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誌遠以為她害羞,愈加肯定徐斯投給騰躍這麽多錢就怕是看在江湖的麵子上的。


    江湖從舅舅的言行就能猜到他想了些什麽有的沒的,存心不去點破。讓舅舅覺著有大好處而更加賣力幹活,也算意外的收獲了。


    裴誌遠往江浙珠三角跑了幾趟,果真物色到一些不錯的工人,等人數招募得差不多,江湖對劉軍下手也就不客氣了。


    也合該劉軍事敗,自從他的親信被江湖辭退,他就有了拉隊走人的想法,臨走之前心有不甘地想狠撈一票,正待機會。恰好有一批貨加工完畢預備出倉,劉軍叫了兩個親信趁月黑風高再一次動了尾單。隻不料才把貨運出工廠,就有工人追趕出來,又是吵嚷又是拍照。


    江湖好整以暇地跟在後頭。


    徐斯自任冰那兒知曉事件發生的始末,搖頭,“狠了點,也不給別人留餘地備著日後江湖好再見。”


    任冰頗為認同,“劉軍擱了點狠話。”


    徐斯想,江湖小小得意,就忘記她已沒有江旗勝在背後撐腰了。既然都做了,就讓她聽天由命吧。他走到窗前抽了支煙。


    齊思甜打電話給他,“我的新戲確定被提名了。”


    徐斯很是想了一想,才記起齊思甜的電影處女作似乎被東京電影節組委會選了去,也許有機會拿獎。他衷心祝福,“goodluck!”


    齊思甜聲音忽而哀怨,“我們一個多月沒有吃過晚飯了。”


    徐斯有點嫌棄這樣的哀怨,他沒有答。


    齊思甜馬上知道僭越了。他都沒有承認過他是她的男朋友,這樣的哀怨隻適合真正的情侶之間。她說:“別太忙了,你注意身體。”


    徐斯輕巧地把電話掛上。


    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響起來,有條短信進來。他看到屏幕上閃動的名字,無奈地想,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麽事情。果然,江湖發來的訊息是:“周末有空嗎?有件事情需要您的幫助。”


    他沒有立即迴電,下班赴了一個母親主持的商務飯局,等席後人散了才撥了江湖的電話。


    這時已經是十一點了,江湖沒有睡覺,很快就把電話接起來。她叫他,“老板。”


    徐斯挑了一下眉,“什麽事?”


    “請你吃飯。”


    她哪裏會主動請他吃飯?他笑。


    “還有一群媒體朋友,你都認識的。”


    果然。


    她怕他不答應,還小心翼翼、輕聲輕氣地加了一句,“請你賞光。”


    徐斯答應的速度比自己心中拿捏的分寸更快,“那起碼也得是私房菜吧!”


    江湖俏皮地答:“遵命。”


    徐斯不知道她是用怎樣的表情來講這兩個字,這輕佻的一聲“遵命”久久貼在他的耳際沒有散去。


    而江湖是狠狠摁掉了電話。如非必要,她根本不願用這樣的語氣向徐斯開這樣的口。


    這全要怪她魯莽,棋差一著,未能周全全局,忽略了劉軍這麽多年同騰躍幾個主要經銷商建立的深厚關係。尤其這層關係並不是建立在騰躍鞋的市場表現上,而隻是依靠了劉軍的交際手腕。這樣才更脆弱不堪,更易被破壞殆盡。


    劉軍當然沒忘記在幾家經銷商麵前好一陣調唆,又因騰躍鞋的銷量確實一向上不了台麵,這些人不用顧劉軍的老麵子,就不客氣地借各種理由催款退貨。


    江湖應付得焦頭爛額,跟著舅舅四處請客安撫懇求。有個經銷商透了個口風,猶如給了江湖一道晴天霹靂。那劉軍離開騰躍後投奔的竟然是張文善。江湖這才曉得一向被自己鄙視的張花少真有些門路,和幾個資金雄厚的合夥人托關係把自由馬運動係列這塊業務吃了下來。現今招了劉軍過去,正好報當初江湖對他的一言之仇。


    他恃強放話出來,誰要是接了騰躍的單子,就別想接自由馬的單子。


    口氣雖誇大了,但也頗有些威力。雖然紅旗解體了,自由馬的市場影響力餘威猶在,運動服更是一直熱銷。也不能怪經銷商厚金主而薄她這個已無威勢的落魄孤女。


    但這之於江湖,猶如一把刀子戳到心裏。


    她把自己關在辦公室內,差點抱著枕頭又要痛哭一場。


    什麽叫做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還有比這個更難堪更無奈更悲憤的局麵嗎?


    自由馬挾江旗勝之餘威,仍可橫行天下,而失去了父親的江湖隻是一棵草芥,與騰躍一樣被人視如敝屣。


    裴誌遠焦躁起來,催著江湖,“你還不去求求徐斯?要不然新鞋子到時候找誰幫我們賣去!”


    江湖前前後後想了好多天,想了好多辦法。人托人、勢借勢是現在麵臨的局勢裏繞不開的方法,與其取遠,不如就近想辦法。


    這是她第二次無奈地低下頭,想到去求徐斯來幫助自己。


    心裏雖然極之難過,但江氏榮光和自我尊嚴仍不可墮落,而市場守則,也應遵守。不可以白白讓別人幫忙,她要教徐斯知道,請他幫忙是一種雙贏,最終以商業盈利來實現。


    江湖將自己先前做好的營銷方案整理了一遍,調整了若幹計劃以應對目前頹勢。約好了徐斯後,又把計劃修改了好幾遍。


    終於挨至周六。


    江湖沒有去美容院,隻簡單地自己動手打理了一下,臉上隻上了隔離霜,刷了睫毛,沒有塗眼影,沒有撲閃粉,口紅也很淡。頭發全部平順服帖地攏在耳後。


    她選了一套寶姿的套裝,上身是白色窄領中袖襯衫,腰部係上寬寬的蛇皮腰帶,下身是一條黑色的a字裙。腳上當然是再普通不過的黑色高跟鞋。


    在出門之前,江湖拿了一副黑框的平光眼鏡戴上,照了照鏡子,不張揚,不顯山,不出風頭,像學校裏的教導主任。


    她滿意地對著鏡子笑了笑,笑起來卻很好看,像父親。


    這餐飯訂在杜月笙公館旁邊的一家日本料理店。


    這家店在媒體圈很有些口碑,不但因為好吃昂貴,還因為規矩特別大——隻做晚市,需預訂,隻能點老板指定的套餐。


    於是以“潮”和“小資”自居的媒體人趨之若鶩。


    她選擇此間是有根有據的。


    江湖把車開入料理店對麵的地產大廈地下車庫,停好車出來,身邊緩緩開過一輛白色黑篷的蘭博基尼,車身流線必然是精彩的,她豔羨地看了好幾眼。


    她從前撒嬌撒癡要父親買一輛蘭博基尼送給她。父親樂嗬嗬先講了兩個笑話,然後正色講:“一輛跑車可抵一間中小型廠一年的銷售額,開著太炫耀了,國內這樣的路況開著更加沒必要,連我都隻開別克君威。”


    蘭博基尼在隔著她紅色保時捷的旁邊找好了位置,停穩了。車門一開,下來的是徐斯。


    他著一身黑色西服,沉穩又不失莊重。江湖突然想起周立波的清口,於是笑出了聲,問:“你怎麽沒開敞篷?”


    徐斯看她巧笑倩兮,就曉得她又有俏皮話要嘲他兩三句,於是順了她的意思講:“今晚既沒星星又沒月亮,開敞篷幹嗎?”


    他遲她半步,和她一起走出去,在她身後把她的打扮看清楚。大小姐今天穿著異常低調,改行要當修女了?


    江湖眨一下眼睛,“我想起兩個笑話。有個鄉鎮廠的廠長買了輛蘭博基尼敞篷車,和廠長夫人開著去逛馬路,不巧半路上下了雨,結果呢,他們的工人看到蘭博基尼又開迴來了,敞篷卻沒有關上,廠長夫人就在車裏撐了把天堂傘。”


    徐斯隨和地笑笑,說:“我沒帶天堂傘,不過還好,我試車的時候第一個學的就是怎麽開關這個敞篷。”


    他想,她不刺他幾句大約心裏是不會舒服的,但又很想成全她這番小快樂,於是又問:“第二個笑話呢?”


    於是江湖又說:“前年金融風暴剛起來,迪拜有很多人破產,有人交不起私家車的相關稅費,就把蘭博基尼丟在馬路上再去報失。生財有道的中國人把車子撿了迴去,鋸成兩半,當廢鐵運迴國,然後再拚裝起來,一點點痕跡都不露,繼續賣給中國的富人。”


    他們已經走到地麵上,涼風習習,徐斯發覺自己嘴角上揚。他在她的麵前,真不能太過高調,那總能激起她的好勝心。


    徐斯把食指擺在唇前,做個噤聲姿勢,“難得托人把車從迪拜運了迴來,你要是聲張出去,明天海關得辦我走私罪了。”


    江湖笑得很快活。


    徐斯有男人適當的大度和幽默感,還有靈敏的反應力。他並不是笑話裏徒有其表的富人。她把實際的想法告訴他,“今天和媒體吃飯,是想借他們的喉舌,把騰躍的新動作和新實力呐喊一下。”


    徐斯問:“原來的計劃提前了?”


    他記性很好,還記得她當初的proposal裏寫好的媒體推廣計劃,也記得她原定計劃中的執行時間沒有這麽早。


    但是,計劃趕不上變化。


    她為了應對當下的窘境,不得不拉徐斯出來狐假虎威。他一向是媒體關注的對象,同記者們私交又好,近日又得勢得很。所以她才需要讓媒體為她來壯一壯聲勢,告訴世人騰躍是徐斯投資的新事業,讓那些跟紅頂白的人見到風好轉個舵。


    想到這裏,江湖流露一絲謝意,又半藏幾分真心,講:“是的,不得已把計劃提前了。要麻煩老板了。”


    徐斯可以體會江湖感謝的意思,她現在有難處,但又不肯全盤吐露,還以為在他的麵前能隱藏幾分,可是眉宇之間的微愁出賣了她。


    這樣子真叫人憐惜,徐斯差一點把手撫上她的臉頰。


    幸虧已到餐廳門口。


    進入包廂,徐斯又看似不經意地瞥一眼江湖今日的打扮。


    這個女孩,能把細節也做得這麽有心機。


    有心機絕不是貶義,有時候細節才是決定成敗的關鍵。


    包房裏的媒體人都已經到了,俱為本城有名有姓的時尚媒體的女主編和美女記者。這一總媒體女強人對穿著打扮都很有一套,也大多有著姣好的麵貌和身材。她們來吃飯,也是來鬥靚。


    所以江湖讓位,把自己扮作教導主任,做鮮亮顏色後頭的幕布。


    徐斯知道她為什麽請的全是女人,恐怕這也是今日自己被請來列席的原因之一。美女們一見他,都熱情地過來打招唿,一時半會倒把江湖冷落了。


    徐斯同人寒暄,心思卻在江湖身上。她正把一位年近五十的娛樂媒體老總喚作“姐姐”,那位女士平素同洪蝶平輩論交。


    穿日式廚服的服務生送上第一貫鮪魚壽司。徐斯坦然在江湖身邊的空位坐下。


    魚肉很新鮮,醋飯微溫,入口即化。身邊的江湖同他人談起米蘭秋季新裝。


    第二貫是鯖魚壽司,非常有嚼勁。


    江湖用閑聊口吻告訴大家同徐斯這邊的合作內容。


    與洪姨平輩論交的長輩詫異,問徐斯:“徐斯,你不是投資了童裝嗎?”


    徐斯在壽司上淋了些醬油,說:“遇到好的項目當然不能錯過。”


    第三貫是黃鰭魚壽司,第四貫是魷魚壽司。在席的一位主編不愛黃鰭魚,江湖把自己的魷魚壽司換給了她。


    她們一邊吃一邊聊。


    主編在做選題,叫做“潮人新時尚”。


    江湖說:“我們正準備做個鞋子的手繪大賽,就在大學裏組織比賽,會有獎品和獎金。”


    徐斯微笑,“這個活動還能兼做慈善,捐助貧困生,學生會的人和校領導會比較起勁。”他親自為那位主編斟滿清酒。


    主編麵上紅了一紅。已經有人聲稱是個不錯的主意。


    第五貫上來的是新鮮的甜蝦,色澤豔麗,大家叫好。


    有記者建議,“說起來,最近送選東京電影節的那部電影是用了騰躍鞋做道具的,你們何不找他們一起宣傳?”


    江湖好笑地望望徐斯,他當作沒看見。因為正好接下來的第六貫是他喜歡的海膽,甜而不濃鬱,應該可以稱為清甜吧。


    她略帶嘲諷的戲謔笑容也有一種清甜。


    一餐完畢,徐斯拍手,大家跟著他鼓掌,算做這頓飯的喝彩。謙恭的主廚聽見了,趕忙進來向賓客們問好。


    徐斯用日語向他表達感謝,來賓們都表示滿意。


    確實都會滿意。


    江湖是千金落魄,明珠蒙塵,令人見之惻然。而力撐她的是最近風頭正勁的徐風集團第二代掌門人,手上資源不知凡幾,也許往後更有想不到的好處。


    誰不憐惜江湖?誰又不想結交徐斯?


    不管雪中送炭也好,錦上添花也罷,大家心裏都有數,總之,會大力地為騰躍好好捧個場。


    飯局結束的時候,有幾家媒體已經決定為騰躍做一期專題,介紹老牌子的曆史,當然也會介紹老牌子得到新興集團強有力的支持。


    徐斯看著江湖笑容滿麵地一一送走那些媒體人士。


    她在求人,然而態度始終不卑不亢。她做得很好。


    徐斯的手機響了起來,他走到一邊接電話,江湖沒有離開,她就站在離他不遠處的空地上,仰著頭,看向東麵天空。


    那邊是杜月笙的老公館,現在改成了賓館,也許正在辦婚宴,往天空砰砰發著七彩絢爛的煙花。


    夜空裏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一時煙花攪動了黑夜的寂寞,鋪上熾烈的碎色,終於讓沉寂已久的黑夜熱鬧起來。


    徐斯講完電話,迴到江湖身邊,說:“走走嗎?”


    她應當是有話要同他說,才會這麽客客氣氣等在一旁。


    江湖笑笑,跟著徐斯走到林蔭道上。


    路燈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好像路也很長。徐斯走得很慢。


    江湖是想向他匯報工作,“我把騰躍的品牌預熱提前了一段時間,接下去會策劃個手繪比賽。”


    公式化的口吻讓徐斯煩躁,以及,他想,她將他的背景連同男色全部利用了一把,卻還要藏著掖著不肯承認。他微微冷笑,說:“行了,工作上頭的事情八小時內再談吧。”


    江湖住口了,不是不尷尬的,她察覺到他情緒上不太愉悅。


    他們走到東湖賓館的門口,裏頭果然是在辦婚宴。大草地上支了白棚,拉了彩燈,爵士樂隊正在演奏《夜上海》,新郎新娘同來賓們在一起跳舞。草坪另一邊是那棟久經風霜的老建築,如今依然氣派。


    徐斯說:“杜月笙有幾句名言。”他轉頭看向江湖,“‘不要怕被別人利用,人家利用你說明你還有用。’”


    江湖心中一震,看到他目光裏有點傲然的氣勢。她避開他的目光,望向草坪上熱舞的人們,想了一想,又想了一想,才講:“杜先生是老上海最好的管理者,講的話是很有道理的。他還有一句話,‘做人有三碗麵最難吃——體麵,場麵,情麵’,多無奈的一句話。但是也是要看人怎麽來做。我爸爸還對我講過他的另一句話——‘頭等人,有本事,沒脾氣;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氣;末等人,沒本事,大脾氣。’”


    講完以後,她把頭轉過來對徐斯微笑。


    徐斯也微笑,“你還真能奉承人。”他把手伸出來,邀請她,“我們也去跳舞。”


    江湖指指自己的衣服,“就這樣的衣服?”又指指裏麵的人們,“我們又不認得他們。”


    徐斯一副不把誰放在眼內的表情,說:“沒有什麽不可以的。這麽多賓客,他們哪裏會發現多了兩個不速之客?”


    那邊的爵士樂隊把曲子換成一支圓舞曲,旋律圓滿,能讓人的腳不由自主踏起舞步。


    江湖心裏也是喜歡冒險的。徐斯已先往賓館裏走去,沒有保安攔他,她怎麽能不隨其後?那是不能落後的。


    他們很容易就混到人群裏頭,徐斯把手伸出來,江湖把手放在他的掌心,他的另一隻手輕輕搭在她腰間的皮帶上。


    江湖的身體顫了一下,微抬起頭,看到徐斯正俯下頭。


    正有射燈餘光從他後頭打過來,他的眉目都好像被灑上光輝,臉頰輪廓更加清晰明朗,英俊得飛揚跋扈。


    這樣一副聰明麵孔,絕對不會有一副笨肚腸。也許他已洞察她的本意,因而開始生氣。


    徐斯也看住江湖。


    她仰起小臉,就是那副稍微迷糊又顯然精明的樣子。頭發已不服帖了,散散垂下,隻有一身的衣著還是保持著嚴謹正氣。


    或者說,有那麽點存心的道貌岸然。


    就是這道貌岸然,才在那夜之後,形成他們之間的無形之牆。也因為這道貌岸然,竟能變作強大磁場,讓他不禁走近。


    徐斯想要看清楚她。但江湖總在他的目光進逼的時候,慌忙轉開視線,隻看腳下步伐。


    其實他們靠得如此近,都能感受到對方的唿吸。


    從那夜後,再也沒有靠得如此近了。這麽情形纏綿,狀態曖昧。


    徐斯都心隨神外去了。


    他的確是位舞池高手,江湖想,她自己修習過這樣的舞步,都不能在他的舞步中做到主導,隻能小心翼翼隨他喜好,被動轉出一個又一個圓。


    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在初中就學了華爾茲,最後是陪另一個人跳舞。人生之路充滿了岔路。


    她失神了。


    這情景落在徐斯眼內,他卻在思忖,她是不是有一點點女孩的害羞?她低著頭,隻管看腳步,是在怕麵對他嗎?


    徐斯將下巴悄悄俯到江湖的頭側,看著她白皙細膩的脖頸。草坪上,他們的影子漸漸合一。他慢慢收緊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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