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點,李斯貝特已經搭了街車迴家,她急於要去看那個騙了她二十來天的文賽斯拉。她帶給他一小籃水果,是克勒韋爾親自裝滿的,他現在對他的貝姨格外親熱了。她奔上閣樓的速度,幾乎喘不過氣來。藝術家正在把一口匣子上的花紋收拾完工,預備送給他親愛的奧棠絲。匣蓋四周刻著繡球花,中間有幾個愛神在遊戲1。可憐這愛人,為了張羅一筆錢做這口孔雀石的匣子,不得不替佛洛朗-沙諾工廠做了一對枝形燭台,明明是兩件精品,可是把所有權放棄了——


    1奧棠絲的名字與繡球花僅差一二字母。


    “這幾天你工作太多了,好朋友,”李斯貝特一邊說一邊抹著他腦門上的汗,吻了他一下。“八月裏忙成這個樣子,我怕是危險的。真的,你要把身體攪壞了……喂,這是克勒韋爾先生家裏的桃子、李子……你不用這樣辛苦,我已經借到兩千法郎,要是你能夠賣掉那座鍾,沒有意外,我們一定能還這筆債……可是我有點兒疑心那債主,他送了這張官契來。”


    她把催告清償與執行拘禁的公事,放在蒙柯奈元帥像的草樣下麵。文賽斯拉放下繡球花的泥塑吃水果,她把花枝拿在手裏,問:“這好看的東西你替誰做的?”


    “替一個首飾商。”


    “哪個首飾商?”


    “我不知道,是斯蒂曼叫我捏的,他等著要。”


    “這是繡球花呀,”她聲音異樣的說,“怎麽你從來沒有替我做點兒什麽?難道要弄一隻戒指呀,小匣子呀,無論什麽紀念品,竟是那麽不容易嗎?”她說的時候,惡狠狠的瞪著藝術家,他幸而低著眼睛沒有看見。“你還說愛我呢!”


    “你不相信嗎,小姐?……”


    “哼!聽你小姐兩字叫得多熱烈!……你瞧,自從看見你快要死過去的那一天起,我心上除你之外就沒有第二個人……我把你救活之後,你說你是我的了,我從沒跟你提這句話,可是我自己許下了願,沒有忘記!我心裏想:‘既然這孩子自願交托給我,我要使他快活,使他有錢!’我可是做到了,替你找到了財路!”


    “怎麽的?”可憐的藝術家這幾天得意忘形,又是太天真了,想不到人家給他上當。


    “是這樣的,”李斯貝特往下說。她看著文賽斯拉,越看越歡喜;他眼中表現的是兒子對母親的愛,同時也流露出他對奧棠絲的愛;這一點使老姑娘誤會了。她生平第一次,發見一個男人眼中射出熱情的火焰,以為是她引起的。


    “克勒韋爾先生答應投資十萬法郎,讓我們開一個鋪子,要是,他說,你肯娶我的話。胖老頭兒竟有些古怪念頭……


    你意思怎麽樣?”她問。


    藝術家臉孔發白象死人一樣,對恩人眨了眨黯澹無光的眼睛,把他所有的思想都表現了出來。他張著嘴愣在那裏。


    “再明白也沒有,你這個表情是說我生得奇醜!”她苦笑著說。


    “小姐,我的恩人對我是永遠不會醜的;我對你的確極有感情,可是我還不到三十歲,而……”


    “而我已經四十三!哼,我的堂姊於洛太太已經四十八,還能教人顛倒;可是她呀,她是美人!”


    “小姐,相差十五歲,怎麽過夫妻生活?為我們自己著想,就應該仔細考慮。我的感激決不下於你的恩惠。再說,你的錢不久也可以還你了。”


    “我的錢!噢!你把我當做沒有心肝的、放印子錢的債主。”


    “對不起!可是你再三跟我提到錢的事……總之你是我的重生父母,請你不要毀了我。”


    “你想離開我,我明白了,”她側了側腦袋,“你這個紙糊一樣的人,哪兒來的勇氣,膽敢忘恩負義?你居然不信任我,不信任你的本命星君?……我常常為了你工作到深更半夜!把一輩子的積蓄交給了你!四年功夫,我分給你麵包,一個可憐的女工的麵包,我什麽都借給你,連我的勇氣都給了你!”


    “小姐,得了吧!得了吧!”他跪下來握著她的手,“不用多說了!三天以後,我會告訴你,把一切告訴你;”他吻著她的手:“讓我,讓我快活罷,我有了愛人了。”


    “那麽,好,你去快活吧,我的孩子,”她說著站了起來。


    然後她吻他的額角,吻他的頭發,那股瘋狂的勁兒,象一個判了死刑的囚犯體味他最後半天的生命。


    “啊!你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跟我愛人一樣的了不起,”可憐的藝術家說。


    “因為我還是愛你,所以為你的將來擔心,”她沉著臉說。


    “猶大1是自己吊死的!……負心人沒有一個好收場!你一離開我,就做不出一件好東西!好吧,咱們不用談婚姻,我知道,我是一個老姑娘,我不願意把你青春的花,把你所說的詩意,扼殺在我葡萄藤似的臂膀裏;可是,不談婚姻,難道咱們就不能住在一塊嗎?聽我說,我有做買賣的頭腦,我可以工作十年,替你掙一份家業,因為我,我的名字就叫做省儉;不比一個年輕女人專會花錢,把你掙來的統統用光,你隻能辛辛苦苦為她的快樂而工作。幸福隻能給人迴憶。我一想到你,就幾小時的發愣……噯,文賽斯拉,跟我住在一塊吧……你瞧,我樣樣明白:你可以養情婦,養些漂亮女人,象那個想見見你的小瑪奈弗一樣的,我不能給你的幸福,她會給你。以後,等我替你積了一年三萬法郎進款的時候,你再結婚。”——


    1耶穌十二門徒之一,曾出賣耶穌,後成為叛徒的同義詞。


    “你是一個天使,小姐,我一輩子忘不了今天這個時間,”


    文賽斯拉抹著眼淚說。


    “你這樣我才稱心呢,孩子,”她望著他,快樂得飄飄然。


    人的虛榮心都是極強的,李斯貝特以為自己得勝了。她作了那麽大的讓步,把瑪奈弗太太都獻了出來!她一輩子沒有這麽激動過,破題兒第一遭覺得歡樂浸透了她的心。要是同樣的境界能夠再來一次,她把靈魂賣給魔鬼都是願意的。


    “我已經訂婚了,”他迴答說,“我愛的那個女人是無論什麽女人都比不上的。可是我對你永遠象對我故世的母親一樣,現在如此,將來也如此。”


    這句話仿佛一場暴風雪落在火山口上。李斯貝特坐了下來,沉著臉端詳這個青年,這副美麗的相貌,這個藝術家的額角,這些好看的頭發;凡是能在她心中,把抑捺著的女性本能挑撥起來的特征,她都一樣樣的看過,然後,冒上來又隱了下去的淚水,把她的眼睛沾濕了一下。她好似中世紀墓上那些瘦小細長的雕像。


    “我不來咒你,”她忽然站起身子,“你隻是一個孩子。但願上帝保佑你!”


    她下樓,把自己關在了屋裏。


    “她愛我呢,”文賽斯拉心裏想,“可憐的女人!她話中透露出多少熱情!她瘋了。”


    這個生性枯索而實際的女人,作了最後一次掙紮想保存這個美與詩的象征,掙紮的劇烈,隻有淹在水裏的人拚命想遊到沙灘那種潑剌的毅力,可以相比。


    又隔了一天,清早四點半,斯坦卜克伯爵睡得正好,聽見有人敲他閣樓的門;他一開門,進來兩個衣冠不整的人,又跟進第三個,是可憐的執達吏打扮,他說:


    “你是文賽斯拉先生,斯坦卜克伯爵嗎?”


    “是的,先生。”


    “我是格拉塞,商務警察……”


    “什麽事呢?”


    “我們是來抓你的,先生,你得跟我們上克利希監獄……把衣服穿起來吧……我們很客氣,連警察都不帶,樓下有馬車等著。”


    “我們顧你的麵子……想必你是大方的,”兩個助理員中的一個說。


    斯坦卜克穿好衣服,走下樓梯,兩個助理員一邊一個抓著他的手臂;一上車,馬夫立刻揚起鞭子,仿佛早已知道往哪兒去。半小時內,可憐的外國人給送進了監獄。他愣住了,連一句抗議都沒有。十點,他被帶到文書處,看見李斯貝特哭哭啼啼的,給他一點零錢,在牢裏可以吃得好一點,租一個大一點的房間做工作。她說:


    “孩子,你被抓的事對誰都不能提,不能寫信告訴任何人,否則你的前程完了,這樁丟臉的事一定得瞞著,我很快會把你救出來,我去張羅錢……你放心好了。你把工作用具開一個單子,我給你送來。你一定很快會釋放的,要不我真急死了。”


    “噢!你不止救了我性命!因為,要是人家當我壞人,那我比死還糟糕呢。”


    李斯貝特走出監獄,滿心歡喜。她希望藝術家關了起來,跟奧棠絲的婚姻就此完了;她預備對人說斯坦卜克早已結過婚,靠他太太的奔走,得到恩赦,迴俄國去了。根據這個計劃,她下午三點上男爵夫人家,雖然那天不是她去吃晚飯的日子。她的姨甥在文賽斯拉應該來到的時間要怎樣的坐立不安,她要去親眼目擊,享受享受。


    “你來吃飯嗎,貝特?”男爵夫人若無其事的問。


    “是呀。”


    “好!”奧棠絲接著說,“我去吩咐他們準時開飯,你是不喜歡等的。”


    奧棠絲對母親遞了一個眼色叫她放心,她預備去吩咐當差,等斯坦卜克上門把他擋駕;可是當差出去了,隻得囑咐女仆,由她拿了活計坐在穿堂裏。


    “你怎麽不提我的情人啦?”貝姨等奧棠絲迴進屋子,問。


    “啊,我忘了。他怎麽的,居然出了名!”她又咬著姨母的耳朵:“你應該快活啦,個個人都在談論文賽斯拉-斯坦卜克。”


    “談得太多了,他不定心啦,”她提高了嗓子迴答。“我有力量管束他不讓他在巴黎吃喝玩樂。可是藝術家有了這樣的名氣,聽說沙皇尼古拉把他赦免了……”


    “哦!”男爵夫人哼了一聲。


    “你怎麽知道的?”奧棠絲覺得胸口揪緊。


    “跟他關係最密切的人,他的太太,昨天有信來。他想動身了;哼!他真傻,離開法國到俄國去……”


    奧棠絲瞪著母親,腦袋望一邊倒下;男爵夫人趕緊上前扶住,她暈了過去,臉色和她頸圍的花邊一樣白。


    “李斯貝特!你害死了我女兒!……你真是我們的禍水。”


    “咦!這跟我有什麽相幹,阿黛莉娜?”貝特站起來擺出惡狠狠的姿勢,男爵夫人慌亂之下,沒有注意到。


    “是我錯了!”阿黛莉娜扶著奧棠絲迴答。“你打鈴呀!”


    這時客廳的門開了,她們倆同時轉過頭去,意想不到的看見了文賽斯拉。他來的時候,女仆不在,是廚娘開的門。


    “奧棠絲!”藝術家嚷著,立刻奔到三個女人前麵。


    他當著母親的麵,吻著未婚妻的額角,那種至誠的態度使男爵夫人一點兒不生氣。這是比任何英國鹽都靈驗的急救藥。奧棠絲睜開眼睛,看見文賽斯拉,臉上就有了血色。一忽兒她完全恢複了。


    “啊,你們瞞著我!”貝特對文賽斯拉笑著說,表示她看到母女倆的表情才明白過來。她攙著奧棠絲往園子裏去,問道:“你怎麽把我的愛人偷過來的?”


    奧棠絲把她的戀愛史一五一十講給姨母聽。她說父親與母親相信貝姨一輩子不會嫁人了。才允許斯坦卜克來往。可是奧棠絲天真到極點,把購買《參孫像》和認識作者的經過,都歸之於偶巧,推說當初他隻是要知道第一個買主的姓名才找上門的。不久,斯坦卜克也走到花園裏,為他很快獲得釋放的事對老姑娘謝了又謝。李斯貝特含糊其辭的迴答,說債主並沒肯定的答複,她預算要明天才能把他保出來;後來大概債主對於這種荒謬的行為自己覺得不好意思了,才提早解決了問題。此外,老姑娘表示很高興,對文賽斯拉的幸福祝賀了一番。她當著奧棠絲和她母親的麵,對斯坦卜克說:


    “壞東西!幹嗎不早說你愛上了奧棠絲,省得我落眼淚?我以為你要丟下你的老朋友,丟下你的保護人,實際卻是要做我的姨甥婿了;從此你同我固然疏遠,可是並不影響我對你的感情……”


    說罷她親了親文賽斯拉的額角。奧棠絲撲在姨母懷裏,快活得哭了。


    “我的幸福是你給的,”她說,“我一輩子都忘不了……”


    男爵夫人看到事情解決得這樣圓滿,高興極了。她擁抱李斯貝特,說:“貝姨,男爵和我一定要報答你這番恩德;你來,咱們到花園裏去商量事情。”她說著把她攙著走了。


    因此李斯貝特麵子上到處做了好人;克勒韋爾,於洛,阿黛莉娜,奧棠絲,個個都喜歡她。


    “我們希望你不要再做工了,”男爵夫人說,“假定你除了星期日,每天掙兩法郎,一年應該是六百法郎。我問你,你的積蓄有多少?”


    “四千五百法郎。”


    “可憐的妹子!”男爵夫人眼睛望著天,想到這筆錢是代表她三十年的辛勤熬苦,不禁動了憐憫的心。可是李斯貝特誤會了,以為是她得意的姊姊笑她。所以正當阿黛莉娜對幼年時代的魔王全無戒心的時候,她反而在宿恨上麵加上一股怨毒。


    “四千五,我們再添一萬零五百,”阿黛莉娜接著說,“產權歸奧棠絲,利息歸你;那你可以有六百法郎進款了……”


    李斯貝特表示喜出望外,拿手帕擦著眼淚迴進客廳。奧棠絲又告訴她,全家疼愛的文賽斯拉受到如何如何的提拔。


    男爵迴來,看見家裏的人都到齊了;男爵夫人公然把斯坦卜克伯爵稱為姑爺,把婚期定在半個月之內,隻等男爵核準。他一進客廳,立刻給太太和女兒包圍,一個咬著他的耳朵,一個把他擁抱著。


    “夫人,你這樣的拘束我,未免太過分了,”男爵板著臉說。“這樁婚事還沒定局呢,”他對斯坦卜克瞪了一眼,他馬上臉色發白。


    可憐的藝術家心裏想:“不好了,我被捕的事他知道了。”


    “跟我來,孩子們,”父親攙著女兒和她的未婚夫走進花園,到亭子裏坐在一條生滿青苔的凳上。男爵開口說:


    “伯爵,你愛我的女兒,是不是跟我愛她的母親一樣?”


    “有過無不及,先生。”


    “她母親是一個鄉下人的女兒,沒有一個錢的。”


    “我隻要奧棠絲小姐的人,根本不要什麽嫁妝……”


    “我相信你的話,”男爵微笑著說,“奧棠絲的父親是於洛-德-埃爾維男爵,參議官、陸軍部署長、特授二等榮譽勳章、他的哥哥是於洛伯爵,豐功偉業,眼見要晉級為法蘭西元帥的。而且……她還有一筆陪嫁!……”


    “不錯,”一往情深的藝術家說,“在旁人眼中,我是存有野心的;可是哪怕親愛的奧棠絲是一個工人的女兒,我也會娶她……”


    “我要知道的就是這個,”男爵接著說,“奧棠絲,你走開,讓我跟伯爵談話。你看見了,他是真心愛你的。”


    “噢,爸爸,我知道你剛才是開玩笑。”


    等到隻剩下他和藝術家兩個人的時候,男爵開始說話了,聲調既優美,姿態又動人。他說:


    “親愛的斯坦卜克,我兒子結婚的時候,我給他二十萬法郎,實際上可憐的孩子連兩個小錢都沒拿到,也永遠不會拿到。我女兒的陪嫁也是二十萬法郎,你得承認如數收訖……”


    “是的,男爵……”


    “別忙。你先聽我的。我們不能要求一個女婿為我們犧牲,象要求兒子一樣。我的兒子知道我能夠怎樣幫助他,怎樣照顧他的前程:他不久可以當大臣.他的二十萬法郎是容易找的。你可就不同啦!你可以拿到六萬法郎的五厘公債,是你妻子的名義。這筆財產還得除掉一筆給李斯貝特的小數目,可是她活不長久的,我知道她有肺病。這句話對誰都不能說;讓可憐的姑娘安安寧寧的死吧。我女兒另外有兩萬法郎嫁妝;其中有她母親六千法郎的鑽石……”


    “先生,你對我太好了!……”斯坦卜克聽得出神了。


    “至於那餘下的十二萬法郎……”


    “別說了,先生,”藝術家說,“我隻要我親愛的奧棠絲……”


    “聽我說好不好,你這個急躁的孩子?至於那十二萬法郎,我沒有;可是你一定會到手的……”


    “先生!……”


    “你可以得之於政府,我向你擔保,替你招攬定件。你瞧,不久你可以在大理石倉庫有一個工場。你再拿幾件美麗的作品去參加展覽會,我設法送你進法蘭西研究院。上邊對我們弟兄倆好得很,我希望能替你招攬幾件凡爾賽宮的雕塑,掙他三萬法郎。你還可以接到巴黎市政府的、貴族院的、這兒那兒的定件,你會忙不過來,要雇用助手呢。這樣,我把你補足了。你看這種方式的陪嫁對你合適不合適,你考慮考慮自己的力量吧……”


    “我覺得即使沒有這些,我也能赤手空拳替太太掙一份家業!”高尚的藝術家迴答。


    “這我才喜歡啦,”男爵高聲說,“年富力強的青年應當有這樣的自信!為了一個女人,我連整個軍隊都會打敗的!”他抓起青年雕塑家的手拍了一下,“好吧,我答應你了。下星期日簽婚約,再下一個星期六上教堂,那一天是我太太的生日!”


    “行啦!你未婚夫跟你父親在擁抱了,”男爵夫人對臉孔貼在玻璃窗上的女兒說。


    文賽斯拉晚上迴去,方始明白他開釋的經過。門房遞給他一包東西,裏麵是債務文件,判決書上批明了收訖字樣,另外附有一封信:


    親愛的文賽斯拉,我今天早上十點鍾來看你,預備把你介紹給一位王子,他想見見你。一到那裏,知道債主把你請到一個小島上去了,島上的首府叫做克利希宮堡。


    我立刻去找萊翁-德-洛拉,告訴他,你在鄉下不能離開,為了短少四千法郎,而倘使你不能在王子那邊露麵,你的前程便危險了。幸虧勃裏杜也在,這位天才嚐過貧窮的味道,而且知道你的曆史的。他們倆湊滿了數,我便去找那個謀害天才的兇手代你付了債。因為我十二點鍾非上杜伊勒裏宮不可,不能親自來看你恢複自由了。我知道你是君子,在那兩位朋友前麵我代你作了保,你明兒應當去看看他們。


    萊翁和勃裏杜不想要你的錢,隻各人求你一座雕像,我覺得他們的主意不錯。我是很想做你的敵手而實際隻是你的同伴——


    斯蒂曼。


    附筆:我對王子說,你明天才能從外埠迴來,他說:那麽,就明天!


    文賽斯拉-斯坦卜克伯爵,在恩寵女神安排下的美夢中一覺睡到天亮。對於天才,這個瘸腿的女神,比正直之神與運命之神走得更慢,因為朱庇特不許她把布條蒙著眼睛。1一般走江湖的擺的攤子、華麗的衣衫、和大吹大擂的號筒,都很容易騙她上當,使她分心去瞧他們的陳列品,把應當用來到冷角落裏去尋訪真才實學之士的時間,無形中浪費掉了——


    1幸運女神是眼睛蒙著布條的。


    2即拿破侖。


    在此,我們應當說明,於洛男爵用什麽方法,籌措奧棠絲的陪嫁,和裝修瑪奈弗太太新屋那筆龐大的開支。他的財政概念,證明那些浪子與情癡有的是神通,能夠在驚風險浪中安度難關。由此可見嗜好能給人不可思議的力量,使一般野心家、登徒子、以及一切入了魔道的人,不時有一下精彩表現。


    隔天早上,若安-斐歇爾老人替侄女婿借的三萬法郎到了期,如果男爵不還這筆款子,若安就得宣告破產。


    這個仁厚長者的七十老翁,頭發已經雪白,是波拿巴2的信徒,認為拿破侖是太陽,於洛是太陽的光輝。他花八百法郎租了一間小小的鋪麵,經營糧秣生意。因為他對於洛的信心那麽堅定,所以那天早上,在前廳裏和法蘭西銀行的當差來迴踱步的時候,他一點不著急。他說:


    “瑪格麗特去拿錢了,就在附近。”


    穿著銀繡鑲邊灰製服的當差,素來知道阿爾薩斯老人誠實可靠,預備把三萬法郎的借據先丟下來,但老人硬留著他,說八點不曾到,時間還早呢。一忽兒聽到街上有馬車停下,老人立刻迎了出來,深信不疑的向男爵伸過手去。男爵把三萬法郎鈔票交給了他。


    “你把車子停到前麵去,等會我告訴你理由,”斐歇爾老人說。他迴來把錢點交給銀行代表,說道:“嗨,錢在這兒啦。”


    然後他親自把來人送出大門。


    等銀行的人走遠了,斐歇爾招唿車子迴來,把尊貴的侄婿,拿破侖的左右手,領到屋裏說:


    “你要法蘭西銀行知道是你把三萬法郎還給我的嗎?……


    象你這樣地位的人在借據上背書,已經太張揚了……”


    “咱們到你小園子裏去,斐歇爾老頭,”那位大官兒說。他坐在葡萄棚下打量老人,好似壯丁販子打量一個代役的人:


    “你還結實呢。”


    “不錯,還值得存終身年金,”矮小、幹癟、清瘦、神經質而目光炯炯的老人,很高興的迴答。


    “你怕熱天不怕?……”


    “我喜歡熱天。”


    “非洲對你怎麽樣?”


    “好地方!……很多法國人跟拿破侖去過。”


    “為挽救咱們的前途,你得上阿爾及利亞去……”


    “我這裏的買賣呢?……”


    “陸軍部有一個退休的職員,要找個生計,他會把你的鋪子盤下來的。”


    “到阿爾及利亞去幹什麽?”


    “供應陸軍部的糧食、芻秣。我已經簽好你的委任狀。當地的糧價比我們限你的價要低百分之七十。”


    “誰供應我呢?”


    “搶購,土著稅,迴教酋長,來源有的是。阿爾及利亞,雖然我們占領了八年,還是一個陌生地方。那裏有大宗的穀子和幹草。這些糧食屬於阿拉伯人的時候,我們想出種種借口去拿過來;然後,到了我們手裏,阿拉伯人又想盡方法奪迴去。大家為了糧食打得很兇;可是誰也不知道雙方搶劫的數目有多少。大平原上,人家沒有時間象中央菜市場那樣,用斛子去量麥子,或是象地獄街上那樣稱幹草。阿拉伯的酋長,跟我們的殖民地騎兵一樣,喜歡的是錢,他們把糧草用極低的價錢出賣。可是軍部有它固定的需要;它簽的合同,價錢都貴得驚人,因為計算到搜集的困難和運輸的危險。這是阿爾及利亞供應糧草的情形。新設的機關照例是一團糟,那邊的糧食問題更是一篇糊塗賬。沒有十來年功夫,我們這批做官的休想弄出一個頭緒來,可是商人的眼睛是精明的。所以我送你去發一筆財,仿佛拿破侖把一個清寒的元帥派出去當國王,讓他包庇走私一樣。親愛的斐歇爾,我的家業完了。這一年之內我需要十萬法郎……”


    “在阿拉伯人身上刮這筆錢,我覺得不能算做壞事,”阿爾薩斯老人泰然的迴答,“帝政時代就是這樣的……”


    “受盤你鋪子的人,等會就來看你,付你一萬法郎,這不是盡夠你上非洲了嗎?”


    老人點了點頭。男爵又說:


    “至於那邊的資本,你不用操心,這個鋪子餘下的錢歸我收,我要用。”


    “你拿罷,你要我的老骨頭也可以。”


    “噢!不用害怕,”男爵以為叔嶽窺破了他的什麽秘密,其實老人並沒有這種深刻的眼光,“至於土著稅的事,決不會玷汙你的清白,一切都靠地方當局;而那裏的當局是我放出去的人,我有把握的。這個,斐歇爾老叔,是永遠不能泄漏的秘密;我相信你,我一切都對你直言不諱,一點兒不繞圈子。”


    “好,我去。”老人說。“要待多久呢?……”


    “兩年!那時你可以有十萬法郎,舒舒服服在孚日山中過日子了。”


    “你要怎辦就怎辦,我的名譽就是你的,”小老頭泰然的說。


    “我就是喜歡你這等人。可是別忙,等你外侄孫女出嫁了再動身吧。她要做伯爵夫人了。”


    什麽土著稅,搶購所得,以及退休職員受盤斐歇爾鋪子的錢,都是緩不濟急,不能立刻充作奧棠絲六萬法郎嫁資(其中包括五千法郎的嫁妝),和為瑪奈弗太太花的已付未付的四萬法郎用途。還有他剛才送來的三萬法郎,又是哪兒來的呢?是這樣的。幾天以前,於洛向兩家保險公司合保了三年壽險,總數是十五萬法郎。付清了保險費,拿了保險單,於洛和貴族院議員紐沁根男爵從貴族院開過會出來,同車去吃飯,他開口道:


    “男爵,我要向你借七萬法郎。你找一個出麵的人,我把三年俸給中可以抵押的部分移轉在他名下,一年二萬五,總數是七萬五。也許你要對我說:你死了怎辦呢?”


    紐沁根點了點頭,表示確有這個意思。於洛便從袋裏掏出一張紙:


    “這是一張十五萬法郎的保險單,我可以把其中的八萬轉移給你。”


    “你丟了差事怎麽辦呢?……”百萬富翁的男爵笑著說。


    那一個非百萬富翁的男爵立刻上了心事。


    “放心吧,我這麽提一句,無非表示我借這筆款子給你還是有交情的。大概你真是手頭緊得很,銀行裏有你的背書呢。”


    “我要嫁女兒,”於洛說,“我又沒有財產,象所有老做官的一樣。在這個無情無義的時代,對一些忠心耿耿的人,五百位議員永遠不會象拿破侖那樣慷慨的。”


    “得了吧,你過去養著約瑟法,毛病是出在這裏!老實說,埃魯維爾公爵替你拿掉了荷包裏的蛀蟲,倒是真幫了你忙。我嚐過這種滋味,所以同情你。”他這麽說,自以為引了兩句法國詩。“我做朋友的勸你,還是早早收場,免得丟了差事……”


    這筆不清不白的交易,由一個放印子錢的沃維奈做中間人;他是專門代替大銀行出麵的做手,好似替鯊魚做跟班的小魚。這吸血鬼的徒弟極想巴結於洛這個大人物,便答應替他另外借三萬法郎,三個月為期,可以轉期四次,並且不把男爵的借據在外麵流通。


    盤下斐歇爾鋪子的人花到四萬法郎代價,但是男爵答應他在巴黎附近的省裏,給他一個承包軍糧的差事。


    當年拿破侖手下最能幹的一個事務官,至此為止是一個最清白的人,為了情欲卻攪成這篇糊塗賬:剝削下屬去還高利貸,再借高利貸去滿足他的情欲,嫁他的女兒。這種揮霍的本領,這些殫精竭慮的努力,為的是向瑪奈弗太太擺闊,做這個世俗的達那厄1的朱庇特。男爵為了自投羅網所表現的聰明、活動、與膽氣,連一個規規矩矩想成家立業的人也要自愧勿如。他辦公之外,要去催地毯商,監督工人,察看飛羽街小公館的裝修,連細枝小節也得親自過目。整個身心交給了瑪奈弗太太之後,他照樣出席國會,仿佛一個人有了幾個化身,使家裏與外邊的人都沒有覺察他專心致誌的經營——


    1達那厄,希臘神話傳說中阿耳戈斯王阿克裏西俄斯和歐律狄刻的女兒。


    國王把她幽禁在銅塔裏,宙斯化為金雨,進入和她幽會。朱庇特即羅馬神話中的宙斯。


    阿黛莉娜看見叔父渡過了難關,婚約上有了一筆陪嫁,隻覺得奇怪:雖然女兒在這樣體麵的情形之下完了婚,她暗中卻是很不放心。男爵把瑪奈弗太太遷入飛羽街新居的日子,和奧棠絲結婚的日子排在一天。到了婚期前夜,埃克托說出下麵一段冠冕堂皇的話,打破了太太的悶葫蘆:——


    “阿黛莉娜,我們的女兒成了親,關於這個問題的苦悶是沒有啦。現在應該是收縮場麵的時候了;因為再過三年,捱滿了法定的年限,我就好退休。今後變成不必要的開支,咱們何必再繼續?這裏房租要六千法郎,下人有四個之多,咱們一年要花到三萬。要是你願意我料清債務——因為我把三年的薪俸抵押了,才籌到款子嫁奧棠絲,還掉你叔父到期的借款……”


    “啊!朋友,你做得對,”她親著他的手插了一句。聽了這番話,她的心事沒有了。


    “我想要求你作些小小的犧牲,”他掙脫了手,在妻子額上吻了一吻,“人家在翎毛街替我找到一所很漂亮很體麵的公寓,在二層樓上,護壁板好得很,租金隻消一千五。那兒你隻需要雇一個女仆,至於我,有一個小當差就行了。”


    “好的,朋友。”


    “我們簡簡單單過日子,照樣顧到場麵,你一年至多花到六千法郎,我個人的用度歸我自己設法……”


    寬宏大量的妻子快活得跳起來,摟著丈夫的脖子叫道:


    “我真高興能夠為你犧牲,多一個機會表示我對你的愛情!你也真有辦法!”


    “我們每星期招待一次家屬,你知道我是難得在家吃飯的……你可以無傷大體的到維克托蘭家吃兩頓,到奧棠絲家吃兩頓;我相信能夠把克勒韋爾跟我們的關係恢複,每星期還可以上他那兒吃一頓;上麵這五頓加上自己的一頓,便解決了一星期的夥食,何況多少還有點外邊的應酬。”


    “我一定替你省錢,”阿黛莉娜說。


    “啊!你真是女人之中的瑰寶。”


    “偉大的埃克托!我到死都祝福你,因為你把奧棠絲嫁得這麽圓滿……”


    這樣,美麗的於洛太太的家便開始降級,同時也開始了她棄婦的生涯,一如她丈夫對瑪奈弗太太提供的莊嚴的諾言。


    矮脖子克勒韋爾老頭,不用說在簽訂婚約的日子必須要請來的,他做得仿佛從沒有過本書開場時的那迴事,對於洛男爵也沒有什麽過不去。賽萊斯坦-克勒韋爾顯得一團和氣,老花粉商的氣息固然還是很重,但民團團長的身分增加了他不少威嚴。他說要在結婚舞會上跳舞。


    “美麗的夫人,”他殷勤的對於洛太太說,“我們這輩人是什麽都會忘記的;請你不要再把我擋駕,也請你不時賞光跟孩子們一塊兒來。放心,我再也不說心裏的話。我真糊塗,因為見不到你,我損失更大了。”


    “先生,一個正經女人對你剛才暗示的那種話是不會聽進去的。隻要你不失信,我當然很高興使兩家言歸於好,至親斷絕往來本來是很難堪的……”


    “喂,你這個胖子多會生氣啊,”男爵把克勒韋爾硬拉到花園內說,“你到處迴避我,連在我家裏都是這樣。難道兩個風流教主為了一個女人吵架嗎?嗯,真是,未免太小家子氣了。”


    “先生,我不是象你一般的美男子,憑我這點子微薄的本錢,你容容易易叫我受的損失,我卻不能那麽容易的得到補償……”


    “你挖苦人!”男爵迴答。


    “吃了敗仗總該有這點兒權利吧?”


    以這樣的語氣開場,談到結果,雙方講和了;可是克勒韋爾始終沒有放棄報複的念頭。


    瑪奈弗太太一定要參加於洛小姐的婚禮。要把未來的情婦包括在來賓之內,男爵不得不把署裏的同事,連副科長在內都一齊邀請。這樣,一個大場麵的跳舞會是不能省的了。以精明的主婦身份,男爵夫人覺得舉行晚會還比請喜酒便宜,而且可以多請客人。因此奧棠絲的婚禮大吹大擂的很熱鬧。


    法蘭西元帥維桑布爾親王和紐沁根男爵,做了新娘方麵的證婚人;拉斯蒂涅與包比諾兩位伯爵做了新郎方麵的證婚人。此外,自從斯坦卜克成名以來,流亡在巴黎的波蘭名流都想交攀他,所以藝術家覺得也應當請他們。參事院與陸軍部是男爵麵上的客人;軍界方麵預備為福芝罕伯爵捧場,決定推他們之中幾個德高望重的領袖做代表。非請不可的客人一共有兩百位。在這種情形之下,小瑪奈弗太太渴想到這個盛會裏露露頭角,炫耀一番,也是應有之事了。


    一個月以來,男爵夫人把鑽石之中最精彩的一部分留做了妝奩,餘下的都變了錢,作為女兒創設新家庭的開辦費。一共賣了一萬五千法郎,五千已經花在奧棠絲的被服細軟上麵。為新夫婦置辦家具陳設,以現代奢華的條件來說,區區一萬法郎本算不得什麽。可是小於洛夫婦,克勒韋爾老頭,福芝罕伯爵,都送了很重的禮,因為這年老的伯父早已留起一筆款子替侄女辦銀器。靠了這些幫忙,即使一個愛挑剔的巴黎女子,對新屋的陳設也無話可說了。青年夫婦的新居,租在聖多明各街,靠近榮軍院廣場。裏麵一切都跟他們的那麽純潔,那麽坦白,那麽真誠的愛情,非常調和。


    吉日終於到了,那一天,對父親如同對奧棠絲與文賽斯拉一樣是吉日:瑪奈弗太太決定在她失身的下一天,也就是於洛小姐結婚的次日,在新居請溫居酒。


    一生之間,誰沒有經曆過一次結婚舞會?每個人都能從賀客的神氣與穿扮上麵,把他們迴想起來,覺得好笑。要是有什麽社會現象能證明環境的影響的,結婚舞會就是一個顯著的例子。某些人穿上逢年過節才穿的新衣,竟會影響到另一些乎日穿慣漂亮衣衫的人,使他們也象把參加婚禮當做生平大典的人一樣。你同時可以迴想到:那些神情莊重的人物,把一切都看得無足輕重而照常穿著黑衣服的老年人;那般老夫老妻,臉上的表情,顯出青年人才開始的人生,在他們已是飽經憂患的了;吃喝玩樂的歡娛,在這兒象香檳酒的泡沫;還有不勝豔羨的少女、一心一意誇耀行頭的婦人,窮親戚們狹窄的衣衫剛好和濃裝豔服的人相映成趣;還有隻想半夜餐的老饕,和隻想打牌的賭客。一切都在這裏,窮的、富的、眼熱人的、被人眼熱的、看破一切的、抱著幻想的、所有的人都象花壇裏的青枝綠葉,烘托著一朵珍貴的名花:新娘。結婚舞會是整個社會的縮影。


    正在最熱鬧的時候,克勒韋爾抓起男爵的手臂,咬著他的耳朵,仿佛極隨便的說:


    “喂!那個穿粉紅衣衫,眼睛老釘著你的小娘兒多漂亮!……”


    “誰?”


    “瑪奈弗太太,她的丈夫不是你提拔做副科長的嗎?”


    “你怎麽知道的?”


    “嘔,於洛,我可以原諒你過去的事,要是你肯帶我到她家裏去,我嗎,我也帶你上愛洛伊絲家。個個人都在打聽這個美人兒是誰。你敢說,你署裏沒有人知道她丈夫是怎麽升級的嗎?……噢!你這壞蛋運氣不錯!她決不止值個把科長的缺……我很樂意去候候她……行嗎,你夠朋友嗎?……”


    “行,我答應你,決不小氣。一個月之內,我請你跟這個小天使吃飯……告訴你,老夥計,跟她在一塊兒,真象登天一樣。我勸你學學我的樣,趁早丟開那些鬼婆娘吧……”


    貝姨搬到飛羽街,住著三樓一個很體麵的小公寓。她十點鍾就離開舞會,迴家去瞧瞧那兩張存單,每張六百法郎利息,一張的所有權是斯坦卜克伯爵夫人的,另外一張是小於洛太太的。為了這個緣故,克勒韋爾才能對於洛提到瑪奈弗太太,知道大家不知道的秘密;因為瑪奈弗先生旅行去了,知道這樁秘密的隻有貝特、男爵、和瓦萊麗三個人。


    男爵不知謹慎,送了瑪奈弗太太一套太貴族化,與副科長太太的身分太不相稱的行頭;在場的婦女都忌妒瓦萊麗的美貌和衣著。她們躲在扇子後麵交頭接耳,因為署裏都知道瑪奈弗夫婦的窮;正當男爵看上太太的時候,丈夫還求過同事們幫忙。而且埃克托的得意,全部擺在臉上,因為瓦萊麗不但風頭十足,並且莊重、大方,在全場豔羨的目光之下,不怕人家評頭品足,沒有半點女人們踏進新社會的羞縮之態。


    等到把太太、女兒、女婿送上了車,男爵就抽空溜走,把做主人的責任丟給了兒子和媳婦。他踏上瑪奈弗太太的車陪她迴家;但是她不聲不響想著心事,簡直是愁眉不展。


    “我的幸福使你不快活嗎,瓦萊麗?”他在車廂底上摟著她問。


    “怎麽,朋友,一個可憐的女子,即使因為遇人不淑而可以自由行動,在初次失身的時候也免不了百感交集,難道這是不應該的嗎?……你當做我沒有靈魂、沒有信仰、沒有宗教的嗎?今天晚上你得意忘形,把我招搖得不成體統。真的,一個中學生也不至於象你這樣輕浮,惹得那些太太們擠眉弄眼,冷一句熱一句的刻薄我!哪有女人不愛惜名譽的?你這是害了我。啊,我是你的人了,除了對你忠實以外,再沒有別的方法補贖我的罪過……你這個魔鬼!”她笑著給他擁抱了一下,“你知道你自己做的事。科凱太太,我們科長的女人,特意來坐在我旁邊欣賞我的花邊,說:這是英國貨呀。你買來貴不貴?——我迴答說:我不知道,那是母親傳下來的,我沒有那麽多錢買這種花邊!”


    這樣,瑪奈弗太太把帝政時代的老風流迷昏了,竟以為她是第一次失身;他為了她如醉如癡,把所有的責任全忘了。她說她出嫁了三天,卑鄙的瑪奈弗為了些無恥的理由,就把她丟在一邊。從此她安分守已的過著獨身生活,倒也很快活,因為她覺得婚姻是件可怕的事。她眼前的不快樂就是為此。


    “要是愛情也象婚姻一樣的話!……”她哭著說。


    這些賣弄風情的謊話,所有處在瓦萊麗地位上的女子都會搬弄的,男爵聽了卻以為窺到了七重天上的玫瑰。所以正當濃情蜜意的藝術家與奧棠絲,不耐煩的等待男爵夫人對女兒來一次最後的祝福,來一個最後的親吻的時候,瓦萊麗卻在那兒扭捏作態。


    男爵快活到了極點,因為瓦萊麗的表現是最無邪的少女,又是最淫蕩的娼婦。早上七點,他迴家去替補小於洛夫婦的苦工。跳舞的男男女女,盡跳著那些沒有完的四組舞,他們差不多全是生客,逢著婚禮就賴著不走的;賭客死占著牌桌不肯離開,克勒韋爾老頭贏了六千法郎。


    報紙上的本埠新闖版,登著這麽一條小消息:


    斯坦卜克伯爵與奧棠絲-於洛小姐,昨晨在聖多馬-達幹教堂舉行婚禮。新娘是參議官兼陸軍部署長於洛-德-埃爾維男爵令媛,名將福芝罕伯爵的侄女。賀客極眾,藝術界名流到有萊翁-德-洛拉,約瑟夫-勃裏杜,斯蒂曼,畢西沃等。陸軍部及參事院均有高級首長代表,國會兩院人士亦到有不少;此外尚有波蘭僑民領袖帕茲伯爵,拉金斯基等。文賽斯拉-斯坦卜克伯爵為瑞典王麾下名將斯坦卜克之侄孫,一度參與波蘭革命,來法流亡,以藝術天才見稱於世,近已獲得半國籍許可1雲雲——


    1即沒有全部公民權,不能當選為立法議會議員。


    由此可見於洛男爵雖是窘得不堪,麵子上不可少的還是一樣不少,連報紙上的宣傳也照樣有。嫁女兒的排場在各方麵都跟娶媳婦的排場相仿。這場喜事,把關於署長經濟情形的閑話衝淡了不少;同時,女兒的陪嫁又說明了他不得不借債的理由。


    這件故事的引子,可以說是到此為止。對於以後的發展,以上的敘述好比文章中的前提,古典悲劇中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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