮好鬥的五弟李瀍。


    “阿瀍,胡鬧。”湛兒朝著下邊已經站起來的李瀍低斥道:“坐下。”


    我望著阿瀍笑,心想他自小習武,卻屢屢遭到湛兒反對,看到一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小姑娘卻能得到湛兒的褒揚,心裏一定不服氣。


    反觀湛兒,他的神情就不太能讓人模得清。我妄自揣測,覺得他身為大唐的帝王,自然不希望浩浩帝國在任何一個方麵輸給弱小鄰國,從這個角度上講,他其實很希望有人能站出來挑戰那個舞台上獨舞的異族女孩,但卻又不能爽快地說:“好,你上去把她好好揍一頓。”這樣顯著我們太小氣,對鄰國太不友好,何況站出來的是我大唐首屈一指的少年武將,就算勝了,傳出去別人也會說我大唐欺負人。


    所以左思右量,我覺得我終於能幫上他點什麽了。這樣一想,我覺得很開心。


    “我大唐軍人的刀,隻用在戰場上。”我起身對著湛兒笑了笑,又轉向阿瀍,笑問:“是不是,阿瀍?”


    “清源?”湛兒疑聲輕呀,顯然是驚訝於我跑出來搗亂。


    阿瀍極不情願地跺了跺腳,朝舞榭方向喊:“宴席之上,我不能與你戰,他日相逢於戰場,我絕不輸你!”喊完才覺得舒坦些,一**坐迴席子上。


    我朝湛兒行君臣禮,說:“既然我大唐與迴紇交好,總不能讓迴紇的炎公主一人來助興,理應我大唐也出一位公主,與炎公主共完一舞,以示我大唐的誠意。”我說完便要起身走向舞榭。


    卻在剛剛起身就被一雙手緊緊扣住,隻看那雙手,便可知那是我始終藏在心裏的那個人。“不可以,你沒有看到麽,炎炎的刀——”我抬頭看向他的眼睛,神色裏有微微惱意,低聲清清晰晰重複:“反正不可以。”


    我卻在他些微的惱意裏笑開,雖然這種惱意所傳達的意思可能是“不可以,萬一你輸了那多丟人”,而不是“不可以,萬一你受傷了那怎麽辦”,但我還是自作多情的把它理解為了後者。


    我說:“陛下,清源這雙手握筆不行,握劍還湊合。”


    穆大叔覺得這是個天大的煞我大唐威風的好時機,絕不能錯過,於是急忙對湛兒施壓:“好,好,就讓這位姑娘去吧!如此才是我兩國真正的睦鄰友好!陛下為何不肯!”


    湛兒蹙眉,張口想要說什麽,卻沒說出口,而是鬆開手。


    我也就順勢站起,走下宴席。至於為什麽是走下去而不是和炎公主一樣耍個酷縱身飛下去,主要是怕還沒死在炎公主刀下就被摔成終生癱瘓。


    我從宮外衛士身上抽了一把劍步進炎炎的刀陣。我懂的幾招劍法完全是從湛兒那裏照貓畫虎學來的,平時嚇唬嚇唬人還可以,就覺得自己了不得。接了這小女孩幾招才,再這樣下去後果真的不得了。


    好在她現在這種以巫族祭典形式為主的舞蹈以舞為上,並不是時刻攻擊,跟著她的舞步,我想,當務之急就是趁我還沒敗下陣來,要盡快找機會結束這場比舞。


    可惜想想容易,行動難。


    略懂劍法卻並不精通的人在戰場上往往是死得最快的那一類,因為他們自持懂一些三腳貓功夫而敢於在敵人麵前拔劍,但卻因為劍法不精,想刺向敵人要害卻往往刺偏。然而世上總存在一些比較奇葩的人和事,比如此時的我和我手上的劍。


    我本意隻是想刺向炎炎的裘帽,挑開她的頭巾,這樣一來既沒有傷亡又能較和平的贏了本場比賽。卻不料我手上沒有準頭,這一挑偏偏就在她臉上挑出個長長的口子。


    她的腳步戛然而止,瞳孔忽然放大,嫣紅的血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滴到她同樣嫣紅的裙子上就瞬間消失了行跡。


    在場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驚起,卻一個個掩著嘴巴不敢叫出聲音。霎間整座鵲橋宮仿佛人去樓空般寂靜。


    “炎炎!”在無比的寂靜裏,上座傳來的這一聲嘶啞的驚叫就顯得尤為突兀震耳。


    是炎炎的爹,迴紇的王。


    看著女孩臉上從眉心直至唇角的一道深深的裂口,就像生生把整張臉撕成兩半,血珠子滴答滴答往下淌,我嚇得把劍一丟,軟劍撲通一聲落進許願池的池水裏,波心蕩,蕩碎滿池蓮花燈的倒影。


    夙沙王登時推翻麵前酒桌,挺直腰背站起,滿桌山珍海味和玉器瓷器的碎片落的一地狼藉。“你毀了炎炎的容貌,我便要你償命!”


    我傻傻的站在舞榭中央,鼻尖充斥著血的味道。事情絕不該是這樣的,為什麽變成這樣?!我想道一聲歉,就在剛才那一瞬間,我毀掉的何止是一個女孩的容貌,而是兩個民族的好不容易才簽下的合約。


    而那個迴紇的王,他剛剛說,他要我償命。


    “不過是小小的劃傷罷了,朕叫大明宮裏最好的藥師來調理,一定不會改變炎公主分毫美貌。”湛兒依舊是語聲淡淡,帶著專屬於帝王的從容不迫。


    迴紇王卻根本不理會,徑直朝我們這邊大步走來。他的大手附上炎炎的肩膀:“這深可見骨的劍傷,你如何醫治的好,陛下?”他說最後那個“陛下”的時候,語氣中是絲毫不加掩飾的恨和挖苦。他反身一把抓住我的衣襟,將我推到舞榭邊緣,半個身子已被懸到空中,身下是深不見底的池水和萬盞蓮燈。我拚命掙紮,卻絲毫無法掰開他的手。


    我的雙手掙紮的沒了力氣而垂下。心想,那幅鷓鴣雙飛圖我還沒畫好,我就這樣死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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