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的一個牌子上寫著——請不要在這裏大小便!


    四周的牆麵和地麵上有很多手機號碼,後麵寫著“辦證”。


    劉朝陽和近千個露宿於廣場上的打工者在警察、武警和聯防隊員的押解下,到一條小街巷裏擁擠著過夜。第二天,他們重新迴到廣場上,他們聚集的地方形成一個臨時的勞務市場,每當有包工頭到來,唿啦全圍上去,包工頭像挑牲口一樣打量著這群人,劉朝陽和其他幾位體格健壯的民工被選中了。


    華城岩鎮附近有很多私營的小煤窯,劉朝陽第一次下井的時候是一個早晨,陽光照著,他眯著眼,天上雲淡風輕,他的身體緩緩下降,從那以後,他整整一年都沒見過太陽。礦工們每天就睡四小時,頓頓有肉,但不讓喝酒,夥食好並不是老板慈悲心腸,而是為了使礦工們工作效率更高。在井下,一個叫丁老頭的老礦工告訴劉朝陽,這裏已經整整三年沒發工資了。如果誰膽敢去討要工資,就會有一幫打手來揍他,甚至連拉煤的司機也跑過來踢上幾腳。


    “不發工錢,為什麽還要給他幹呢?”劉朝陽問。


    “就是因為老板扣著工錢,所以還要繼續幹下去。”丁老頭迴答。


    一年後,丁老頭成了劉朝陽的盜墓同夥。這個山西老人一生的經曆可以用一個字來概述:窮。如果用兩個字來概括就是:礦工。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開始挖礦,他的母親曾經收集河邊的蘆花給他做了一件棉襖,井下潮濕、悶熱,一夜之間,他的棉襖竟然發芽了,長出了一棵小樹苗。長大後,他的夢想就是自己開一個煤礦,也許一個男人的夢想從來都不會實現吧,所以,他窮了一輩子,從一個朝氣蓬勃的年輕人,直接成為一個焦枯瘦弱的老頭子。


    丁老頭是個有經驗的礦工,這種經驗在以後的盜墓生涯裏得到了極大的應用。


    有一次,他指著頭頂問劉朝陽:“知道上麵是什麽嗎?”


    “是泥。”劉朝陽迴答。


    “泥上麵呢?”


    “不知道。”


    “是一條河。”


    他們挖礦和盜墓的間隙,還做過一件事——他們把煤礦老板給綁架了。起因很簡單,因為老板不發工資。和所有綁架案一樣,丁老頭和劉朝陽把老板捆上,藏在一個隱蔽的地方,然後打電話給其家人,不同的是他們索要的錢並不多,那個數目隻是他們應得的工錢。盡管如此,老板的妻子還是報警了,這樣做是聰明的,大多數綁架案都是相識的人幹的,即使是錢財得手後也會殺害被綁架者,掩蓋犯罪,毀屍滅跡。整個綁架案中,精彩之處是取錢的手法,他們要求老板的妻子把錢扔到岩鎮上一個公共廁所裏,警方將那周圍嚴密布控。當天晚上,月光照著這個廁所,雖然一整夜都無人進出,但次日淩晨錢包不翼而飛了。警方分析,犯罪分子是從廁所內的下水道裏翻開井蓋,伸出一隻手,把錢取走了。


    三小時之後,在一個山洞裏,劉朝陽把一個包扔到煤窯老板的麵前:“看看吧,這就是你老婆送來的錢。”


    包裏放著一卷衛生紙。


    煤窯老板說:“這個婊子。”


    丁老頭說:“你老婆報警了。”


    劉朝陽看了看丁老頭,兩人交換了一下眼色,他歎口氣,拿著一把刀子向煤窯老板走去。


    老板說:“你不會殺了我吧?”


    劉朝陽說:“我放了你。”


    他用刀子割斷了老板身上的繩索。


    日後的審訊中劉朝陽對此事隻字未提,他不認為這是犯罪。老板也對警方說是有人和他開玩笑,這場綁架案最終因為煤礦老板聲稱自己沒有被綁架而撤銷了。


    劉朝陽和丁老頭後來去了哪裏呢?


    在華城郊區一帶,每個稻草垛裏都有一棵樹,當地人喂牛的草料要儲存起來,他們總是把幹草堆在一棵樹的周圍。1997年4月3日,也就是綁架案發生的第二天,有個早晨起來喂牛的婦女看見兩個人從自家草垛裏鑽了出來,很顯然,他們在草垛裏睡了一夜。其中一個中年人哈欠連天,整理著頭發和衣服上的草屑,另一位老人抱著一個西瓜,有片瓜地在二十裏之外。


    從那以後,這兩個人的足跡遍布最荒涼的地方,有些古墓是在人跡不到的荒山野嶺,他們盡可以大膽地挖掘。他們為什麽想到了盜墓?這種事不可能找到任何理智的理由,盜墓和挖煤,兩者之間有著極其相似之處。有時,他們睡在一個靜靜的山岡;有時,睡在一片小樹林裏,夜裏的露水打濕了青草和頭發。劉朝陽賣菜的時候,頭發還是烏黑的,盜墓之後,開始大把大把地掉頭發。那不斷擴大的禿頂使別人和他都忽略了他自己的真實年齡,他就戴了一頂帽子。沉默、孤僻也是從那時開始的,他有時一連幾天都不和丁老頭說話,隻知道埋頭苦幹,揮舞著鐵鍁。最初,他們毫無經驗,隻挖到了石頭和一些不值錢的破爛,後來他們懂得使用一些簡單的工具,例如探鏟和探測儀綜合勘探,確認墓地的大概位置,就滿懷信心一直挖下去。有些洞證明他們費盡了心機而不是耗盡了體力,一些淺度也足以說明他們灰心失望過,但總是還有些堅硬的勇氣,質問腳下的花崗石和石灰岩。正如丁老頭所說,他們缺少一點好運氣。


    他們成功盜竊的第一座墓是在一片竹林裏,他們挖得很順利,封土層是紅土,這種紅土黏性很好,所以不必考慮盜洞塌方的問題。封土下麵是一層青石板,撬開石板,跳下去,墓穴不大,但保存完好。劉朝陽用手電筒一照,就看到了密密麻麻的白色的竹根纏繞包圍著的整座棺材。


    這是一座清朝的墓,他們意外發現了一些明朝的器皿,從棺材裏的銅鏡梳妝盒以及幾樣首飾可以看出,埋葬在這裏的是一個女人。這個多年前的美人,現在的一具骷髏,用手一碰,就化成了塵埃。一些珍珠玉器散發著幽幽的藍光,兩人並不著急,他們盤腿坐下,喝口酒,抽支煙。


    丁老頭說:“我們發財了。”


    劉朝陽說:“是啊,發財了。”


    第二天清晨,劉朝陽戴上帽子,他的帽子上有一條陳舊的船和桅杆,他在墓碑上摔碎瓦罐,用手抓了幾把米飯填到嘴裏,一隻鳥從他的頭頂飛過,他忘記了咀嚼,那些米粒像蛆一樣從嘴裏掉下來。他和丁老頭迴頭看一眼剛剛爬出來的洞口,懷裏揣著那些金銀珠寶,笑嗬嗬地就下山而去了。


    幾年後,當地文物部門對這座墓進行搶救性挖掘,人們發現了劉朝陽用塗抹了自己糞便的棍兒在棺木上留下的一句話:耗子到此一遊!


    在地麵之下,還有另一個世界。


    打起火把,從自家的馬桶鑽進去,便可以看到這個世界。還有一些入口,是我們每天都注意到但是被遺忘的。掀開井蓋,1974年,教授馬即宇從這裏下去;1983年,死者陳茵從這裏下去;1996年,小販黑子還是從這裏下去。


    現在我們也從這裏下去。


    這裏隻有老鼠,沒有蒼蠅,蒼蠅都在地麵之上。


    在這個世界裏,住著兩種動物,老鼠和犯罪。


    瘟疫、瘴氣,也是從這裏分娩出來的。他們是孿生兄弟,他們共有一個母親。


    在江蘇有個假幣製造廠,幾個農民在一個防空洞裏製造一元的硬幣;在湖南省婁底市也有一個假幣窩點,幾個下崗工人在地下室裏製造百元的假鈔;濮陽老漢寧運行在自家存放生薑的地窖裏製造雷管,寧波人付春在豬圈下挖了一個地洞生產炸藥。


    犯罪是地下世界裏的一朵奇葩。


    在城市裏有許許多多的挖掘工程,下水道和陰渠便是其中的兩種。


    1994年,洪安縣地震,一整段下水道從地下翻出,裸露在世人麵前。人們驚訝地發現陰渠下麵竟然還有一道陰渠,除了那些汙泥之外,我們還看到很多東西。在同一個商店賣出的煙鬥和酒杯在這裏重新相遇了,曾經說出過誓言的假牙又變成了假牙,引起過愛情追思的手帕又成為了手帕,一個美麗少婦睡過的床單現在裹著一隻死貓在這裏腐爛。


    使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陰渠下麵的陰渠是做什麽用的呢?


    這黑暗中不為人所知的分支通向哪裏呢?


    每到雨季來臨,洪安縣城便一片汪洋。


    1986年上任的一位縣委書記,他在位三年,隻做了一件事:翻修下水道。他命令工人把下水道挖深,加固,可以容納更多的雨水。洪水以前是在街道上流過,現在是在下水道裏流過,陰渠下麵的陰渠就是那時挖掘的。


    這位可敬的縣委書記叫作孫兆俞,他死後,就有了一條新的街道:兆俞街。在10年前,兆俞街叫作花子街,花子街一朵鮮花都沒有,卻有很多乞丐。在15年前,老百姓也稱唿其為“臭街”。孫兆俞挪用公款,壓縮每一筆經費,克扣公務員的工資,他像乞丐一樣在企業門前低三下四,像哈巴狗一樣在老婆麵前苦苦哀求,他讓老板拿出善心,讓老婆拿出存折。有一點,需要特別聲明,在他死後,人們發現他的存款幾乎為零。我們知道,零是最小的一個數字,也是無限大的一個數字。


    孫兆俞為老百姓做了一件好事,也為犯罪分子提供了一個有利的場所。


    科學家去溶洞探險,犯罪分子去下水道探險。


    洪安縣城有200多條大街小巷,有400多個下水孔。1999年一個深夜,一個盜竊井蓋的孩子遇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聽到下水道裏有人在說話。小孩大著膽子掀開井蓋,躲藏在旁邊,過了一會兒,他看到一個蓬頭垢麵渾身散發著臭氣的老人從下水道裏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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