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他偶然在床上一直躺到中午,當他正沉在使人把現實當做奇幻,把妄想看成實際的半醒半睡的狀態中,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在繼續做夢,突然間,他第一次聽到他的女房東向每天前來打聽消息的若納塔報告他的健康狀況。奧弗涅女人認定瓦朗坦還在酣睡,便沒有壓低她那山村婦女說話的高音域。


    “情況沒有見好,也沒變壞,”她說,“昨晚他還整夜咳得死去活來。他咳嗽,他吐痰,這位好先生真可憐。我和我男人,我們心想,他哪兒來這股拚命咳嗽的勁兒。真個使人聽了心碎。他哪兒得來的這種倒黴病!他真是一點兒也沒有好轉唄!我老是擔心有一天早上會發現他死在床上。他真是慘白得象個蠟製的耶穌像!的確,他起床時我曾看到,唉!他那可憐的身體竟瘦得象把柴。他甚至不覺得他已經不好!他滿不在乎,還使勁到處奔跑,好象他健康得不得了。他到底還算有勇氣,他並不訴苦!說真話,他與其躺在草地上,還不如長眠地下的好,因為他正受著耶穌的苦難!咱並不希望他這樣,先生,這對我們並沒有好處。可是,即使他不再給我們錢了,我還是一樣喜歡他;我們並不是受金錢驅使的。啊!我的天呀!”她接著說,“隻有巴黎人才會得這種鬼病!他到底從哪兒得來這個病?可憐的青年人呀,他肯定好不了啦。您瞧,使他憔悴,使他消瘦,毀掉他的就是這種低燒!他卻一點也沒想到,他一點也不知道,先生。他自己根本什麽也沒發覺……您可不要為這個哭嗬,若納塔先生!應該這麽想:他將因為不再受苦而高興。您得給他做一次九日?瞻禮。我見過許多人都因為做了九日?瞻禮,很快病就好了,為了救活一個這麽好的人,我情願供獻一台蠟燭,他簡直象隻複活節的羔羊那麽溫柔。”


    拉法埃爾的聲音已經太微弱了,他無法使人聽到他說話,隻好被迫聽下這場可怕的饒舌。然而,他實在忍受不了,不得不下了病床,站到門限上來:


    “老壞蛋,”他向若納塔嚷道,“難道你要做我的劊子手嗎?”


    那位農婦以為自己看見鬼魂出現,嚇得飛跑了。


    “我不許你對我的健康有任何擔心,”拉法埃爾繼續說。


    “是的,侯爵先生,”老仆人拭著眼淚迴答。


    “從今以後,沒有我的命令,你最好不要到這裏來。”


    若納塔心裏想著要服從侯爵的囑咐,但是,在他退出去之前,用忠誠和憐憫的眼光看了侯爵一眼,拉法埃爾從這眼神裏已看出自己的死期不遠。他氣餒了,突然間恢複了對自己的真實處境的感覺,瓦朗坦在門限上坐下來,兩手交叉抱在胸前,耷拉著腦袋。若納塔給嚇壞了,急忙走近主人的身旁:


    “先生……”


    “你走開,你走開!”病人向他嚷道。


    第二天清早,拉法埃爾攀登岩崖後,在一個岩石的裂隙處坐下來,這裏長滿苔蘚,從這兒可以望見由溫泉療養所通到他居住處的一條小徑。這時候,他瞥見若納塔在岩崖底下又和奧弗涅女人重新談起話來。一種捉弄人的神秘力量,把這個女人不時的搖頭,她的絕望的手勢和可怕的幼稚談吐,都給他闡明了他的處境,甚至把她那些致命的話語也通過風和沉寂傳送給了他。


    恐怖襲擊了他的整個身心,他便跑到山峰的最高處躲起來,在那兒直呆到黃昏時分,還是不能驅除那些由於他已成為殘酷的關心對象,從而不幸地在他心中喚醒的種種不祥思想。突然,奧弗涅女人本人象夜幕下的一個陰影,忽然站在他麵前;出於詩人的奇想,他要在她穿的黑白相間的裙子和鬼怪身上幹枯的肋骨之間找到隱約的相似之處。


    “掉露水啦,親愛的先生,”她對他說,“要是您還呆在這裏,您會不折不扣讓自己象個墜地的果子那樣爛掉。該迴去啦。這樣子吸露水是不衛生的,尤其您從早上起,一點東西還沒吃。”


    “天殺的!”他大聲說,“你這老巫婆,我命令你讓我自由自在地過活,不然,我就要搬走!天天早上給我掘墓坑,這就很夠啦,至少晚上不要再掘了……”


    “給您掘墓坑,先生!掘您的墓坑!……您的墓坑到底在哪兒呀?我願意看見您象我們父親那樣健在,絕不願看見您躺在墓坑裏!墓坑嘛!要到那裏去,我們都覺得還太早哩……”


    “別說啦!”拉法埃爾說道。


    “請挽著我的胳膊,先生。”


    “不用。”


    人類最難忍受的是憐憫之情,尤其是在他值得別人憐憫的時候。仇恨是一劑滋補藥,它能使人活下去,它喚起複仇的念頭;可是,憐憫卻能殺死人,它使我們原來虛弱的身體更為衰弱。這是把惡意變成花言巧語,這是藏在溫柔裏的輕蔑,或者是藏在冒犯裏的溫柔。拉法埃爾發現在百歲老人心裏有種勝利者的憐憫,發現在孩子心裏有種好奇的憐憫,在村婦心裏有叫人厭煩的憐憫,在村夫心裏有利害關係的憐憫;但是,不管這種感情是用什麽形式來表達,它始終包含著死的意味。一位詩人可以用任何題材來寫詩,至於寫出的詩是可怕的,還是快樂的,要看他當時所感受的印象如何而定;當他的靈魂處於激昂狀態時,便拒絕柔和的色調,而往往要采用強烈的或鮮明的顏色。這種憐憫反映在拉法埃爾的心中便產生一種悲哀和憂鬱的可怕詩篇。當初他到這兒來和大自然接近的時候,毫無疑問,他連做夢也沒想到會遇見這種自然流露的坦率感情:當他自以為是獨自一人坐在樹下和頑強的嗆咳作鬥爭,他總會看到那雙靈活閃亮的小孩眼睛,那小家夥象個哨兵站在草叢中窺伺他,象個野人似的,這種孩子的好奇心,包含著和開玩笑同樣多的樂趣,這是種莫名其妙的關心和無情的混合。苦修會修士們見麵時打招唿說的那句可怕的話:“兄弟,必須死去,”1似乎經常寫在那些和拉法埃爾一起生活的老鄉的眼睛裏;使他弄不清楚是他們天真的話語,還是他們的沉默更使他害怕;他們的一舉一動都使他受窘。


    1苦修會是法國古時的一個教派,其教徒遵守非常嚴肅的教規,以從事苦修,他們相見時,用這句可怕的話代替問安。


    一天早上,他看見兩個穿黑衣的人在他周圍打轉,他們悄悄地象獵狗似的嗅他,研究他;然後,裝作到這兒來散步,他們向他請教一些普通的問題,他也就簡單地迴答他們。他認出這兩人就是溫泉療養所的醫生和神甫,他們一定是被若納塔派遣,受療養所客人的囑托或者是被瀕死者的氣味給引來的。這麽一來,他就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出殯行列,聽到神甫唱送葬歌,他還計算了每個送殯人手拿的蠟燭,到後來他就隻能透過一層黑紗來觀看這兒豐富的自然美景了,而當初他滿以為在這個美景裏重新找到了生命呢。過去向他宣告長壽的景色,此刻都在向他預言生命即將終結。第二天,他動身迴巴黎去,行前不免受到房東的充滿哀愁和憐憫的誠摯祝願。


    經過整夜的旅行之後,他在波旁內山區風景最秀麗的一個峽穀裏醒來,這兒的山光野景在他眼前迴旋,象夢中朦朧的影象般迅速消逝。自然美景以無情的媚態在他的眼前賣弄風情。一忽兒,阿列河在風光明媚的遠景中象條閃光的水帶般緩緩流逝,接著是隱藏在赭黃色山岩隘口裏簡樸的小村莊露出它們的鍾樓尖頂;一會兒,又是一個小峽穀的磨坊突然出現在單調的葡萄園後麵,然後又不斷出現一些秀麗的邸宅,山腰裏的村落,或者是兩旁長著茁壯的白楊樹的公路;最後是盧瓦爾河和它那些河麵象鑽石般的支流在金沙中閃耀。1無窮的誘惑啊!激動的大自然,象兒童般活潑,它的難以抑製的六月的熱情和蓬勃的生機,必然要吸引病人無神的眼光。他拉上車子的百葉窗,又沉沉入睡了。


    1盧瓦爾河是法國最長的河流,分上遊、中遊、下遊三部分,這裏指的是河的中遊,該河在一個大山穀裏呈一個大環形,並有許多支流,河床裏充滿沙堆。


    約莫黃昏時刻,車子駛過科納,他被一陣歡樂的樂聲吵醒,發現自己正好碰上一個鄉村的節日盛會。驛車站就坐落在廣場附近。當車夫給他的車子更換馬匹的時候,他看到歡樂的村民在跳舞,頭戴鮮花的漂亮姑娘在盡情挑逗,小夥子們精神煥發!還有興高采烈的老農,他們的胖臉被酒氣熏得通紅。小孩們互相嬉戲,老村婦們縱情談笑。大夥都放開了嗓門,歡樂的氣氛,使得人們身上的服裝和桌子上擺開的筵席都為之生色。廣場和教堂都呈現出快樂的麵貌;鄉村的屋頂、窗戶,甚至房門似乎也換上了節日的盛裝。


    象所有瀕死的人那樣,就連最微小的喧鬧都難於忍受,拉法埃爾既無法抑製住一聲沉痛的歎息,也不能排除這樣的欲望:強迫樂隊停止演奏,使這種歡騰化為烏有,使這陣喧嘩歸於沉寂,直至驅散這個放肆的節日歡會。他十分悲傷地登上馬車。當他往廣場上看時,發現那兒的歡樂場麵已變成一片驚慌,鄉村姑娘們都跑光了,長凳上空無一人。隻有樂隊座上還有一個瞎子鄉村樂師,用他的木笛繼續吹出刺耳的舞曲。這沒有舞者的舞曲,這個衣衫襤褸,頭發蓬鬆,表情憂鬱,藏身在菩提樹蔭下的孤獨的老人,正是拉法埃爾所希望的怪誕人物的形象。霎時間烏雲密布,下了一場六月的傾盆暴雨,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會兒便雨過天晴。這是很自然的事,拉法埃爾仰望長空,看見幾朵……的白雲被風吹散,他甚至沒有想到要看看他的驢皮是否又縮小了一點。他重新躺在馬車的角落裏,不一會兒車子便向路上駛去。


    第二天他迴到自己的家裏,坐在臥室裏壁爐旁邊。因為他覺得冷,叫人生了一爐旺火。若納塔給他送上一些信件。這些信全是波利娜寫的。他不慌不忙地打開第一封信,抽出信箋來看,就象看一張收稅官免費寄來的淺灰色的催稅單。他讀到的頭一段是:


    “離家了!但這是逃跑嗬,我的拉法埃爾。怎麽啦!誰也不能告訴我你在哪兒?要是我都不知道你在哪裏,難道還有誰會知道?”


    他不願從信裏知道更多的情況,便冷冷地拿起這些信,扔進壁爐裏,用無神的冷漠眼光,瞧著熊熊的爐火把香箋扭卷、收縮、翻騰、分裂成碎片。


    在爐灰上旋轉的殘片,讓他看到一些句子的開頭,片言隻語,燒掉一半的意思,他覺得有趣,使不由自主地在火焰中搶著讀作為消遣:


    “……坐在你的門前……等待……任性……我服從……情敵們……我,不!……你的波利娜……愛……難道不再有波利娜了?……要是你想離開我……你還不至於拋棄我……永遠的愛……死……”


    這些詞語使他發生內疚:他拿起火鉗從火焰中搶救出最後一片信箋。


    “我在抱怨,”波利娜寫道,“可是,我不訴苦,拉法埃爾!讓我遠離你,你一定是想要使我免除什麽悲傷的重壓。也許有一天你會殺死我,但是,你太好了,絕不會讓我受苦。好吧!別再這樣走開啦。行!我能接受最大的折磨,隻要是在你的身邊。你給我帶來的憂愁,將不再是憂愁:除了曾經向你表白過的愛之外,在我心中還有比這更多得多的愛情。我能忍受一切,除了為你痛哭和不能知道你要做的……”


    拉法埃爾把這片被燒黑了的殘箋放在壁爐台上,後來他突然把它再投進壁爐裏。這頁殘箋反映他的愛情和他無法逃避的命運實在太強烈了。


    “去把畢安訓先生找來,”他對若納塔說。


    荷拉斯到來,發現拉法埃爾躺在床上。


    “我的朋友,你能給我配一服含量輕的鴉片飲料嗎?好讓我經常處於半睡眠狀態,又不至因常喝它而有礙身體。”


    “這最方便不過了,”年輕的醫生答道,“但是,為了吃飯,每天總得起來幾個小時嗬。”


    “幾個小時,”拉法埃爾打斷他的話說;“不,不!我願意最多不超過一個小時。”


    “你到底有什麽打算?”畢安訓問道。


    “睡覺,這還算是活著!”病人迴答——“不能讓任何人進來,即使是波利娜-德-維什諾小姐也不例外!”在醫生開藥方的時候,瓦朗坦對若納塔說。


    “喂!荷拉斯先生,有什麽辦法嗎?”老仆人把青年醫生一直送到大門外台階上時問道。


    “他還能活很久,或者今晚就死。對他來說,活著和死去的機會是相等的。這我完全沒把握。”醫生在迴答他時,無意中做了個懷疑的手勢,“應該讓他開心。”


    “讓他開心!先生,您不了解他。前些日子,他不哼一聲就殺了一個人!……什麽都不能使他高興。”


    拉法埃爾有好幾天沉沒在人為的昏睡中。多虧鴉片的物質力量對人的精神所發揮的作用,使這個有很強的想象力的人,竟然降低到了懶惰動物的水平,它們呆在樹林裏,象一塊死木頭似的,連容易獲得的食物都不願移一步去獵取。拉法埃爾甚至把日光遮住,使光線再進不了他的家。晚上約莫八點鍾的時候,他從床上下來,連對自己的存在都沒有清醒的意識,他填飽肚子後,立即又去睡覺。他的時間是冰冷和幹縮的,隻能在一個黑暗的背景上給他帶來些模糊的形象,一些痕跡,一些昏暗的光線。他把自己埋藏在極端的沉寂裏,使自己的動作和智慧處於否定的狀態。一天晚上,他醒來比平常要晚得多,發現他的晚餐還未送來。他就按鈴叫若納塔。


    “你可以走啦,”他對他說,“我讓你發了財,你可以去享你的晚福了;可是,我再不願讓你來捉弄我的生命……怎麽樣!混蛋,我餓啦。我的晚餐在哪裏?你說!”


    若納塔無意中露出一絲滿意的微笑,拿起一支蠟燭,燭光在府邸中黑暗的巨大房間裏閃動;他領著重新變成機器的主人到一個寬敞的走廊裏,並且突然把大廳的門打開。拉法埃爾立即受到強烈的燈光的照射,目迷神眩,前所未有的豪華景象把他驚呆了。隻見大廳裏所有的玻璃大吊燈,全都點上蠟燭,花房裏培植出的最名貴的花卉,很藝術地布置在餐桌上,桌上擺的全是光彩奪目的銀餐具和金的、螺鈿的器皿,還有各種精細瓷器;一桌熱氣騰騰的豪華筵席,其中的珍饈美味香氣撲鼻,令人饞涎欲滴。


    他看到自己的親友被請來赴宴,席間夾雜著裝飾華麗,妖豔迷人的婦女,她們袒胸露背,秀發上插滿鮮花,眼睛裏閃閃發光,她們全都是不同類型的美女,通過肉感的打扮,分外逗人喜愛,其中一個穿件愛爾蘭式的束腰短上衣,顯得身段婀娜多姿,另一個穿一條安達盧西亞女人穿的繡花裙子,體態風流;這一個打扮成半裸體的女獵神狄安娜,那一個摹仿德-?瓦利埃小姐的打扮,純樸而多情。他們都同樣決心要大醉方休。所有賓客的眼睛裏都閃耀著喜悅、愛情和快樂的光芒。當拉法埃爾死人般的麵孔出現在客廳的門口時,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唿聲,它象這個臨時布置的盛宴發出的一片燦爛紅光那樣,迅速向他傳來。各種聲音,香氣和光線,以及這些迷人的美女,全都刺激了他的感官,引起了他的食欲。一陣悅耳的樂聲從鄰室傳來,不斷用柔和的聲浪掩蓋這種醉人的嘈雜聲音,從而完善了這個奇異的景象。


    拉法埃爾覺得自己的手被一隻令人感到舒服的手握住,這是一隻女人的手,這女人就是阿姬莉娜,她正張開鮮嫩、潔白的雙臂要擁抱他。他明白這個景象不是象他在蒼白的夢境裏那種模糊怪誕的、飄忽不定的幻影,便發出一聲慘叫,突然把門關上,狠狠的給了他的老仆一個響耳光。


    “你這惡棍,難道你發誓非把我弄死不可嗎?”他大聲責罵他。


    拉法埃爾因為遇到剛才這種對他有危險的場麵而氣得渾身發抖,但他終於拿出力氣迴到自己的房間,喝了一服大劑量的安眠藥水,又躺下去睡了。


    “真是見鬼!”若納塔從驚愕中恢複過來後說,“畢安訓先生曾當麵囑咐過,要我好好地讓他開心……”


    約莫半夜時分。拉法埃爾由於某種生理上的變化和醫藥失去效用後的奇特現象,這時候,他在睡眠中出現了一種迴光返照。他蒼白的雙頰染上了鮮豔的玫瑰色。他那少女般優雅的前額顯示出天才的氣質。生命在這安詳和酣睡的臉上煥發出光輝。你也許要說這是在母親的保護下酣睡的小孩。他睡得很香,朱紅的嘴唇唿吸均勻,氣息純潔;他麵露笑容,一定是在夢裏過著美滿的生活,也許他是百歲老人,也許他的孫兒們都在祝願他長壽;也許他在豔陽天坐在樹蔭下的鄉村板凳上,象先知那樣從高山之巔瞥見遠方幸福的樂土!……


    “原來你是在這裏!”


    這句話是用銀鈴般的聲音說出來的,驅散了他夢境中模糊不清的影象。在燈光之下,他看見波利娜坐在他的床上,因為久未晤麵和飽受痛苦,波利娜變得更美了。


    拉法埃爾看到這張象睡蓮般潔白的臉蛋,不禁呆住了,這張臉在陰影之下,襯著長長的黑發,似乎顯得更加潔白。眼淚沿著雙頰流下,劃出兩道發光的淚痕,掛著的淚珠,隻要微微一動就會掉下來。她穿著潔白的服裝,頭部略為傾斜,側身坐在床邊,仿佛天國下凡的天使,又象是一口氣就可以吹散的幽靈。


    “啊!我全都忘掉了,”在拉法埃爾睜開眼睛的時候,她便嚷道。“我要說的話隻是:我是屬於你的!是的,我的心裏隻有愛情。啊!我命裏的天使,你從來沒有這麽美。你的眼睛使人震驚……可是,我全猜到了,得啦!你曾背著我去找尋健康,你害怕我……好吧!……”


    “走開,走開,別管我,”拉法埃爾終於用微弱的聲音迴答說。“可是,你快走吧!要是你留在這裏,我就會死,你願意看著我死嗎?”


    “死!”她重複說。“難道你能沒有我而獨自去死嗎?死,可是,你還年輕呀!死,可是,我愛你!死!”她用沉痛帶哭的喉音說,一麵用瘋狂的動作緊握著他的雙手……


    “你的手多麽冷嗬!”她說,“難道這是種幻覺嗎?”


    拉法埃爾從枕頭下取出那塊驢皮,它已不牢固,而且很薄,小得跟一片長春花的葉子差不多了。他指著驢皮對她說:


    “波利娜,這就是我的美好生命的美好形象,我們來說聲永別吧!”他說。


    “永別?”她神色驚惶地重複說。


    “是的,這是一張靈符,它滿足了我的一切欲望,它也就代表我的生命。你看,它給我剩下的,就隻這一點兒了。要是你還這樣的看我,我就要死啦……”


    這少女以為拉法埃爾發瘋了,她拿過那張靈符,就去找燈火。搖曳的燈光同時照亮了拉法埃爾和那張驢皮。她十分仔細地觀察她情人的麵孔和那最後一小塊魔皮。拉法埃爾看到她因恐怖和愛情愈顯得漂亮,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思想:迴憶起過去溫柔的風流情景和瘋狂的快樂,使他沉睡已久的情欲在他心中死灰複燃了。


    “波利娜,來呀!波利娜!”


    一聲可怕的尖叫從少女的喉裏發出,她睜大眼睛;因前所未有的痛苦而緊鎖的雙眉,現在因恐怖而展開了,她從拉法埃爾的眼睛裏看到了一種狂暴的情欲,以前她認為這是她的光榮;但是,隨著這種情欲的擴張,那塊魔皮在收縮的過程中,使她的手發癢。她不假思索地,逃進隔壁的客廳,隨手把門關上。


    “波利娜!波利娜!”垂死的人一麵叫嚷,一麵追她,“我愛你,我熱愛你,我要你!……要是你不給我開門,我就詛咒你!我要死在你身上!”


    他用生命最後爆發出的一股奇怪力量,把門推倒,看到他的情婦半裸著身子在長沙發上打滾。波利娜想刺破自己的胸膛而未能如願,為要死得快些,她又打算用她的披巾來自盡。


    “要是我死,他就能得救!”她說,一麵勒緊她在脖子上打好的活結。


    在這場和死神的搏鬥中,她披頭散發,肩膊裸露,衣衫淩亂,淚流滿臉,麵色火紅,這種在可怕的絕望下掙紮的情景,呈現在陶醉於愛情的拉法埃爾眼前,竟成了千嬌百媚,更增強了他的欲火;他象獵食的鷙鳥般輕捷地撲在她身上,扯斷勒著她脖子的披巾,要把她摟在懷裏。


    這臨死的病人,找尋話語來表達那吞噬他全部力量的情欲;可是,他找到的隻是胸膛裏發出的嘶啞的喘聲,他的唿吸越來越困難,氣息象是從他的髒腑裏擠出來似的。最後,再也無法組成語音了,他便在波利娜的胸脯上亂咬。若納塔聽到了慘叫聲非常害怕,便走了進來,看到那少女蹲在一個角落裏俯身在屍體上,他便想把屍體從少女手中奪過來。


    “你要什麽?”她說,“他是我的,是我害了他,我不是曾對他預言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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