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識字後,我腦袋裏的虛幻世界便增添了一堆字母。這些文字並未傳達任何意義也未講述任何故事,它們隻是發出聲音而已。我看見的每個詞匯,無論是煙灰缸上麵的公司名稱或是海報、新聞標題、廣告、商店、飯館或卡車兩側的招牌、交通標誌、飯桌上的一包肉桂、廚房裏的油罐、浴室裏的肥皂、我祖母的香煙、她的藥包……我都不假思索地閱讀。有時候我把這些文字大聲重複一遍,即使我不懂它們的意思也無關緊要。仿佛我腦中的視覺和認知部位之間有一架機器,準備把字母轉換成音節和發音。就像咖啡館裏的收音機,人聲鼎沸,誰也聽不見,我的機器有時也在我不知不覺中悄悄運作。


    從學校走迴家,即使非常累,我的眼睛也會尋找文字,腦袋裏的機器會說“為保障您的財富與未來”、“招手停車電車站”、“阿皮正宗土耳其臘腸”、“帕慕克公寓”。


    一迴到家,轉而看祖母報紙上的標題:“塞浦路斯非亡即分”,“土耳其第一所芭蕾學校”,“美籍人士當街親吻土耳其姑娘,險遭群眾處死”,“市街禁止唿拉圈”。


    有時字母的排列方式怪得很,仿佛迴到第一次學字母表的神奇時光。位於尼尚塔石的總督官邸距離我們家三分鍾路程,官邸四周某些水泥鋪道上的條文便是其中之一。我跟母親和哥哥從尼尚塔石往塔克西姆或貝尤魯走去的時候,我們就在字母之間的空鋪板玩跳房子遊戲,按照我們看見的順序念出來:


    痰吐止禁


    這項神秘條文鼓動我公然反抗,並立即往地上吐痰,但警察局就在總督官邸前方僅兩步之遙,於是我隻是不安地盯著它看。這下我可開始擔心從喉嚨噴出痰來,落在地上,即使我不情願。但如我所知,有吐痰習慣的成年人跟一天到晚被老師處罰的那些愚蠢、怯弱、任性的小孩多半如出一轍。是的,我們時而看見有人隨地吐痰或咳出一口濃痰,隻因為沒帶麵紙,但這情況不常發生,不值得用上如此嚴厲的條文,即使是在總督官邸外頭。後來我從書上得知中國的痰盂,發現吐痰在全世界各地是尋常之事,於是自問他們在伊斯坦布爾何以想盡辦法勸阻吐痰。(盡管如此,每逢有人提起法國作家維昂,大家想到的不是他的最佳作品,而是他寫的一本書名叫“我在你墳上吐痰”的可怕著作。)


    或許尼尚塔石鋪道上的警句銘刻在我記憶中的真正理由是,自動閱讀機器內建在我腦中的同時,母親開始積極地教我們外麵生活的行為準則,也就是如何與陌生人應對。比方她勸我們別跟僻巷的肮髒攤販買東西吃,在飯館別點“考夫特”(肉丸),因為他們用的是最劣質、最油膩、最硬的肉。這類警告跟閱讀機器印在我腦子裏的各種告示全混在一起:“本店的肉皆冷藏於冰箱”。還有一天,母親再一次提醒我們與路上陌生人保持距離,我腦子裏的機器說:“十八歲以下不得入內”。電車後麵有個告示寫著“禁止吊在欄杆外,危害安全”,這也跟母親的想法不謀而合。看見她說的話出現在官方通告中,我並不困惑,因為她也曾說我們這等人想都沒想過吊在電車尾搭霸王車。市區渡船的船尾告示亦然:“禁止靠近推進器,危害安全”。當母親“不可亂丟垃圾”的告誡成為官方公告時,字體歪七扭八的非官方塗鴉“亂丟垃圾者的媽”卻使我困惑。當大家囑咐我隻能親吻母親和祖母的手,不可吻別人的,我便想起鳳尾魚罐頭上麵的字:“非手工製作”。“請勿攀折花木”或“請勿碰觸”這兩項告示都唿應了母親在街頭巷尾灌輸的指令,而這些禁令與她不許我們用手指指點點的禁令兩者之間或許有某種聯係。但我哪能了解“請勿飲用池水”的告示所指的水池明明不見半滴水,或“勿踐踏草皮”的告示放在隻見泥汙、不見一葉綠草的公園裏?


    想要了解體現在這些告示中的“教化使命”讓城市成為充斥著公告、威嚇與譴責的叢林,我們便得看一看本市的報紙專欄作家,以及他們的“城市通訊員”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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