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他在江家用餐基本上飯後即告辭,也少了興致停留逗趣了。


    隻是這天,徐斯一離開,江湖也稍稍修整了一番,跟著出了門。


    chapter 08 東山再起


    是否應該追逐下去,


    探清楚緣分的虛實?


    又恐一個趔趄,


    摔得粉身碎骨,


    而她不能倒下。


    她又驅車去了醫院。


    現在是探病的鍾點,但兩腺科的病區因為位於住院部大樓的八層,故而十分幽靜,沒什麽醫院特有的刺鼻的氣味。


    海瀾住在單人病房,高屹現在的能力,已經能夠把她照顧得很好了。


    江湖慢慢走近那邊,屏息地、慢慢地接近,怯怯地,帶著不可名狀的心情。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再來到這裏,隻是想——看一看他們。


    海瀾的病房內有護士走了出來,同裏頭講:“等一等,我去拿針劑。”她沒有隨手把門關上,直接便急匆匆奔走出來。


    江湖偷偷靠在門沿,往裏看去。


    高屹背對著門外俯身在海瀾的病床前,江湖隻能看見海瀾的一隻手緊緊摳著他的背。她的手枯似柳枝,似時刻都會折斷。她的整個身子蜷縮著,應該正承受著莫大的痛苦。


    海瀾在喘息,但並不呻吟。高屹沒有安慰她,卻用手緊緊握住她另一隻手。


    間或,她微弱地講:“高屹,你走,我這副死樣子很難看。”


    高屹什麽都沒有說。他這樣的性格,在這個時候,不會說什麽話,也絕對不會走。


    他們握住的手,十指交纏,都拚盡了全力。


    她挨盡多少痛苦,他就給予多少力量。


    也許這便是不離不棄。


    江湖想,她也許永遠都不會懂。


    江湖轉過頭,遠處有醫生跟著捧著注射盤的護士一齊匆匆過來,江湖把頭一低,也匆匆離開,踉踉蹌蹌一路跑到樓下,衝到醫院外頭。


    外頭明空朗月,夜色很美。她逼著自己仰著頭,月亮可能太亮,能照見白日尋不到的心靈溝壑,月亮也可能太涼,冰冷地敷在麵上,會不住眼酸。


    不知是為自己,還是為海瀾和高屹。


    江湖靜立片刻,才去停車場把自己的車開了出來,駛出醫院大門時,路邊有車在打燈鳴笛。


    江湖搖下車窗往後看,這輛車她不是太熟悉,因為是普普通通的別克商務車。


    別克的車窗搖下來,徐斯探出頭對著她“喂”了一聲,講:“要不要上高架往江那頭開一圈來迴?”


    江湖說:“我從來不飆車,而且也沒人開著別克請別人一起飆車的。”


    徐斯撲哧一笑,“誰說要跟你飆車了?兩岸霓虹輝煌,夜景無限美好,請你一起遊夜上海。”


    江湖不禁笑了出來,答一聲,“好。”


    上海的夜色很美,從浦西到浦東,有霓虹點綴,所以這是一座永不落幕的不夜城。


    江湖把車窗開得很大,她沒有把車開得很快,隻要用適中的速度,就能看清浦江兩岸的美妙江景,也能讓夜風像溫柔的紗一樣撫摸到自己臉上,把淚水擦去,還她明亮雙目。


    好像記憶中多年以前跌跤,母親的手擦掉她的淚,鼓勵她繼續往前走。


    江湖仰著麵孔,心意堅定,隻要不疾不徐的速度,原來景致可以如斯美好。


    徐斯的車不疾不徐地跟在她的後頭。


    他並不著急,因為江湖不會開得太快,如果她加速了,他也未必追得上。他彈一彈方向盤,對自己現在駕駛的別克老爺車很無奈。


    從江湖家裏出來,他去車庫拿車,沒想到老爺車油門熄火。他很惱火,剛想給拖車公司打電話,就看見江湖匆匆跑進車庫,一會兒就把她的紅色保時捷開了出來。


    這時候徐斯的老爺車意外發動起來了。


    他不是故意跟著江湖去了她吊水的醫院,他僅僅好奇而已,不知道大小姐三更半夜看什麽夜風景。


    她進了病房區,他才想起來任冰提過一迴,高屹新婚的太太正在住院,似乎就是這間醫院。


    事實上,徐斯對那次婚禮的印象深刻得很。


    那日的賓客不少,主婚人是高屹任職的那間百貨公司的大中華區的日籍董事長。日本人謙遜和氣,坦言婚禮是自己能送給得力員工最好的禮物,所以一定要承辦。


    徐斯也聽說過坊間的一些秘聞,去年香港中環利都百貨物業被澳洲環宇金融以購股及物業換股形式收購案中,高屹提前向香港地區分部和日本總部的管理層預警,請他們聘用審計公司對澳洲這間金融公司的物業進行審計。雖然為時已晚,但他冷靜出色的表現,被日方董事會要員記在心內。後來日方擬向中國大陸投資,頭一個考慮到的人選就是高屹。


    徐斯不是沒有聯想過,江旗勝在這樁收購案中栽的跟頭會不會同高屹有關?他起碼對江旗勝有一個見死不救的責任。然則江湖中人,商界浮沉,自當明了功名利祿之中將要承擔的風險。既然下了賭注,最後無論什麽下場,都是自己的責任。這是徐斯一貫的看法,根本無所謂誰對誰錯。


    江旗勝叱吒江湖這麽多年,類似的手腕早已耍得出神入化,死傷在其手的沒有數十也有十數。聽聞早年江旗勝走私起家,他的同夥們先後落網,唯獨他安然無恙,這一份能耐就不是常人所能有的了。


    誰又比誰更清白呢?


    可是,徐斯在婚禮上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也想到了一個關鍵,他問隨他同來的洪姨:“江湖的爸爸也是老江湖了,當年怎麽就沒看出來澳洲公司的物業有問題?”


    洪蝶堪堪才同高屹的上司寒暄完畢,對徐斯輕聲講:“我後來聽熟人講,那幾棟澳洲物業被一家國企看中要買下來當澳洲分公司的廠房,這個消息是落實的。但是當時澳洲的公司要拿去當作換股的抵押,所以大企業才沒得手。當時這個利好消息一出,誰都認為這項投資鐵板釘釘,換股收購後,百貨公司的股票必得更上一層樓。誰知道出了這樣的岔子呢!但對那家國企來講,倒是因禍得福了。”


    徐斯默想,江旗勝也許真的老了,才會在陰溝裏翻了船。


    他站在落地玻璃窗前喝酒,冷眼旁觀。


    這場婚禮很簡單,主婚人致辭,新人致辭,一切匆匆,然後新人就退場了。他們倆都沒有什麽親人到場,熱鬧之餘,愈發淒涼。


    齊思甜也來參加了婚禮,同舊同學聊得很熱絡,又同新娘的同鄉講了好幾句。她好像最後才看到了他,對他輕巧地笑了笑,拿著杯子過來同他幹杯。她說:“高屹能給他新娘子的也許隻有這場婚禮了,儀式是一種尊重。”


    徐斯對別人的故事沒有多少興趣,百無聊賴地挑一下眉,齊思甜就知道了他的意思。這個女子永遠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該退下。


    徐斯再迴頭的時候,就遠遠看到江湖站在對麵的展覽館門口。


    江湖有一種看不破紅塵的執拗,總會驅使她做一些傻事。


    徐斯把酒杯放下,就下了樓。


    現在,他還是在想,江湖總是用這種執拗和自己過不去。那也無非是因為得不到的東西總是最好的。任性的孩子都有這毛病。


    徐斯撇唇自嘲地笑了笑。


    他跟著她很有默契地一起在浦東濱江大道的停車場找了車位停下來。這裏有遼闊的綠地,清新的空氣,是欣賞兩岸的霓虹夜景的最佳觀景點。


    他們都很會選地方。


    徐斯下車關門時江湖也在鎖車,她對他吆喝,“買幾罐啤酒?”


    江風徐徐,很是涼爽。徐斯略一眺望,兩岸新舊建築巍峨參差,江麵有船舶緩緩駛過,發出悠長的鳴笛。三五行人嬉笑走過,前頭還跑了一條哈士奇,人同狗都是悠閑的。


    徐斯認為江湖出了一個好主意,問她:“要幾罐?”


    江湖聳肩,“越多越好。”


    徐斯說:“你等等。”他指了指不遠處麵對江麵的人形條椅,“你坐那兒。”


    這話根本就是命令,江湖瞪了他一眼。


    她是半點的喝令都懶得受,但好在並不堅持任性,最後還是慢吞吞走過去尋好條椅坐了下來。


    徐斯在濱江大道附近沒找到便利店,於是就近找了間臨江的會所酒店買了四罐啤酒,看到酒店內供應港式小食,便又捎帶了份鴨下巴。


    迴到江湖身邊時,她正用手逗著陌生人牽的哈士奇。哈士奇跟著她搖擺的手左右跳騰,江湖不由咯咯笑得正歡。


    一人一狗,就像兩個孩子在嬉鬧。


    徐斯遠遠站了一會兒,等江湖同哈士奇鬧夠了,狗主人牽走了哈士奇,他才走迴她的身旁,把啤酒丟給她。


    江湖剝開啤酒拉環,猛喝了兩口。


    徐斯遞上鴨下巴,江湖笑納,“正是我所愛也。”


    兩人相對坐下,也不避忌,各自赤手拿了鴨下巴大快朵頤。


    徐斯覺著好笑,好好地同她跑到這處吹江風喝啤酒吃鴨下巴。江湖兩手並用,口齒用在吃食上明顯也是伶俐而敏捷的,能把骨頭啃得幹幹淨淨。


    她也不怕髒不怕邋遢。他想。但她吃得他很是生起一種食欲,也脫下西服放在一邊,卷起了襯衫袖子,同她一塊兒把鴨下巴風卷殘雲。


    等徐斯想起來拿啤酒時,發現江湖已經喝掉了三罐。


    她拿起第四罐啤酒,正要剝開啤酒拉環,他用手搭在她的手上,阻止了她的這個動作。他說:“別再喝了,你一喝多,就會做傻事。”


    這裏雖然有遼闊的綠地,但是路燈疏落,不能照到所有角落。


    他們坐在一處暗處,雖然看得見兩岸璀璨霓虹,卻望不清對方眉眼。江湖不知道徐斯是什麽表情,但他搭在她手上的手指,很熱。


    江湖沒有抽開手,“你放心,我不會再吐你一身。”


    她有微微挑釁的意味,也有微微挑逗的意思。


    徐斯笑,“不錯,工夫到家了,真讓人不能小覷。”


    江湖答:“那是。”她終於把拉環拔開,啤酒的泡沫濺到他的手背上,還有她的手背上。他們都毫不在意。江湖仰頭灌了一口。


    她雙手捧住啤酒罐,對著夜空說話,“徐斯,你相信嗎?要是我想談戀愛,全上海的男人可以從浦西排到浦東。”


    徐斯在周圍摸了一圈,無奈地發現一罐啤酒都不剩了,他攤手,“我相信,我哪能不相信?”


    江湖又猛喝好幾口,再把臉貼在啤酒罐上。臉頰有點發燙,她感覺到了。她的酒量並不是很好,她自己是清楚的,可是喝一點,似乎是微微醉了,但又最清醒不過。


    她對著夜空怔怔的,“徐斯,怎麽你總是會在這種時候出現?”


    徐斯說:“是我不合時宜了。”


    “也得謝謝你。”江湖忽而笑了笑,頗自嘲地,“還陪我睡過一夜。”


    徐斯先一怔,冷冷地悄無聲息地“哼”了一聲,繼而,又沒來由地不好意思起來了。


    江湖並沒有注意他的態度,隻兀自搖搖頭,“但那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好。我是個很不好的人。”


    終於,他忍不住還是騰出手來,抱了抱她的肩膀。


    他問她:“你是不是想說什麽?”


    江湖轉頭認真地問他:“你知道我為什麽總是要去看高屹嗎?明著看,暗著看。”


    徐斯靜默地看著她。


    江湖說:“那是因為我對不起他,人這輩子不能對不起別人,對不起別人你就一輩子抬不起頭來。”


    這並不是一個好的話頭,徐斯想要阻止,“江湖。”


    江湖將易拉罐內的啤酒全部喝完,她把易拉罐捏緊,仿佛下了什麽決心。在這撩人夜色裏,她心內的夢魘被喚醒,那遙遠記憶中鎖住的疑點,像蛇一樣蜿蜒地爬到心頭,開始啃噬她的良知。


    她又問一遍:“你知道為什麽嗎?”


    徐斯掐了一掐江湖的肩,說:“並不是很想知道。”


    江湖搖頭,接著拚命搖頭。


    什麽都阻止不了她了,她的急於傾訴,為那些陳年的負擔找一個可吐露的方向。


    “我爸爸有一輛和你現在開的車很像的別克,有一天晚上發生了一起很嚴重的車禍,我爸爸第二天就換了車。”


    短短一句話,江湖的口氣跌跌撞撞,仿佛講了幾個世紀。而徐斯心內一觸,他不願意再聽下去,及時打斷她,“行了,江湖,你沒喝幾口就醉了。”


    江湖甩開徐斯的手,往事曆曆,戰栗更大。


    在她記憶深處被埋葬的影像,時隱時現,向她的良知挑戰。


    她以為自己會忘記,然而不能。


    她繼續往下說:“其實,是我,是我看到高媽媽給爸爸整理文件,所有的文件都要拿到路邊的小店去複印。但我知道那些是沒用的,沒用的。爸爸怎麽會把重要的東西放在家裏?可是——可是——”她狠狠地捏緊啤酒罐,“有一天放學,我看到她從我家鬼鬼祟祟走出來,走過了好幾條馬路,在路邊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她很低聲地說話,但是我聽到了,她說她要舉報江旗勝。我很害怕,我叫了出租汽車,跑到爸爸的工廠裏。”


    江湖舉手,把易拉罐遠遠地扔進黃浦江裏。她扭頭望住徐斯,眼睛亮得可怕,“你這麽聰明,你猜得到這兩件事情的關係嗎?”


    徐斯伸出手來,攤平,遮住了江湖的眼睛,他說:“你醉了,還把罐子丟到黃浦江裏,這比吐在我身上還要糟糕。我不該讓你喝酒的,吃一頓鴨下巴就結了。”


    江湖伸手握住他的指尖,並沒有推開他的手。她喃喃,“我醉了嗎?”


    “是的,你醉了。小醉鬼才老幹傻事說醉話。”


    江湖握住徐斯的手,握著,輕輕把他的手移下來,她跟著倒伏下來,臥在他的膝頭。她說:“是的,我大約是真的醉了。”


    徐斯調整了一下坐姿,讓江湖枕在自己的膝頭,伸手撈起西服蓋在她的身上。他說:“你眯一會兒,醒醒酒,我送你迴去。”


    江湖翻個身,徐斯的唿吸就像黃浦江的微浪,總不會起太大的風浪,而時有寧靜的起伏能讓她的心情漸漸平靜。船舶的鳴笛漸漸地遠了,四周忽然平靜,她鬧不清身在何處了。她嘟囔了一句,“徐斯,你真是好精。”


    徐斯摩挲著她的發,她的發留長了,披散在他的腿上,溫順有如黑緞。他想起了當年的那位嬌憨洋娃娃。


    他情不自禁低聲笑了一笑,“真不知道是我在泡你,還是你在泡我。”


    那一夜江湖隻睡了半個鍾頭,就清醒過來,徐斯開了她的車送她迴了家。她迷迷糊糊進的家門,都忘記同他道謝,就關上了門。


    徐斯還以為會有晚安吻,可見是自作多情了。


    他無聊地叫出租車迴了浦東的小別墅,清晨起個大早,發現外頭下起了暴雨,隻好又叫了出租車去濱江大道那頭拿了車。來迴折騰,竟也不嫌煩瑣。


    把車開到騰躍工廠門口時,恰好眼尖看到莫北的車停在騰躍門口。


    他摁兩聲喇叭,打一個手勢,示意莫北開車跟著他去了附近的會所喝早茶。


    兩人在會所坐下後,徐斯搶先揶揄幾句,“雨天管接管送,二十四孝老公。”


    莫北笑著抱怨,“你介紹的好工作,讓我每天迴家都得做家務。”


    徐斯抱歉,“最近她們是很忙,新產品要上市吧。”


    莫北瞅著他還是笑,徐斯聳肩。


    莫北說:“我明白的。”


    徐斯問:“明白什麽?”


    莫北說:“這種問題你自己去考慮。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情,你自己身體的荷爾蒙會告訴你。”


    徐斯嗤笑,“行了行了,大律師整天故弄玄虛地做分析。”


    徐斯態度一貫閑散,莫北已經習慣,但徐斯不是個習慣迴避的人,剛才明確是在迴避。莫北微笑,“我已經結婚了,有些道理比你懂得多一些。而且我也一向比你想得少一些,想得少一些未必不好。”


    徐斯隻喝茶,不講話。


    莫北夫妻感情如膠似漆,過著簡單快樂的家庭生活。他以前覺著這實在是芸芸眾生中男女最普通至極的生活,現下卻微覺妒忌。


    他想,被江湖這小孤女攪和得自己也寂寥淒清,情緒極重。同莫北的這頓早餐,讓自己的情緒很壞。


    江湖這一天都沒有給他電話。


    昨晚她還睡在他的膝頭,睡熟的時候,一手環住他的腰。她馨甜的氣息讓他在那半個小時如坐針氈,卻又不得不做足正人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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