馥多拉用小望遠鏡掃視了所有包廂,迅速地察看了一切服裝打扮後,確信自己的服飾和美貌已壓倒巴黎所有最美麗、時髦的女人時,她的臉上煥發出無法形容的快樂;她笑了,為的是向人顯露她雪白的牙齒,她擺動了一下飾滿鮮花的腦袋,為的是讓人來欣賞她,她的眼光從這個包廂移到另一個包廂,她嘲笑一位俄羅斯公主笨拙地把法國式軟帽戴在前額上,或一頂難看的帽子可怕地扣在一位銀行家的女兒頭上。突然間,她的視線遇到拉法埃爾凝視著她的眼睛,她的臉色頓時發白了;她的曾受侮辱的情人,正以令人難於忍受的鄙視眼光,象雷電般擊中了她的心坎。當所有被她拋棄的情人都不能不承認她的威力時,瓦朗坦是世上唯一躲開了她的誘惑的人。一種權力既然受到挑戰,而又不能使對方受到懲罰,這種權力便已瀕於毀滅。這個格言銘刻在女人的心裏,要比刻在國王的腦子裏深入得多。因此馥多拉已從拉法埃爾身上看到她的威力和妖冶的喪失。前一天晚上,拉法埃爾在大歌劇院說的一句話,已成為巴黎沙龍中的名言。這句可怕的諷刺話的刀鋒,已給伯爵夫人造成了一個不治的創傷。在法國,我們懂得用燒灼的辦法來治療創傷,但是,由一句話造成的痛苦,我們還不知道有什麽藥物能夠醫治。


    當所有的女人都來迴觀察侯爵和伯爵夫人的時候,馥多拉真想把拉法埃爾投進巴士底那樣的監獄終身監禁起來,因為,不管她多麽善於偽裝,她的情敵們都能猜到她內心的痛苦。到頭來,她連最後的安慰都失掉了。那便是她常說的那句甜蜜的話:“我是最美麗的!”這是一句能夠平息她的虛榮心所引起的一切煩惱的不朽名言,現在也終於成了謊話。


    第二幕戲開場的時候,一個女人進來坐在拉法埃爾旁邊的一個一直空著的包廂裏。整個池座裏的觀眾發出一陣嗡嗡的讚賞聲。這個人臉構成的大海,掀起了心智的波濤,所有的眼睛都瞧著這個陌生的女人。由於青年人和老年人長時間的騷動,當戲幕揭開的時候,樂隊的樂師轉過身來要求大家肅靜,但是,他們竟也跟著眾人喝起彩來,大家亂哄哄地鬧成一團。每個包廂裏都在熱烈地交談。女人都手持雙筒望遠鏡,煥發了青春的老年人則用皮手套來擦亮他們的觀劇鏡,興奮的場麵終於逐漸平靜下來,戲台上的歌聲開始讓人聽得見了,一切又恢複正常。貴族社會的觀眾,對剛才跟著別人騷動感到羞恥,便重新擺出一副貴族的冷靜而又禮貌的架勢。富翁們裝出見怪不怪的樣子,他們自以為從美好作品的外貌,一眼就能看出它的缺點,從而避免對它加以讚賞的平庸意識。然而,也有少數男人,一動不動地呆著,不聽音樂,卻沉醉在天真的喜悅裏,專心欣賞拉法埃爾身旁的女子。


    瓦朗坦看見樓下包廂裏坐在阿姬莉娜旁邊的泰伊番的卑鄙、充血的臉孔,那張臉還對他做了一個表示讚賞的怪樣。後來,他又看到愛彌爾站在池座裏,似乎在對他說:“喂!瞧你身旁的美人兒!”最後他又看見坐在紐沁根夫人和她女兒旁邊的?斯蒂涅,他在使勁扭自己的手套,顯出一個男子被人纏住,不能去親近那位天仙般的陌生女子的無可奈何的心情。


    拉法埃爾的生命取決於他和他自己簽訂的那個還未被破壞的契約,他曾決心永遠不去細看任何女人,為了避免受誘惑,他戴上一副特製鏡片的夾鼻眼鏡,透過鏡片去看,可以使最勻稱美好的輪廓,變成醜惡的形象。今早他為了禮貌隨便給人許了一個願,那張靈符便迅速地縮小了,使他至今猶心有餘悸,因此,他下定決心,絕不迴頭看他鄰座的女人。


    拉法埃爾象一位公爵夫人那樣端坐著,背朝包廂的一角,無禮地給那陌生女人遮住了一半幕景,似乎有意蔑視她,根本不理會這位美女就坐在他的後麵。那位女鄰座依樣畫葫蘆,完全照瓦朗坦的姿勢坐著:她把手肘倚在包廂邊上,頭部側過四分之三,瞧著舞台上的歌唱家演唱,活象擺好姿勢坐在給她畫像的畫家麵前。這兩人象一對鬧別扭的情人,背朝背在賭氣,隻等對方說句情話,便急忙擁抱起來。有時候,陌生女人輕柔的鸛翎或她的頭發輕輕觸著拉法埃爾的頭部,使他發生肉欲的快感,他便勇敢地加以抵抗;不久,他又感覺到長袍邊緣的絲質花邊的輕輕接觸,長袍本身的褶襇發出輕柔的——聲,充滿魔力地輕輕抖動著。終於,這個美女的唿吸所引起胸部、背部和衣服的極細微的動作,使她整個可愛的生命突然間象電光一閃似的和拉法埃爾接觸上了;美女潔白裸露的背部發出的美妙熱流,通過她身上的輕紗和花邊,忠實地傳導給他發癢的肩膀。


    由於大自然的惡作劇,這兩個被禮法拆散,被死亡的深淵所隔離的人,現在同在一起唿吸,也許還彼此傾慕。沁人心脾的龍舌蘭芬芳,使拉法埃爾陶醉了,他的想象力因遇到障礙而受刺激,反而更加離奇古怪,在他的想象中迅速出現一個女人熱情的麵孔,於是他突然轉過身來。那陌生的女子肯定是因為和一個陌生男人的接觸而受到驚動,也做了同樣的動作,他們臉對著臉,被同樣的感受所激動著。


    “波利娜!”


    “拉法埃爾先生!”


    兩人都愣住了,彼此默不作聲地相視了片刻。拉法埃爾看見波利娜服裝素雅。薄紗衣衫規矩地遮蔽著胸脯,銳利的眼光可以透過輕紗見到百合花般潔白的皮膚,猜想得到那為女人所羨慕的完美體型。而且,她還始終保持著處女的純樸、天真和溫柔的儀態。從她衣袖的顫動還可以看出她心髒的悸動所引起的身體的抖動。


    “哦!明天請來,”她說,“到聖康坦旅館取迴您的稿子。請在中午準時來,我等著您。”


    波利娜急忙站起來,轉身走了。拉法埃爾本想跟蹤她,又怕連累她,便留下來,他抬頭看見馥多拉,覺得她很難看;拉法埃爾無心聽音樂,一句也聽不進去,他在戲院裏感到憋氣,心裏悶得慌,便走出戲院迴家了。


    “若納塔!”他躺在床上對他的老仆人說,“請你拿塊方糖,上麵滴半點鴉片藥酒來給我,明天中午前二十分叫醒我……”


    “我要讓波利娜愛我!”第二天,他對著那張靈符,懷著難以形容的憂慮大聲嚷道。


    那張驢皮卻沒有一點動靜,它似乎失掉了收縮力,當然它不能夠實現一個業已完成了的願望。


    “啊!”拉法埃爾喊道,心上好象卸掉了一塊石頭,自從那天人家給了他這張靈符,他心裏就一直有負擔,“你撒謊,你不聽我的命令,契約就算作廢啦!我自由了,我要活下去。這難道是一場惡作劇的玩笑嗎?……”


    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思想。他盡量穿得象過去那樣簡樸,打算步行重訪他的舊居,在那兒設法迴憶過去的快樂時刻,那時候,他能夠縱情歡樂而無所顧慮,那時候,他遠沒有品嚐過人類的一切享受。他走著走著,覺得波利娜已不是聖康坦旅館的波利娜,而是昨晚上見到的波利娜,一個夢寐以求的、完美無缺的情婦,一個聰明的少女,她招人喜愛,是藝術家,又能了解詩人,懂得詩,而且生活在豪華的環境裏;說得確切一點,她是賦有優美靈魂的馥多拉,或者是象馥多拉一樣豪富的波利娜伯爵小姐。


    當他到達破舊的門限前,站在門口的破碎石板上時,不禁想起過去,不知有多少次,他曾懷著失望的心情看著這個門口,這時一個老婦人從廳裏出來對他說:


    “您不就是拉法埃爾-德-瓦朗坦先生嗎?”


    “正是我,好太太,”他答道。


    “您認得您從前住過的房間,”她接著說,“人家在等著您哩。”


    “這家旅館還是戈丹太太開的嗎?”拉法埃爾問道。


    “噢!不是了,先生。現在戈丹太太是男爵夫人了。她住在河對岸自己的一所漂亮房子裏。她的丈夫迴來啦,好家夥!他帶迴來千百萬家財……人家說,如果她想買的話,她可以把整個聖雅各區買下來。她把房子的底層白給我住,其餘部分出租給我。啊!她到底是個好人!她從前不驕傲,今天也不比以前更驕傲。”


    拉法埃爾敏捷地登上了他住過的閣樓,走到最後幾級樓梯時,他聽到彈鋼琴的聲音。波利娜在房間裏,穿一件素雅的細紗布長袍;但是,從她長袍的款式和隨便扔在床上的手套、帽子和披肩看來,她顯然是很富有的。


    “啊!您到底來了!”波利娜迴過頭來喊道,做了個天真的動作,高興地站了起來。


    拉法埃爾走過來坐在她身旁,紅著臉,又羞愧、又快樂;盡瞧著她,一言不發。


    “您到底為什麽要離開我們?”她接著說,當她覺得自己一陣臉紅時,急忙低下頭來。“您後來怎麽樣啦?”


    “啊!波利娜,我過去倒黴,現在還是很倒黴!”


    “果然如此!”她嚷道,顯然很受感動,“昨天我看見您穿著很講究,表麵上很富有,我就猜到了您的命運,實際上,唉!拉法埃爾先生,現在,是不是還象從前那樣?”


    瓦朗坦忍不住淌了幾滴眼淚,淚水在眼睛裏打轉,他嚷道:


    “波利娜!……我……”


    他說不下去了,他的眼睛射出愛情的光芒,他的心思充分流露在眼神裏。


    “噢!他愛我!他愛我!”波利娜嚷道。


    拉法埃爾點點頭,因為他感覺到自己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到他的樣子,那少女經過他的手,緊緊握住。一陣歡笑,一陣嗚咽,對他說:


    “有錢了,有錢了,快樂吧,有錢啦!您的波利娜有錢……但是,我今天倒應該很窮才對。我曾說過千百遍,我願意用世上的一切財富來償付:他愛我!這句話的代價。噢!我的拉法埃爾!我有好幾百萬財產,您喜歡過奢華生活,您將會稱心如意;但您也應該愛我這顆心嗬,在我的心裏不知有多少愛情要奉獻給您!您還不知道吧?我父親迴來了。我是個富有的繼承人,我的父母完全讓我掌握自己的命運,我可以自己作主,您明白嗎?”


    拉法埃爾發瘋似的接過波利娜的手,如此熱情、貪婪地吻著,使人覺得他的親吻象是種痙攣。波利娜把雙手縮迴去,然後,再伸出來擱在他的肩膀上,摟住他;他們彼此會意,兩人懷著神聖的,甜蜜的熱情,互相擁抱,互相親吻,這是排除一切顧慮,定情的一吻,是兩個情人彼此占有的最初的一吻。


    “啊!”波利娜再坐迴椅子上嚷道,“我再不願離開你……我不知道我從哪兒得來的這股勇氣!”她紅著臉接著說。


    “勇氣嗎,我的波利娜?噢!你什麽也不用害怕,這是愛情,真正的愛情,深厚的,永遠的,象我對你的愛情那樣,你說是嗎?”


    “噢!你說,你說,你說呀!”波利娜說道,“你的嘴巴已那麽久沒跟我說話……”


    “這麽說,你一直在愛我啦?”


    “噢!天呀!這還用問!我不知哭過多少迴,你看,在那兒,在收拾你的房間的時候,我在哀歎你和我的窮困。為了免除你的煩惱,我情願出賣給魔鬼!今天,我的拉法埃爾,因為你真正屬於我:這張漂亮的麵孔是我的,你的心是我的!噢!對,尤其是你的心,是我永恆的財富!……呃!我說到哪裏了?”她停了一會兒後接著說。“啊!想起來了:我們有三百萬,四百萬,五百萬財產,我想是這個數目。如果我象以前那樣窮,也許我要姓你的姓氏,讓人稱唿我瓦朗坦侯爵夫人;但是,現在這個時刻,我要為你犧牲整個世界,我願意,願意永遠做你的女傭人。好吧,拉法埃爾,今天我給你獻出我這顆心,我本人,我的財產,這一切並不比那天我在那兒給你放下的那五法郎更多。”她指著桌子的抽屜說,“噢!那時候你那快樂的神情使我多麽難受!”


    “為什麽現在要讓你有錢?”拉法埃爾嚷道,“為什麽現在你沒有虛榮心?這使我什麽事情也不能替你做了!”


    他因為快樂,失望和愛情,急得一個勁扭自己的雙手。


    “當你將來成為德-瓦朗坦侯爵夫人時,高潔的靈魂呀,我了解你,我的頭銜和我的財產,都值不得……”


    “值不得你的一根頭發!”她大聲說。


    “我也一樣有錢,我有好幾百萬財產;可是,現在財產對我們來說,算得了什麽呢?啊!我倒有一條命,我可以把它獻給你,你把它拿去吧。”


    “噢!我要的是你的愛情,拉法埃爾,你的愛情抵得上整個世界。怎麽樣!你的思想也屬於我嗎?那我可是幸福的女人中最幸福的一個了。”


    “人家要聽見我們說話了,”拉法埃爾說道。


    “嗨!這兒一個人也沒有,”她答道,無意中做了一個淘氣的手勢。


    “好極啦!來吧,”瓦朗坦嚷道,向她伸出雙臂。


    她跳過去坐在拉法埃爾的膝上,雙手摟住他的脖子:


    “吻我吧,”她說,“為了補償你曾給我的一切哀愁,為了忘掉你以前的快樂給我帶來的痛苦,為了補償我為畫扇子1而熬過的漫漫長夜……”


    1指放在壁爐前的隔熱屏,或握在手中的隔熱扇,這類東西中國不多見,為方便讀者理解,簡譯為扇子。


    “畫扇子?”


    “既然我們有了錢,我的寶貝,我可以把一切都告訴你。可憐的孩子!要欺?一個有學問的人是多麽容易嗬!難道你每月花三個法郎洗衣費,就可以每禮拜有兩次潔白的背心和幹淨的襯衫替換嗎?而且你喝的牛奶比你實際出錢買的要多出兩倍以上!我處處瞞著你:關於火、油、甚至金錢!噢!我的拉法埃爾,你別要我做妻子,”她笑著說,“我是個詭計多端的女人。”


    “你當初到底是怎麽迴事?”


    “我每晚工作到淩晨兩點鍾,我把畫扇子的收入一半給我母親,其餘一半給了你。”


    他們兩人都因為快樂和熱愛而呆呆地彼此對視了一會兒。


    “噢!”拉法埃爾嚷道,“我們總有一天會因為這個幸福而樂極生悲。”


    “難道你結了婚嗎?”波利娜嚷道,“我不願把你給任何女人。”


    “我還是自由的,我親愛的姑娘。”


    “自由的!”她重複說,“自由的,而且是屬於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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