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上來了。


    是一輪上弦月,彎彎的,孤零零吊在半空中,周遭一點星子皆無,更顯得它淒清無助。


    仆從們早早就點了燈燭,整個會客廳亮如白晝。徐輝祖半敞著袍子,袖子擼得老高,正起勁地搖那骰盅。


    “沈大人猜這次是大……還是小?”徐輝祖已經醉了,舌頭都有些伸不直。


    沈大人依舊是淡淡的,“要落下來才知道。”


    “好!”徐輝祖“啪”一聲將那骰盅蓋在桌上,豪氣萬丈地喊道:“我猜大!”


    齊歡坐在一邊,低垂眼簾。


    沈大人看著那骰盅,緩緩喝了一口酒。


    然後將酒杯放下,笑道:“徐大人若是猜大,沈某卻是不跟的,因為這骰盅裏的骰子,確實是大。”


    徐輝祖哈哈笑起來,隻覺酒勁上湧,渾身燥熱。他眯著眼睛看著對方,心裏惱恨對方怎能連贏五次。


    這人手氣也太好了吧!


    還說他徐輝祖被賭神老爺銷了號,再也贏不了了?


    徐輝祖咬咬牙,說道:“沈大人竟如此篤定?那好,徐某就押小!”


    沈大人說道:“若是輸了,徐大人不要反悔。”


    徐輝祖揮揮手,“那是自然!”迫不及待將骰盅蓋子打開。


    六點、六點、五點。


    沈大人笑著又喝了一口酒。


    齊歡坐在一邊,隻是低垂眼簾。


    徐輝祖瞪著眼珠子看那骰子,愣了半晌,拍著腦袋笑起來:“沈大人真是神人!”


    說罷又將那骰盅蓋好,推給沈大人坐莊,“再來一次!我還真不信這個邪!”


    那沈大人卻第三次看了看房門外,站起身朝徐輝祖拱拱手,“沈某多謝徐大人款待,賭博本是遊戲,之前徐大人輸的那些銀兩,沈某也不會索要,不過沈某真的要告辭了。”


    徐輝祖唿哧唿哧喘著氣,眼底一片血紅,他抬頭看向站著的沈大人,咬牙切齒:“你是覺得我一定會輸,還是覺得我會賴你銀子,不就是……”他算了算,勉強說道,“不就是三百兩銀子嗎?我輸得起!我竟不信,區區猜個骰子,我居然贏不過你!”


    沈大人沉聲說道:“賭博本是運氣,沈某今晚手氣好一些,也不算什麽。”他轉向齊歡,對她說了這個晚上的第一句話,“徐大人醉了,不如叫人扶他迴房吧。”


    齊歡點了點頭,站起身要扶徐輝祖,“老爺……”


    “你給我去一邊!”徐輝祖將她一甩。


    齊歡沒有防備,一下跌坐在地上,卻連聲痛都沒有唿,但也沒有爬起來。


    沈大人皺起眉頭。


    徐輝祖卻忘了他要討好這位京城的大人物,也忘了一心要在齊歡麵前作威作福,以顯示他連英國公府都不看在眼裏的傲氣,骰盅一搖動,他就不是他自己了。


    他眼睛裏隻剩下那三枚骰子,心裏隻剩下一件事。


    他要贏,他要贏,他要贏!


    “最後一次……”徐輝祖眯著眼睛看了一眼齊歡,他知道他已經沒有錢了,別說三百兩,就是三十兩他都費勁,可他不想輸,他要贏。


    “若是我輸了,就把我這國公府的長房嫡女妻子讓給你。”


    “老爺!”齊歡驚唿出聲,臉上的笑容終於消失不見了,淚水迅速盈滿了她的眼眶。


    “閉嘴!”徐輝祖粗聲說道,狠狠地盯著沈大人,“若是你輸了,我之前欠你的三百兩銀子則一筆勾銷。沈眉山,你敢不敢?”


    *****


    原來,他叫沈眉山。


    是個很好聽的名字,跟他剛正不阿的形象有些不相符啊。


    他應該已經知道我就是那賭技驚人的小娘子吧,看孟青對他的態度,又親親熱熱叫他大哥,應該不會對他刻意欺瞞。


    不知道我在開元寺幫孟青出頭那件事,他知不知道呢?孟青也會對他說吧,畢竟是見到他之後,剛發生的事。


    他看到我的時候,臉上一點驚訝的神色都沒有,就像我看到他時,保持的一臉平靜。


    我們兩個,都偽裝得很好。


    到底被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堂堂齊國公府長房嫡女,卻被如此折辱,他一定在暗自譏笑我吧。


    所以我還剩下一樣東西。


    微笑。


    這是我保存最後一絲臉麵的唯一方法。


    是啊,臉麵。


    今時今日的我,也想在這樣的男子麵前,保有一絲臉麵呢。


    *****


    他應該是不會賭錢的吧?


    看到搖骰盅的姿勢就知道了。


    那麽我要不要幫他一下呢?


    還是眼觀鼻、鼻觀心……他趁喝酒時看了我一眼。


    這是什麽意思?


    明知我的賭技,向我求救嗎?


    那……我也給他一個暗示好了。


    他連著五次趁喝酒時向我飛眼風,那我也樂得讓徐輝祖輸他些銀兩,雖然徐輝祖其實是沒有現銀輸給他了。


    *****


    “若是我輸了,就把我這國公府的長房嫡女妻子讓給你。”


    “老爺!”


    “閉嘴!若是你輸了,我之前欠你的三千兩銀子一筆勾銷。沈眉山,你敢不敢?”


    沈眉山,你敢不敢?


    沈眉山,你會如何呢?


    這一次,恕我不能助你了。


    內心深處,我倒是渴望著讓徐輝祖輸掉三百兩紋銀,輸得傾家蕩產,可若是叫你贏了,我豈不是成了一件貨物,被男人任意轉讓?


    那我最後的臉麵,一絲一毫的臉麵,也蕩然無存了!


    沈眉山,你會如何?


    *****


    仿佛過了很久很久,齊歡聽到沈眉山低沉的聲音,“好,我答應你,就賭最後一次,一把定輸贏。”


    沈眉山拿起骰盅,並沒有看齊歡,隻是定定地看著徐輝祖,慢慢搖了三下,未等骰盅落下,就說道:“我押小。”


    “好。”徐輝祖也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我押大。”


    骰盅被放在桌上,跳動著的骰子,漸漸停止了。


    齊歡耳朵一動,心裏頓時寒涼一片,隻覺一顆心,翻滾著要掉進無底深淵裏去。


    徐輝祖站起身,挽著袖子揭開蓋子。


    兩點、三點、兩點。


    徐輝祖紅著雙眼定定看那三個骰子,額角青筋暴露,罵了一句娘,終於癱坐在了椅子上。就像那些輸得傾家蕩產的賭徒,到最後一刻,都仿佛被抽了脊梁骨,失去了所有意氣。


    他伸出腳碰碰一直坐在地上的齊歡,“你跟了他去吧。”


    齊歡卻仿佛死了一般,臉上還掛著習慣性的優雅笑容,整個人卻呆滯僵硬。


    “我讓你跟他去,你沒聽到嗎!”徐輝祖喊起來。


    “罷了罷了,一場遊戲而已。”沈眉山朝房門外走去,“沈某已經說過,不會索要徐大人輸的銀子,令溫柔端莊,沈某也無福消受,最後一次不管沈某輸贏,到此為止吧,就此告辭了!”


    徐輝祖失去了攔住沈眉山的力氣,兀自癱在椅子前發愣。他似乎剛剛恢複理智,明明是要討好欽差大人,為他餞行,為什麽發展到最後,自己又成了賭徒,差點連都輸掉了呢?


    沈眉山再次朝徐輝祖和齊歡拱拱手,離開了。


    下人們早就退避三舍,無人敢上前收拾席麵。


    徐輝祖眼睛轉了轉,忽然感到羞愧難當。自己又把事情搞砸了!


    看到坐在地上、垂頭不語的齊歡,徐輝祖的胸前忽然塞滿了洶湧的怒意。


    “你這個就會壞事的臭婆娘!”


    他伸出腳,狠狠朝齊歡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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