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蓋布澤的時候已經九點半了,大街上都熱起來了,早晨的涼爽也都無影無蹤了。我馬上走進了縣政府,寫了一份申請並簽上了名字。一個職員看都沒看就給編了號,我馬上想像到一位曆史學家三百年後從廢墟裏找到這份申請,想從中找出什麽含義來。史學研究是一項令人高興的工作。


    我想它雖然是項令人高興的工作,但也是需要耐心的一項工作。這樣一來,我為自己的耐心而感到驕傲,就自信滿滿地開始工作了。兩家小店的老板在扭打過程中雙雙喪命的案子馬上引起了我的注意。人們為兩個打鬥者做了禮拜,把他們安葬了,事情都過去很久了,兩位死者的家屬還一直在法庭上相互控告對方。目擊者們詳細地講述了伊斯蘭教曆998年5月17日那天兩人在市場中央是怎樣手持匕首刺死對方的。因為今天早上我把那本能把伊斯蘭教曆轉換成公元紀年的冊子帶在了身上,就打開來查看了一下。是1590年3月24日!也就是說事情發生在冬天。但在抄寫的時候在我眼前浮現的一直都是一個驕陽似火的夏日。也許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三月天吧。接下來我看到了一份筆錄,是關於一個買主要把自己花六千銀幣買來的一個腳上有傷疤的阿拉伯奴隸退還給賣主的故事。買主憤憤不平地讓人清楚地記錄下了自己如何被賣主的話欺騙以及奴隸的傷口是多麽的深。然後我看到了有關一位遭伊斯坦布爾人反對的發跡地主的一份記錄,從另一份法庭記錄還可以了解到這個人二十年前在碼頭當巡更的時候曾因犯法而受過審判。我努力想從詔書裏找出這個叫布達克的人在蓋布澤都幹過什麽勾當。我好像已經不再追蹤瘟疫而開始追蹤他了。我大概弄明白了這些:有一次他把一塊並不存在的土地登記在冊,表明它確實存在,在自己掏腰包為這塊土地支付了兩年土地稅之後,他用這塊地換了一個葡萄園,然後給那塊並不存在的土地的新主人使了個絆子,從而徹底擺脫了這件事。或者說我主觀上套在布達克頭上的這個故事,並沒有被法庭記錄所推翻。我費了不少心思來編這個故事,而這故事中的有些情節從這些記錄中得到了證實。看到我編的故事還從別的記錄中得到了證實,我非常高興。布達克開始用從葡萄園裏收獲來的葡萄在另一個人的牲口棚裏釀製葡萄酒,也偷偷地開始著手從事葡萄酒的買賣。他在買賣中雇的一些人在法庭上控告了他,對此,他在法庭上比他們更兇狠地對他們進行了攻擊。接著,我了解到他讓人在蓋布澤建了一座小清真寺。這時候,我驚訝地迴想起,曆史老師那本提到蓋布澤一些名流的書裏麵有幾頁講的就是這個人以及那座清真寺。他印象中的布達克與我印象中的完全是兩個樣子:那本書裏寫的是一個值得尊敬、穩重、照片可以被收進高中曆史課本的奧斯曼人,我印象中的布達克則是一個奸詐而又本領高強的騙子。我正想著我究竟能不能編出一個不和有關布達克的記錄相矛盾、內容更豐富的新故事的時候,勒紮告訴我午間休息時間到了。


    我走了出去,為了避開新街的炎熱,我沿著長有蕁麻樹的過道走到了舊市場。往上,我一直走到了清真寺。天氣很熱,院子裏連個人影也沒有,不遠處的汽車罩蓋修理店傳來了捶捶打打的聲音。我轉過了身,因為還不想馬上就吃飯,我就向咖啡館走去。走過一條小巷前時,一群孩子中有一個在我身後喊了一聲“胖子”,我沒有轉身看看其他人是不是都在笑。我走進咖啡館裏坐了下來。


    我要了一杯茶,點了根煙,開始想史學研究是一種怎樣的工作。它應該是有別於寫寫文章、把一係列事件編寫成故事的另外一種工作。也許是這樣的:我們尋找一堆事件的起因,然後用別的事件來解釋那些事件,而我們的壽命不足以讓我們再用另外的事件來解釋這些別的事件。我們不得不把此事擱置在某處,其他人從我們擱置的地方又把此事繼續下去,但是他們開始的時候會先說我們用錯誤的事件來解釋了某些事件。當我的博士論文及晉升副教授的論文裏提到前人的論著的時候,我也做過同樣的事情。我也相信我是正確的。每個人都說故事是另外一種樣子的,或者說應該用另外一個故事來解釋。他們事先也知道這個“另外的”和“新的”故事。他們所做的惟一一件事就是去把它從檔案室裏找出來。這樣一來我們用注釋和文件編碼來裝飾我們的故事,再通過裝腔作勢的文章、隆重的會議把這些故事展現給彼此,我們都努力維護自己寫的故事,努力推翻其他人的故事來證明自己的故事更好。


    我心裏很煩。我斥責了那個還沒有給我上茶的小夥子。然後為了自我安慰一下,我又這麽想道:你是在自尋煩惱,你關於史學家們的所作所為的這些想法也隻不過是個故事而已,另一個人可以毫無顧忌地說史學家們做的完全是另外一迴事。事實上他們也在這麽說著:他們說通過研究過去他們得出了今天應該做什麽,說他們製造出了意識形態,給了人們與世界和人類自己有關的一種對或錯的想法。我想他們還應該說他們給了人們寬慰,給了人們娛樂。我向來都相信曆史最引人注目的一麵就是它的這種娛樂性。但是我的同行們為了不破壞自己打著領帶的穩重嚴肅的形象,會把這種娛樂性遮掩起來,想把自己和他們的孩子們區別開來。最後我的茶上來了,我往裏麵加了點糖,看著它們是怎麽融化的。又抽完一根煙之後我去了飯館。


    兩年前我也常在這家飯館吃午飯,這是一個安靜、炎熱而又討人喜歡的地方。玻璃上蒙了一層霧氣,熱乎乎的,玻璃後麵的盤子裏擺放著油炸肉茄合子、燉肉和包餡的皮,各種其他種類的茄子食品浸在顏色同樣很深的湯裏麵等待著客人光顧。背部露出油麵的一堆半蔫了的肉丸子讓我想起了在夏季的酷熱中鑽進爛泥裏的水牛。我胃口大開,點了一份茄子燉肉、一份米飯和一盤燴菜後坐了下來。腳上穿著襪子和人字拖的服務生過來詢問的時候,我說我還要啤酒。


    我盡情享用著,用麵包蘸著湯愉快地吃完了我的午餐,喝完了啤酒。然後我突然想起了我的妻子,覺得很痛苦。想到我的妻子就要為她的新任丈夫生孩子了,我心裏很難受。我知道她要這樣了,我感覺得到,但我還是不樂意去清楚地了解到這個。在我們婚後最初的幾個月裏,我們一直很小心地避孕。因為塞爾瑪抗拒藥物和儀器,我們會很小心這個,以至於讓一切都變得很掃興。後來,我們這方麵的注意力就漸漸分散了。一年後有一次我們提到了孩子,就商量著我們要個孩子吧。這一次我們開始很小心地想要懷孕,但是她怎麽都懷不上。後來有一天,塞爾瑪過來對我說我們還是應該去看看醫生,為了鼓起我的勇氣,她還說她自己會先去看的。我不同意,我說我不會讓人們稱之為醫生的那幫畜牲們來摻和這樣的事情。我不知道塞爾瑪有沒有去看過醫生,她也許瞞著我去了,但我沒有對這個想太多,因為不久我們就分開了。


    服務生把空盤子都拿走了。我問他有什麽甜點,他說有卡達耶芙,然後端來了。我又要了一瓶啤酒,啤酒配卡達耶芙會很不錯,是嗎,我問服務員,我笑了。他沒有笑,我還是坐著,想著。


    這迴我想起了爸爸媽媽。還是在東部的凱馬赫住著的時候。那時候既沒有倪爾君,也還沒有麥廷。媽媽身體很好,能一個人打理家務。我們住在一棟兩層樓的石頭房子裏,樓梯冷冰冰的,夜裏我都不敢從房間裏出來,肚子餓的時候也不敢起來一個人下樓到廚房去,我睡不著了,一邊想著廚房裏的那些吃的,一邊承受著對自己貪吃的懲罰。石頭房子還有一個小陽台,沒有雲彩的寒冷冬夜裏可以從那裏看到群山之間有一塊雪白的平原。天更冷的時候我們就可以聽到狼嚎的聲音,人們說狼群夜裏會到鎮上來,還講野獸會餓得來敲門。人們還說,如果有人敲門,你們一定要問是誰再開門。一天晚上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爸爸手裏拿著槍把門打開了。春天裏也有一次,他手裏拿著槍去追蹤一隻愛吃雞仔的狐狸,但是我們聽到的一直都是他發出的嘎吱聲,而不是狐狸的聲音。媽媽說鷹也會像狐狸那樣偷雞仔的。然後我突然想到我從來沒見過這樣一隻鷹,我覺得很煩。過了一小會兒,我發現早已過了迴檔案室的時間了,就站了起來。


    一走進那些發黴的紙張之間重新開始發掘研究,我的心情就變得愉快起來。我開始隨意翻看起來。欠債人尤素福償清債務後要迴了作為抵押品的驢子,但是在迴去的路上他發現驢子的右後腿跛了,就進行了投訴,這樣一來他就和侯賽因對簿公堂了。一看到這個案例我笑了。因為我喝了三瓶啤酒,隻是略有酒意,所以我知道我笑了,但是又看了一遍同樣的東西我還是笑了。後來,我也不管之前有沒有看過,手裏拿到什麽就看什麽了。我也不往本子上抄什麽東西了。我愉快地看了一張又一張、一頁又一頁,一直都麵帶笑容。過了一會兒我好像興奮起來了,就好像是這件事圓滿結束後聽一首自己愛聽的曲子一樣。一方麵,我想著與我自身以及我的生活有關的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另一方麵我也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從我麵前流過的別的那些故事。宗教基金會的頭兒與一個磨坊主就該磨坊的收入問題產生了糾紛,他們訴諸法律,法院統計了一堆有關磨坊主收支狀況的數據。教法官書記員也把這些統計的數據規規矩矩地抄了下來,就像我抄到本子上的那樣。這些數據占了滿滿一頁紙,它們表明了磨坊的月收入、季收入、磨過的小麥和大麥數量以及前一年的收益,一抄完我就帶著一種孩子氣的愉快心情看起了手中的清單,覺得很興奮。


    接著我帶著一種信念又看了下去:運載小麥的一艘輪船最後一次途經黑摩蘇爾碼頭後消失了。就像它沒有到過伊斯坦布爾一樣,也沒有人出來通報任何信息。我斷定船在圖茲拉的某個地方,在那個礁石眾多的地方連船帶貨都沉了,而船上的人則都不會遊泳。然後我看到了這樣一份案例記錄,杜爾遜的兒子阿布杜拉赫給了染布匠卡德裏和麥赫梅特四塊襯裏,想讓他們染色,現在想要迴來。但我沒有抄下來,我弄不明白阿布杜拉赫為什麽要把襯裏要迴去。伊斯蘭教曆991年8月19日(1583年9月7日)在蓋布澤賣醃菜的小販伊卜拉欣?蘇福三份醃黃瓜賣了1個銀幣,人們對他進行了控告,法院作了記錄。這起事件後的第三天屠夫瑪赫穆德所賣的價值13個銀幣的牛肉被發現少給了140德拉克馬(1德拉克馬約相當於3.148克),這件事也寫進了記錄,我也把它抄在了本子上。我很好奇如果學院裏的那些人以後發現並讀了我的這個本子,他們會作何感想呢。他們不可能說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杜撰出來的,那他們就隻有不安了。要是我能找出一個精彩的故事就好了,那樣一來他們就會徹底地大吃一驚。事實上,我的那個做葡萄酒買賣、後來靠著一些陰謀詭計發跡起來的布達克,已經因為這樣一個故事而提高了身價。我開始為這個我用注釋和文件編碼進行裝飾了的故事找一個有影響力的名字:“上層名流的一個騙局原型:偉大的蓋布澤人布達克!”還不錯!要是不隻是說布達克,而是說布達克帕夏大概會更好吧。他後來當上帕夏了嗎?我也許會寫篇文章講講他是如何當上帕夏的,還會在文章的開頭描繪一下16世紀上半葉的概況。但是一思考文章裏那些令人厭煩的細節我就沒了興致,後來有一會兒我以為我要哭了。我想說這是因為啤酒的緣故,但酒勁已經過了。有什麽辦法呢,我還在讀著。


    我看到了一份麥赫梅特的兒子塔希爾的逮捕令,他本是個騎兵,但卻開始當起了土匪。我看到了有關不許來自周邊村子的牲畜踐踏專屬艾特海姆帕夏的葡萄園的命令,還有一份有關在努萊亭的問題上采取必要措施的命令,有人認為他已死於瘟疫,但又有人提出他是被他嶽父用棍子打死的,但我沒有抄下來。然後我把一份長長的市場物價統計表原樣抄到了本子上。然後我看到厄梅爾的兒子皮爾?阿赫梅特在受托人菲特忽拉教長麵前承諾八天之內會償還自己欠浴室老板麥赫梅特的債務。然後我看到有關穆薩的兒子赫澤爾嘴裏聞起來有葡萄酒味兒的記錄。然後,我想笑,但這需要再喝點啤酒。我把他們的法院記錄認真地看了很久,什麽都沒想,什麽都沒抄,盡管我確信我已經什麽都不找了,但我還是像在尋找什麽似的、像在追尋某種蹤跡似的謹慎地閱讀著,我喜歡這麽做。最後我的眼睛都看累了,就停了下來,看了看陽光照射下的地下室窗戶。各種想法和影像不停地從四麵八方湧到我麵前:


    我為什麽成了搞曆史的人呢?十七歲的時候我曾經好奇過一陣,但也僅此而已。春天的時候媽媽去世了,之後爸爸還沒等到退休就辭去了縣長一職,搬到了天堂堡壘。在天堂堡壘我翻閱爸爸的書籍,在花園和海邊溜達的時候思考自己讀過的東西,就這樣度過了那個夏天。有人問的時候我對他們說我要當一名醫生,是的,我的爺爺也是醫生。話是這麽說,我卻在秋天考上了曆史專業。有幾個人像我一樣是自願把曆史選作自己職業的呢?我突然生起氣來:塞爾瑪常說我這個以自己的愚蠢為榮的毛病是我個性中不可分離的一部分,但是她很高興我是個搞曆史的人。我爸爸大概不喜歡,他一知道我考上了曆史專業就喝酒了。奶奶也訓斥了爸爸,不讓他喝酒。一想到奶奶我就想起了家和倪爾君,我看了看表,快五點了。我已經感覺不到一點酒勁了。過了一會兒我已經連看下去的興致都沒有了,就沒等勒紮,自己起身開車迴家了。在路上的時候我想,我會去和坐在小屋那裏看書的倪爾君聊一聊。要是倪爾君不賞臉的話,我就翻開床頭的艾弗裏亞?切萊比看看,看著,忘著,然後我就喝點酒,再然後就該吃晚飯了,我會吃飯,會再喝點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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