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眉山在比齊歡料想得更早之時,就知道齊歡的存在。


    先前他對徐輝祖說與英國公府並無來往,是欺瞞之語。以他的身份和職務,英國公府這樣的地方,是他必須熟悉、也必須有所來往的,但他知道齊歡,卻不是因為英國公府。


    而是因為齊歡的母舅,與沈眉山交情甚篤。


    蘇淳蘇長風大人,曾任兵部員外郎。蘇大人在京期間,沈眉山和他來往頻繁,時常一起喝酒談天。聽到他說起自己的家事,兩個並沒有好歸宿的妹子,還有那個性子軟弱、被接迴國公府之後就任由人搓扁揉圓的外甥女兒……


    那時的齊家二姑娘,應該隻有十四五歲吧,後來蘇大人去了地方上任,他也就與對方失了聯係,這是兩三年後的事了。


    他第一次看到齊歡,是在開元寺,她為孟青出頭。那時他並不知道那是蘇大人的外甥女,他隻是為她的棋藝感到驚豔。


    很少有女子,有如此狠厲的下法的。


    不是經了事的人,一生中最大的煩惱便是穿什麽裙子、戴什麽花的千金小姐,怎麽會有那樣不顧退路的棋藝呢?


    後來他在菩提樹下聽到她和丫鬟的談話,對她更是增添了一分賞識。


    人人都說他沈眉山是冷麵判官,還有人背著他給他起外號“沈催命”,他經手的案子,沒有不查個水落石出的,主犯伏法,從犯也別想僥幸,就連知情不告者,也會被他揪出來。


    不收賄賂,不講人情,看的隻是法理,奉的隻是皇命。


    這樣的他,皇上自然是喜歡的,但他也得罪了不少人。很多人都等著看他倒黴,但他依然故我,紋絲不動。


    孟青勸他:“大哥也是官場上混的人,怎不知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很多事情,還是應該難得糊塗。”為了讓他性子圓滑一些,孟青花重金求了大書法家老潭山人,為他寫了一副字,親自將那“難得糊塗”四個字掛在他書房正中央。


    他卻隻是笑笑,這個雖是異姓結拜,卻比族中有血緣關係的叔伯堂要親切很多。他想在京中置辦房產,他就為他鞍前馬後地看房子,找中人,又跑迴家鄉濟南府做起了老營生,為他攢銀兩。


    對他好他知道,可那一套,他卻不以為然。


    他也不求別人能懂。


    卻不想,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娘子,在菩提樹下,斬釘截鐵地說出了他的心聲。


    “為什麽明明占了道理,錯在他們,卻要得饒人處且饒人?”


    他在樹下聽著那清脆朗朗的女音,心裏就像漫過一汪泉水般美妙。


    他幾乎是馬不停蹄地就派唐九去打聽她的身世,他滿心以為,能娶到這樣的奇女子的男人,也必定是大一名,是值得相交的!


    卻不想她的竟是都司裏一名小小的六品武官,是他平生最討厭和痛恨的那一類人:自身才能平庸,靠著父蔭襲職,靠溜須拍馬保住官位。而那徐輝祖,為人粗俗不堪,又好吃酒賭錢,他在濟南府逗留的一月內,正眼都不曾看此人幾眼。


    這樣的人,竟然娶了那樣一位妻子!


    唐九又告訴他,那女子是齊家的女兒,父親是齊國公的長子齊讚。


    他想起與蘇大人喝酒時聽到的家事。“小妹性子柔順,生下的孩子也隨她,十分軟弱……”


    三四年光景,別人口中軟弱的小女孩,陪伴著粗暴的,竟養成了如此風骨與手腕,這中間又會經曆多少事呢?


    他不禁歎息連連,因著對她的同情,濟南府所有官宦人家的邀請,他都象征性地去了,獨獨漏了徐家。


    可那徐輝祖卻一而再、再而三,甚至不惜將妻子的身份抬出來,以顯示他出身不俗。


    也罷,就去應個景也好,孟青不總勸他要難得糊塗嗎?


    隻是一想到那樣的女子竟然有這樣一個,他就覺得很倒胃口,隻想稍坐一坐就離開,並不想多待的。


    卻不想一個人的無恥粗俗,竟能像徐輝祖一般,毫無下限。


    他竟讓他妻子出來陪酒!


    那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嗎?這男人到底是什麽心思?竟能不顧臉麵,讓自己的結發妻子出來陪酒?


    他看著那小娘子一步步走出來,穿著輕薄豔麗的衣服,梳著嬌媚慵懶的發髻,臉上卻一絲不苟、十分端莊。


    他想起來在開元寺見到她時,她穿著恰到好處的婦人衣裳,並不像今天這般濃豔,想想徐輝祖的德性,難道她是被夫君逼得穿成這樣的?


    沈眉山的心,無法抑製地動了一動。


    說不出是什麽感覺,隻是為那小娘子感到可惜,大大的可惜。


    若是這女子是受了冤屈,遇到什麽不平之事,他一定會助她一助,還她清白!可她隻是按照的要求出來陪客人喝酒,他雖感到遺憾惋惜,甚至感到一絲憤懣,又有什麽辦法呢?


    總是已經嫁為人婦、要以夫為天……


    那齊氏娘子端端莊莊地坐著,帶著無懈可擊的笑容,無論徐輝祖叫她做什麽,她總是笑著答應。


    一直笑著,笑著,笑到徐輝祖將她踢到地上,笑到徐輝祖輸紅了眼睛,要把她押給他。


    她黑白分明、清澈無底的大眼睛裏,立刻盈滿了淚水。


    沈眉山知道自己不應該,知道自己需要克製,但他的心,還是在那一刻,出現了一種異樣而飽滿的情緒。


    他知道這最後一次的賭博,那小娘子不會再給他暗示,幫他贏錢。其實先前,他也隻是試探性地趁著喝酒看了她一眼,他這算是孟浪了,事後也覺得自己實在大膽,但在當時,竟然沒有那樣的想法,隻是知道她賭技驚人,下意識地想看她反應。


    她卻在徐輝祖喊出“大”時飛快地也給了他一眼。


    他立刻明白了。


    這是她唯一反抗那粗魯的手段。


    他會意,連贏五次,她隻是端莊坐著,微微笑著,仿佛與她無關。


    隻是最後一次,他知道,她不會管。


    他應該立刻揮袖離開,甚至不給那徐輝祖好臉,就是當場嗬斥他幾句,徐輝祖也不敢反駁的。這場酒席搞到如此,他也真是開了眼,不知道這徐輝祖花力氣把他請到自己家裏,到底是為了什麽。


    就為了區區三百兩銀子?


    但他心裏始終湧動著一種異樣的情緒,這種情緒讓他做不到揮袖離開,他反而決定靠自己賭一把。


    若是他真的贏了,就此帶走她,他也不是不願意的。橫豎他單身一人,誰有管得了他?


    隻是若真是那樣,以那小娘子的氣性,隻怕會選擇自我了斷。


    沈眉山在電光火石間轉了幾百個念頭,當時卻激動地立刻拿起骰盅搖起來,未等骰子落定就喊出了“小”。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他居然贏了。


    若是她再給他一個眼神,他一定會帶她走。


    可她隻是坐在地上,垂著頭,頭發散落在頸邊,一動也不動。


    他隻得走了,腦海裏始終盤旋著她最後的姿勢,坐在地上,仿佛整個世間,就剩了她一個人。


    然後他終於明白整個晚上,在他心裏湧動的那種情緒,是什麽。


    憐惜。


    他深深憐惜她。


    饒是他上過戰場,手刃過無數敵人,在詔獄裏對犯人嚴刑拷打,也無法克製與打消自己對一個有夫之婦的憐惜。


    因著這不應該、卻滅不掉的情緒,沈眉山在離開徐家、迴到客棧,無論如何也輾轉難眠之後,索性又迴到了徐家,在那花園牆邊,站了一站。


    於是他聽到了牆內人的所有嗚咽、所有心酸、所有憤怒與不甘。


    沈眉山知道,牆內的人一定不會甘於現狀,會做些什麽,而他,雖然馬上就要迴京城了,卻也是能暗暗幫她一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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