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篤篤!”


    雪莉看向病房的門。


    “吃飯了!”


    是瑪麗護士阿姨,雪莉有些不確定,聲音聽起來很像沒有錯,但語氣好生硬讓人害怕,跟那個親切的瑪麗阿姨一點都不一樣。


    高跟鞋敲擊地麵的聲音快速遠去。


    急促的像是在逃離,仿佛身後有某種恐怖的怪物虎視眈眈。


    可是那間病房裏,分明隻有一個蒼白的少女。


    雪莉靜靜的坐了會,久久的凝望房門。


    “阿姨。”


    少女柔弱的聲音在空曠的病房迴蕩,傳出到了無人的走廊,那空氣震蕩的波紋一圈又一圈的尋找,直到走廊的盡頭,一個人也沒有。


    這一層,這一條走廊,這一間病房。


    隻有她一人。


    雪莉。


    “瑪麗阿姨。”


    “安切爾叔叔。”


    “休斯哥哥。”


    雪莉張了張嘴,殷紅的雙眸黯淡了,像是兩團熄滅的火。


    “還有。”


    “爸爸,媽媽……”


    和昨天,昨天的昨天,以及昨天的昨天的昨天一樣。


    沒有人搭理雪莉。


    少女吃力地下床,那一雙白皙透明到能數得清青色血管的腳丫,踩進了破了兩個洞的拖鞋。


    她差點就摔倒了。


    雪莉死死的抓住病床,兩條瘦得不成模樣的腿軟得出奇,她唿唿的喘氣,小心翼翼的挪動腳步,這無疑對她而言是一項艱難的巨大工程,每邁出一步都得用盡全身的力氣,冒著隨時可能啪的一下摔在地上的風險,更何況就算成功邁出了一步也不算完,雪莉還必須咬住嘴唇去忍耐足底傳來的刺痛,那是腳掌的燎泡在踩實地麵後傳來的劇痛,每一次都像是有人用燒紅的馬蹄鐵往她腳掌上貼,雪莉身體抖個不停,隻是沒有哭。


    她就這樣走到了病房門口。


    接下來是開門。


    這是第二項巨大的工程,畢竟對於現在的雪莉,哪怕隻是擰動把手這種簡單的事,也堪比於一個養尊處優的貴族少爺不經任何訓練就跑去奧運會上信誓旦旦的要破掉舉重的世界紀錄那樣,不僅匪夷所思到了荒唐,而且還可能存在著巨大的風險。


    少女的皮膚布滿了密密麻麻的裂紋,像是蜘蛛網,又像是鉛筆無序的塗鴉,她是小鎮上第一個得了怪病的人,也是小鎮居民們眼中怪病的源頭,在短短一周也不到的時間內,她的身體已惡化到了駭人聽聞的田地,小鎮的醫生根本無法理解發生在雪莉身上的症狀,乍看上去像是皮膚病,但他們驚恐地在少女身體的裂紋中,看到了火。


    可……怎麽可能是火!


    不管怎麽說,一個人皮膚裂開,裏麵無論如何都應該是血才對吧!


    但雪莉不是。


    她身上的那些縱橫交錯的裂紋中,是火,是燃燒,是岩漿。


    唯獨不是正常的血。


    小教堂裏的唐尼神父驚恐的下了判斷。


    “惡魔!”


    “她是惡魔的孩子!”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一個以采礦維持生計的落後小鎮,對於這裏的居民來說,惡魔這樣的詞無異於最深也是最恐怖的夢魘。


    本來,雪莉是要被燒死的。


    但居民們恐懼於惡魔的邪惡力量。


    雪莉幾乎就是個移動的火山,能透過少女龜裂的皮膚看到其下流淌的岩漿,當然“岩漿”也隻是居民們固執的認為,從未聽說過煉金的他們並不知道,那些暗紅的流淌本質上是濃鬱的火元素。


    是幾乎不可能存在於混血種身上的,偉大的力量。


    因為恐懼於惡魔,並且還有著一層對於火焰能否燒死雪莉的擔憂,居民們選擇將她安放在醫院二樓。


    每天提供一次食物,這已經是他們對於雪莉這個惡魔之子最大的寬容。


    …………


    每次握住把手,一股鑽心的痛就瘋狂的刺激少女的神經,雪莉堅強的嚐試,一次又一次,迎接她的隻有失敗。


    但,好餓。


    再不吃點什麽,她大概,會死掉的吧。


    事實上雪莉並沒有想到會不會死這種深刻的問題。


    對於女孩來說死亡還是太遙遠的事了。


    她隻是餓得難受,肚子火燒一樣的疼,嘴巴裏都是苦苦的,必須得吃點什麽,哪怕是一杯水,或者半塊黑麵包,硬到跟石頭那樣也沒關係的,雪莉可以一點一點的含住,很慢很慢的吃。


    但是,打不開。


    雪莉打不開門。


    她急得已經顧不上火燒火燎的疼。


    雪莉幾乎是手忙腳亂的和把手做著搏鬥,但這具得了怪病的身體根本沒辦法支撐她的動作,很快的她已經氣喘籲籲,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就要倒在了地上。


    門開了。


    雪莉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但事實證明這並不是。


    壯碩的男人站在門口,手上端著托盤,彬彬有禮的樣子像極了電影裏的侍者,但他的身材和氣質又分明的告訴你,省省吧這家夥跟侍者壓根沒什麽關係,他就是個暴力狂,不折不扣的暴力狂。


    與其幻想他畢恭畢敬的給你開好香檳剪好雪茄,還不如向上帝祈禱這家夥不要隨手從托盤下摸出一把沙漠之鷹對準你的腦門來得實在。


    但是這一次,暴力狂端著托盤,他真的是個侍者了。


    在雪莉麵前。


    “吃飯時間到咯。”


    昂熱這樣說。


    這是雪莉和昂熱的第一次見麵。


    男人在女孩最狼狽最窘迫也是最絕望的時刻從天而降,端著一小碗的牛奶和散發鬆木香氣的軟麵包,像雲朵那樣軟乎乎的麵包,他對少女說,該吃飯了。


    這是雪莉長這麽大以來,,聽到的最動聽的話。


    比媽媽的搖籃曲還要動聽。


    鐵塔一樣的男人溫柔的抱起少女,像是捧著一隻隨時可能破碎的瓷器,他那仿佛能與雄獅和猛虎搏鬥的雙臂做起小心翼翼的動作來,竟也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雪莉鑽迴了被窩,男人貼心的給她放好靠背用的枕頭,讓少女可以坐著,以一個舒服的姿勢。


    “可以自己吃麽?”


    “嗯,看起來好像不能。”


    “不好意思。”


    昂熱未她喝了牛奶,吃了麵包。


    然後給她講睡前的故事。


    雪莉就這樣沉沉的睡去。


    昂熱看著已然進入夢鄉的少女,看著少女嘴邊仍然殘留的笑意,眼神逐漸變得深邃。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


    雪莉和昂熱很快就變得熟悉。


    少女管他叫大叔,大叔每天都能帶好吃的食物過來,給她講有趣的故事。


    “在看什麽呢?”


    雪莉迴過神,收迴望向窗外的目光,對男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沒什麽啦。”


    “等等。”


    男人嚴肅的樣子讓雪莉有些在意。


    大叔把手伸向她的腦後,雪莉緊張到一動不敢動。


    “看,這是什麽。”


    大叔的手在少女麵前攤開。


    雪莉驚喜的睜大眼。


    那是一束鮮豔欲滴的玫瑰。


    “很喜歡吧,我看你已經注意很久了,送給你,小雪莉。”


    他把玫瑰插在瓶子裏,放在了床頭櫃上。


    就這樣雪莉每天醒來就多了一件事,在睜開眼的瞬間立刻迫不及待地轉頭,去看床頭櫃上的那一束玫瑰。


    “謝謝你,大叔。”


    但她的病情還在惡化。


    龜裂的紋路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那些縫隙裏的火焰紅光像是惡魔的眼,逐漸連雪莉都開始害怕起了自己。


    盡管大叔會給她講很多故事,努力的逗她開心,大叔真的很厲害啊,他的聲音很動聽,很溫柔,像是收音機裏的人一樣。


    大叔在病床裏放了個收音機,畢竟他還有自己的事,不可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陪著雪莉。


    無聊的時候雪莉就聽收音機裏的節目,偶爾會有童話,不過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說什麽邪惡的國家,雪莉還是第一次聽說國家還有邪惡的,那是什麽?


    床頭櫃上的玫瑰已經換了三次。


    雪莉靜靜的凝望紅色的花瓣,還有玫瑰的刺,她忽然想起了那個叫《小王子》的故事,雪莉是在收音機裏聽到的,一個低沉的男人連續播講了一星期,她也一天不落的聽了一個星期,從主角的飛機墜落在沙漠上和小王子相遇,一直到小王子迴到了他的星球。


    小王子迴到了他的星球,所以,他是死了吧。


    雪莉有些悲傷的想。


    在小王子的故事裏也有玫瑰,還有一隻有趣的狐狸,雪莉還記得那隻狐狸這樣對小王子說。


    “你馴養我吧。”


    “隻要你馴養了我,對我來說,每天下午的四點鍾就充滿了意義。”


    “我會為你到來的腳步聲而歡喜。”


    “也會為你的離開而悲傷。”


    “等待也變成了一件有意義的事。”


    “所以,請你馴養我吧。”


    雪莉想啊,每天等待大叔的到來,也是一件充滿意義的事。


    雪莉也是一隻小狐狸呢。


    直到那一天,罩在鬥篷裏的怪人闖入了病房。


    當時大叔正在和雪莉一起聽一個關於太平洋某個小島上最後一個燈塔守望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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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莉清晰的記得那一天的信號不是很好,收音機裏總是傳出沙沙的雜音,就像是某種噩耗的前兆。


    鬥篷怪人抓住了大叔的肩膀。


    雪莉怯怯的瞥了眼,那怪人的臉好奇怪,畫滿了奇怪的塗鴉。


    但重點是他的那雙眼睛,布滿了血絲的眼睛,瘋狂絕望歇斯底裏,一頭走到絕路的野獸應該有的情緒,你都能一一在他的眼中找到。


    他已經,窮途末路了。


    “昂熱,停止你的過家家吧!”


    “完了!”


    “一切都完了!”


    “我們隻能那麽做!”


    “快點把她……”


    “好了。”


    大叔粗暴的打斷怪人接下來的話。


    他皺著眉,拿開了怪人死死捏住自己肩膀的手。


    再轉頭麵對雪莉時,已經換上了一張溫柔和藹的臉。


    “雪莉,你先自己聽一會,大叔有點事,出去一下。”


    女孩抿著唇,輕輕點頭。


    大叔關上門,他和怪人往遠離病房的地方走去,一直到走廊的盡頭。


    他們開始說話。


    “到底發生什麽了,愛德華,你的冷靜呢?”


    “冷靜?”


    “該死,那玩意能殺死幾頭龍!昂熱,這下麵可是有一整隻軍隊,青銅與火的軍隊!”


    怪人用力的揮舞手臂,用他那誇張的肢體動作加強語氣。


    “注意點,當心被人聽見。”


    “放心,我布置了矩陣,除了你我,沒有人能聽見。”


    然而,他錯了。


    雪莉用力的抱住自己,閉上眼,大叔和怪人的對話就出現在腦海。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做到的,那是在一天夜裏,大叔還沒有來,她感到了孤獨,想找人說話,很想很想。


    於是,她就聽到了。


    聽到了小鎮居民的說話。


    以及從某個她鎖不知的地方傳來的,綿長恐怖的唿吸。


    雪莉當然不可能知道。


    這是他那因即將迴歸的純血龍類而產生共鳴的血統所帶來的變化。


    這是混血種曆史上前所未有的例子。


    畢竟從未有如此多的純血龍類同時複蘇的記載。


    就算有,那也是前麵四個失落時代的事了。


    所以,發生在雪莉身上的變化,可以說是混血種學界夢寐以求的樣本。


    她的精神在升華。


    軀殼卻成為了桎梏。


    發生這一切隻是因為,她體內的血統,與小鎮下沉眠的純血龍類,產生了共鳴。


    不出意外的話,雪莉將這樣死去。


    她沒有辦法解決自己那精神與身體的不協調問題。


    但是在那之前,她聽到了。


    “昂熱,我失敗了!”


    那個怪人的聲音。


    “我布置在礦井的矩陣,根本沒辦法封印青銅與火的軍隊,我太天真了!”


    “但是,我們還有機會!”


    “你知道的,唯一的機會!”


    怪人幾乎是在嘶吼。


    “那個孩子!”


    “用那個孩子作為樞紐,我有把握,你知道的,我有把握!”


    “夠了!”


    這是大叔。


    大叔的聲音好冷。


    “有別的辦法。”


    “冷靜點,想一想,肯定有別的辦法。”


    之後是兩人激烈的爭吵。


    雪莉抱著自己,縮在床上。


    她淺淺的勾起嘴角。


    “謝謝你,大叔。”


    之後的日子裏,大叔還是跟往常一樣給她送來食物。


    隻是每天呆的時間越來越短。


    期間那個怪人又跑來了幾次。


    每次都以激烈的爭吵不歡而散。


    直到一個星期後,這次怪人的聲音出奇的平靜。


    “昂熱,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你知道放他們出來意味著什麽。”


    “科學的發展需要時間,人類還沒有做好麵對祂們的準備。”


    “你很強,沒有錯,但你一個人能對付幾頭龍呢?”


    “而且,別忘了,在這裏的,隻是君王的臣屬。”


    “如果你死在了這裏,半個世紀後的四大君主,怎麽辦?”


    漫長的沉默。


    沉默到雪莉仿佛都能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想想吧。”


    大叔說。


    “昂熱,屠龍是一場戰爭,我記得這還是你告訴我的話。”


    “犧牲一個人,挽救數萬萬人的生命,我想你應該能做出明智的選擇。”


    怪人歎了口氣。


    “說實話,雪莉是個好女孩,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有別的選擇。”


    “可惜,這就是該死的屠龍。”


    又是漫長的沉默。


    雪莉緊緊的抓住了床單,骨節蒼白。


    “讓我,想想吧。”


    大叔說。


    怪人走了。


    他留下了昂熱一個人。


    雪莉閉著眼,她想起了那個迴到自己星球的小王子。


    她也要迴到自己的星球了麽?


    “嘀嗒,嘀嗒。”


    雪莉突然睜開眼。


    她緊緊的抿住嘴。


    這是……


    大叔他……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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