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睡半醒之間,我想到了遠房親戚蘇雷亞舅舅和他那個我總是記不住名字的兒子。我和芙頌在很久以前的一個宰牲節裏曾經一起坐車出去玩了一趟,那天蘇雷亞舅舅也在我們家。一些關於那個寒冷、陰沉的宰牲節上午的畫麵,就像我不時看見的某些夢境一般閃現在了我的眼前,既非常熟悉又仿佛是一個奇怪的記憶。我想起了三輪自行車,我和芙頌一起上街,我們無聲地看一隻正在被宰殺的綿羊,然後坐車出去遊玩。第二天,當我們在邁哈邁特公寓樓裏見麵時我問了她這些事情。


    “自行車是我和媽媽從家裏帶來還給你們的。”所有的事芙頌都記得比我清楚,“你哥和你用完後,你母親在很多年前把自行車送給了我。但我也沒法騎了,因為我長大了。所以我媽媽在過節那天把車帶來了。”


    我說:“然後一定是我母親又把自行車拿到這裏來了。現在我也想起來了,那天蘇雷亞舅舅也在…….”


    芙頌說:“因為是他要利口酒的。”


    那次出人意料的乘車遊玩,芙頌也比我記得更清楚。我想在這裏敘述一下經她講述後我想起的那次出遊。那年,芙頌十二歲,我二十四歲。1969年2月27日,宰牲節的第一天。就像在每個節日的上午那樣,我們都會在尼相塔什的家裏請那些穿西裝係領帶、衣著講究的親戚們吃午飯。房門不時被敲響,新的客人,比如說我的小阿姨和禿頭的姨父,還有他們好奇的孩子們來了,所有人都站起來和新來的客人一一握手、親吻。正當我和法特瑪女士拿糖招待客人時,父親過來把我和哥哥叫到一邊說:“孩子們,蘇雷亞舅舅又在說‘為什麽沒有利口酒?’,你們誰去阿拉丁的店裏買一瓶薄荷、一瓶草莓利口酒迴來?”


    甚至在那些年裏,因為父親有時會喝多,所以母親在過節時禁止了用銀托盤和水晶酒杯招待客人喝薄荷和草莓味利口酒的習俗。母親是為了父親的健康作出這個決定的。但是兩年前,還是在這樣的一個節日裏,當蘇雷亞舅舅又堅持要喝利口酒時,母親為了讓他放棄這個念頭便說:“宗教節日裏怎麽可以喝酒!”而這又在我們那極端基馬爾主義者的舅舅和我母親之間,引發了一場關於宗教、文明、歐洲和共和國的無休止的爭論。


    父親從他那個裝滿十裏拉的錢袋裏拿出一個硬幣說:“你倆誰去?”每次過節前父親都會特意去銀行破一些十裏拉的硬幣,為的是散發給過節時來親吻他手的那些孩子、看門人和保安。


    我哥哥說:“讓凱末爾去!”


    我說:“讓奧斯曼去!”


    父親對我說:“親愛的,還是你去吧,別告訴你媽媽……”


    出門時我看見了芙頌。


    “走,跟我去趟雜貨店。”


    那年她十二歲,隻是一個腿像柴火棍、瘦弱的遠房親戚的女孩。除了那個綁在烏黑發辮上的白蝴蝶結和一身幹淨衣服,她身上就沒其他引人注目的地方了。我在電梯裏問了那個小女孩幾個尋常的問題,這些也是多年後芙頌讓我想起的:你上幾年級?(初一。)上哪個學校?(尼相塔什女子高中。)以後想幹什麽?(無聲!)


    出門沒走幾步,我就看見在旁邊那片空曠的泥地裏,就在前麵的那棵椴樹下圍了很多人,一隻羊正要被宰殺。如果當時有現在的認識,我就會想到,眼睜睜地看著羊被殺掉會對小女孩產生不良影響,那樣我就絕不會讓芙頌靠近那裏。


    但是,因為好奇和沒腦子,我走了過去。我們的廚師貝科裏和看門人薩伊姆卷著袖管,把一頭綁著腿的羊推倒在了地上。羊的旁邊站著一個圍著圍裙、拿著一把巨大屠刀的男人,但是因為羊一直在掙紮,所以那人無從下手。嘴裏冒著哈氣的廚師和看門人忙活半天終於讓那頭羊老實了。屠夫抓著羊的鼻子和嘴巴,粗野地把它的頭扭到一邊,然後把長長的屠刀架到了它的脖子上。一片寂靜。屠夫念道:“真主最大,真主最大。”他比畫了兩下,隨即快速將刀捅進了羊的喉嚨。屠夫抽出刀時,一股鮮紅的血立刻從羊的喉嚨裏噴湧而出。羊還在掙紮,但人們知道它快要死了。一切都是靜止的。突然吹來一陣風,風在椴樹光禿禿的枝條上發出了嗚嗚的聲響。屠夫把羊的頭轉到一邊,讓羊血流到事先挖好的一個坑裏。


    我在人群中看見了幾個神情複雜的孩子、司機切廷和一個正在禱告的老人。芙頌一言不發地拽著我的袖管。羊還在不時地抽動,但那已是最後的掙紮了。用圍裙把刀擦幹淨的屠夫,原來是那個在警察局旁邊開肉店的卡澤姆卡澤姆,剛才我沒認出他來。在和廚師貝科裏的目光相遇時,我明白那是我們那頭節前買來、在後花園裏拴了一個星期的羊。


    我對芙頌說:“走吧。”


    我們沉默著走迴到街上。難道我是因為讓一個小女孩看到了這樣的一件事情而惴惴不安的嗎?我產生了一種罪惡感,但究其原因,我並不完全明白。


    無論是母親,還是父親,他們都不是虔誠的信徒,我從沒見過他們做禮拜、把齋。就像許多在共和國頭幾年裏出生的夫妻一樣,他們不是不尊重宗教,隻是漠不關心。就像他們的許多朋友一樣,他們把這種漠不關心解釋為對阿塔圖爾克的熱愛和世俗主義。盡管這樣,就像尼相塔什的許多世俗的中產階級家庭一樣,我的父母也會在每個宰牲節裏讓人殺一頭羊並把羊肉分送給窮人。但無論是我父親,還是家裏的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去管宰牲的事情,給窮人送羊肉和羊皮的事也由廚師和看門人負責。像他們一樣,我也一直遠離節日上午在旁邊的空地上舉行的這個宰殺儀式。


    當我和芙頌一聲不響地朝著阿拉丁的雜貨店走去時,從泰什維奇耶清真寺前麵吹來了一陣涼風,我的不安仿佛讓我打了個寒戰。


    “剛才你害怕了嗎?”我問道,“要是我們沒看就好了……”


    “可憐的羊……”她說。


    “你知道為什麽要宰羊吧?”


    “有一天當我們去天堂時,那隻羊會帶我們過色拉特橋[1]根據伊斯蘭教義,大審判日那天每個穆斯林必須經過色拉特橋。此橋建在地獄的上麵,正義的人過橋進天堂,非正義的人跌入地獄。[1]……”


    這是孩子們和沒讀過書的人對宰牲的解釋。


    我用一種老師的口吻說:“故事有個開頭……你知道嗎?”


    “不知道。”


    “先知易卜拉欣一直沒有孩子。他總是祈禱說:‘我的真主,讓我有個孩子吧,你讓我做什麽都行。’最後他如願以償,一天他的兒子伊斯瑪義降生了。先知易卜拉欣欣喜若狂。他很愛兒子,每天都會親吻孩子,每天也都會感謝真主。一天夜裏他夢見真主對自己說:‘現在你要為我把兒子當祭品殺掉。’”


    “為什麽?”


    “先聽我說……先知易卜拉欣遵從了真主的命令。他拿出刀,正準備要殺兒子時,邊上突然出現了一頭羊。”


    “為什麽?”


    “真主憐憫先知易卜拉欣了,為了不讓他殺心愛的兒子,真主給他送去了羊。因為真主已經看到了先知易卜拉欣對自己的忠誠。”


    “如果真主沒送羊給他,先知易卜拉欣就真的要把兒子殺掉嗎?”芙頌問道。


    “是的。”我不安地說,“因為確信他會那樣做,所以真主很喜歡他,為了不讓他傷心就把羊派去了。”


    但我看到自己無法跟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講明白一位試圖殺掉心愛兒子的父親。我內心的擔憂變成了一種無法向小女孩講清楚犧牲的煩惱。


    “啊,阿拉丁的雜貨店沒開!我們去廣場上的小店看看。”


    我們走到了尼相塔什廣場。在十字路口賣香煙和報紙的努雷廷努雷廷小店也關著門。我們開始往迴走。路上我想到了一個可以讓芙頌喜歡的關於先知易卜拉欣的解釋。


    我說:“先知易卜拉欣一開始當然不知道可以用羊來代替兒子。但他是那麽地信奉真主,那麽地愛真主,所以他覺得真主最終是不會害自己的……如果我們非常、非常地愛一個人,如果我們為了他可以獻出我們最寶貴的東西,那麽我們就會知道他是不會給我們帶來任何傷害的。犧牲就是這個意思。你最愛誰呢?”


    “我媽,我爸……”


    我們在人行道上遇到了司機切廷。


    我說:“切廷,我父親要利口酒。尼相塔什的店都不開門,你帶我們去塔克西姆吧。然後我們也許還要去別的地方轉轉。”


    芙頌問道:“我也去,是嗎?”


    我和芙頌坐上了父親那輛酸櫻桃色的56式雪佛蘭汽車。切廷開車走上了坑坑窪窪的鵝卵石路麵。芙頌看著窗外。車經過馬奇卡後開到了道爾馬巴赫切。街上很空,隻有三五個穿著節日盛裝的人。但是經過道爾馬巴赫切體育場後,我們在路邊看見了一群宰牲的人。


    “切廷,看在真主的分上,你就給孩子講講我們為什麽要宰牲吧。我沒能講明白。”


    司機說:“您太客氣了,凱末爾先生。”但是他也不想放棄這種展示自己對宗教比我們更虔誠的樂趣。“為了表示我們也像先知易卜拉欣那樣信奉真主,所以我們宰牲……犧牲意味著,為了真主,我們可以獻出自己最寶貴的東西。我們是那麽地熱愛真主,小女士,為了真主我們甚至可以獻出我們最愛的東西,而且不求迴報。”


    我狡猾地說:“最終可以去天堂嗎?”


    “如果真主這麽說的話……那要到世界末日才知道。但是,我們不是為了進天堂才宰牲的。那是不求迴報的,是因為愛真主才那麽做的。”


    “切廷,沒看出來你對宗教的事情那麽感興趣。”


    “您過獎了,凱末爾先生。您讀了那麽多書,您知道的更多。再說,為了知道這些東西並不需要相信宗教和去清真寺。我們把自己最珍視的一樣東西不求迴報地給一個人,完全是因為我們非常地愛他。”


    我說:“但是,那樣的話,那個我們為他作出犧牲的人就會感到不安,他會以為我們有求於他。”


    切廷說:“真主是偉大的。真主可以看見一切,明白一切……他會明白我們對他的愛也是不求迴報的。誰都不能欺騙真主。”


    我說:“那裏有家店開著。切廷你停車,我知道他們那裏賣利口酒。”


    我和芙頌隻用了一分鍾就買好了泰凱爾的一瓶薄荷和一瓶草莓利口酒,我們迴到了車上。


    我說:“切廷,還有時間,你帶我們稍微轉轉。”


    一路上我們說的大多數話,都是多年後芙頌幫助我想起來的。而那個寒冷、陰沉的節日在我腦海裏留下了一個異常清晰的印象,那就是,伊斯坦布爾宰牲節上午的樣子就像是一個屠宰場。不僅僅是在邊緣街區和窄小街道的空地上和那些被燒毀的樓房中間,在主要街道上和最富裕的街區裏,從一早開始就有幾萬頭羊被宰殺了。有些地方的人行道邊上和鵝卵石路麵上全都是血。在我們的車下坡,過橋,穿行在彎彎曲曲的小路上時,我們看到了一些被扒了皮,一些剛剛被殺掉,或是已經被分解了的羊。我們穿過阿塔圖爾克橋來到了哈利奇灣。盡管是在過節,盡管到處掛著旗子,盡管人們都穿著節日的盛裝,然而城市是疲憊和憂傷的。穿過包茲多安高架引水渠,我們拐進了法提赫。在那裏的一片空地上,正在出售供宰牲用的羊。


    芙頌問:“這些羊也要被殺掉嗎?”


    切廷說:“也許不是全部,小女士。因為馬上就要到中午了,它們還沒被賣掉……也許直到過完節也沒人來買,那麽這些可憐的動物就解脫了……但那時它們就會被賣給屠夫,小女士。”


    芙頌說:“我們會趕在屠夫之前把它們買下,把它們救出來。”芙頌穿了一件漂亮的紅大衣。她笑著勇敢地對我眨了眨眼睛,“我們會去把羊從那個要殺自己孩子的人那裏劫持出來,是吧?”


    我說:“會的。”


    切廷說:“小女士您很聰明,其實先知易卜拉欣根本不想殺自己的兒子。但命令,是真主的命令。如果我們不遵從真主說的每句話,那麽世界就會亂了,世界末日就會不遠了……世界的根本是愛。愛的根本是對真主的愛。”


    我說:“但是這讓父親要殺的孩子怎麽理解?”


    我和切廷的目光瞬間在後視鏡裏相遇了。


    “凱末爾先生,我知道您也和您父親一樣,是為了和我開玩笑才這麽說的。您父親非常愛我們,我們也很敬重他,所以從來不會因為他的玩笑而生氣。我也不會對您開的玩笑生氣。我將用一個例子來迴答您的問題。您看過電影《先知易卜拉欣》嗎?”


    “沒有。”


    “您當然不會去看這樣的電影。但是您一定要去看這部電影,把小女士也帶上。你們一定會喜歡的……艾克雷姆?居齊魯在電影裏扮演先知易卜拉欣。我是和老婆、丈母娘、孩子們一起去看的,我們都大哭了一場。當先知易卜拉欣拿起刀、看著兒子時我們哭了……當他的兒子伊斯瑪義就像《古蘭經》裏寫到的那樣,說‘親愛的爸爸,你就按照真主的旨意來做吧’時,我們也哭了……當代替兒子的羊出現時,我們和所有觀眾一起喜極而泣。如果我們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不求迴報地獻給我們深愛的人,那樣的話世界就會美好了。小女士,我們就是因為這個而哭的。”


    我清楚地記得,我們從法提赫去了埃迪爾內卡帕,然後右拐沿著城牆來到了哈利奇灣。在經過邊緣街區時,在沿著破損的城牆一路前行時,車上的沉默很長一段時間裏沒有被打破。在城牆當中的那些瓜地裏,在滿是從廠房和作坊裏扔出來的垃圾、空桶和廢物的空地上,我們看見了一些已被殺掉的羊,放在一邊的羊皮、羊內髒和羊角。但不知為什麽在那些貧窮的街區,在那些油漆剝落的木房子之間,能夠更多地感覺到快樂,而不是節日的犧牲品。我記得,當自己和芙頌看到一個放著旋轉木馬和秋千的小遊樂場,用節日裏拿到的錢買糖果的孩子,以及掛在公共汽車頭上的土耳其小國旗時,我們是樂觀的。多年以後,我癡迷地收集了許多和這些場景有關的明信片和照片。


    車開上希什哈內大坡時,我們在路當中看見了一群人,路被堵上了。有那麽一刻,我以為是另外的一場節日活動,但當車穿過人群後,我們發現了身旁剛剛相撞的車輛和交通事故的犧牲品。一輛在坡上刹車失控的卡車,在一兩分鍾之前把一輛變線的小汽車無情地壓在了下麵。


    切廷說:“我的真主!小女士,您千萬別去看。”


    我們似乎看見前部完全被壓癟的車裏有人在慢慢地扭動著頭。我一直沒忘記車壓在玻璃碎片上時發出的聲音以及我們隨後的沉默。就像逃離死亡那樣,我們爬上坡穿過小街從塔克西姆急急忙忙地迴到了尼相塔什。


    父親說:“你們去哪兒了?我們都擔心了。你們找到利口酒了嗎?”


    我說:“在廚房裏!”客廳裏彌漫著香水、古龍水和地毯的味道。我走進客人當中,忘記了小芙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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