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七點,看見大哥、兒子、太太、女兒坐下來玩惠斯特1,男爵便動身到歌劇院給情婦捧場去了,順手把貝姨送迴家。她住在長老街,借口地區荒僻,老是吃過飯就走的。凡是巴黎人,都會覺得老姑娘謹慎得有道理。


    盧浮宮2的老殿旁邊有這些破屋存在,隻能說是法國人故意倒行逆施,要讓歐洲人輕視他們的聰明而不再提防他們。這一下,也許是無意之間表現了高瞻遠矚的政治思想。我們把現代巴黎的這一角描寫一番,決不能算是閑文,因為日後是無法想象的了。我們的侄兒輩,看到盧浮宮全部完成之後,決不會相信在巴黎的心髒,而對著王宮,三個朝代在最近三十六年中招待過法國和歐洲名流的王宮前麵,這等醜惡的景象居然存在了三十六年——


    1一種類似橋牌的牌戲。


    2盧浮宮始建於十三世紀初葉,邇後代有增建,直至拿破侖三世治下,於一八六八年方始全部告成。


    從通向閱兵橋的小道起,直到博物館街為止,來到巴黎的人,哪怕是隻耽留幾天的,都會注意到十幾座門麵破爛,年久失修的屋子。當初拿破侖決定完成盧浮宮的時節,整個老區域都給拆掉,那些屋子是拆剩下來的殘餘。荒涼黝暗的老屋子中間,隻有一條長老街和一條死胡同長老巷,住戶大概隻是些幽靈,因為從來看不見什麽人。街麵比博物館街低了許多,正好跟寒衣街一樣平。四周圍街麵的高度,已經把屋子埋在地下,而在這一方麵給北風吹黑的、盧浮宮高大的長廊,更投下永久的陰影,罩住了屋子。陰暗、靜寂、冰冷的空氣,低凹如土窯似的地麵,把那些舊屋變成了地下墳場,變成了活人的墓穴。坐在車上經過這死氣沉沉的地區,對那條狹窄的長老街望一眼,你會覺得心都涼了半截,會奇怪誰敢住在這等地方,到晚上那條小街變了殺人越貨的場所,巴黎的罪惡一披上黑夜的外衣而大肆活動的時候,該有什麽事情發生。這個本身已經可怕的問題,還有更駭人的方麵:因為把這些徒有其名的屋子環繞如帶的,是黎塞留街那邊的死水窪,是杜伊勒裏花園那邊汪洋一片的亂石堆,是長廊那邊的小園子和陰慘慘的木屋,是老殿那邊一望無際的鋪路用的石塊,和拆下來的瓦礫。亨利三世和他那些丟了官職的寵臣,瑪格麗特的那些丟了腦袋的情人1,大可在月光之下到這兒來跳舞;俯瞰著這片荒地的,還有一座教堂的圓頂,仿佛惟有在法國聲勢最盛的基督舊教才能巍然獨存。借著牆上的窟洞,破爛的窗洞,盧浮宮四十年來叫著:“替我把臉上的瘡疤挖掉呀!”大概人家覺得這個殺人越貨的場所自有它的用處,在巴黎的心髒需要有一個象征,說明這座上國首都的特點,在於豪華與苦難的相反相成——


    1亨利三世是被刺死的,格麗特為亨利三世之妹,以情人眾多聞名於世。


    為了這個緣故,那些曾經目睹正統派的《法蘭西新聞》1由盛而衰的冰冷的廢墟瓦礫,博物館街上那些醜惡的木屋,小販擺攤的場所,或許比三個朝代的壽命更長久,更繁榮!


    這些早晚總得拆毀的屋子,租金很便宜,所以從一八二三起貝姨就住在這兒,雖然周圍的環境使她必須在天光未黑之前趕迴家。並且這一點也跟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鄉下習慣很合適,農家便是這樣的在燈火與爐子上麵省掉一大筆開支的。康巴塞雷斯2那座有名的宅子拆毀之後,有些屋子的視線擴大了,貝特便是住的這樣一所屋子——


    1長老街十二號曾經是《法蘭西新聞》舊址。該報一八三一年發行一萬一千二百份,但至一八四五年已減至三千三百三十份,終因無法支持而停辦。


    2康巴塞雷斯(1753-1824),法國政治家兼法學家,執政府時期(1799-1804)的第二執政,後成為帝國大法官,地位僅次於拿侖。


    正當於洛男爵把小姨送到門口,說著“再會,小姨!”的時候,一個少婦從馬車與牆壁之間穿過,也預備進屋子。她矮小、苗條、漂亮、穿扮很講究,身上發出一陣陣的幽香。她為了瞧瞧鄰居的姊夫,順便和男爵打了一個照麵。可是那個風流人物,象巴黎人一朝碰上了想望已久而從未遇見的標準美人,正如一位昆蟲學家遇見難得的標本一樣,立刻為之精神一振。他上車之前,故意慢條斯理的戴著手套,好借此偷偷的用眼睛釘著她。她的衣角,並非由於蹩腳的粗呢襯裙,而是由於另外的一點兒什麽,擺動得怪有意思。


    “這可愛的小女人倒大可以抬舉一下,她不會白受我的。”


    他心裏想。


    陌生女子走到樓梯頭,靠近臨街的公寓門口,並沒完全轉過身來,隻用眼梢向大門瞟了一眼,看見男爵站在那裏出神,一副饞癆與好奇的神氣。對於所有的巴黎女子,這有如無意之中遇到了一朵鮮花,她們都要不勝欣喜的拿來聞一下的。有些安分守己的漂亮婦人,在街頭散步而沒有碰上這一類的鮮花,迴到家裏就會無精打采。


    年輕婦人急匆匆的走上樓梯。不一會,三樓公寓的窗子打開了,她和一個男人同時探出身來。禿頂的腦袋和並不怎麽生氣的眼神,表明那男人是她的丈夫。


    “這些娘兒們多精靈!”男爵暗忖道,“她這是告訴我住址。


    可是太露骨了一點,尤其在這個區域。倒是不可不防。”


    男爵踏上爵爺的時候抬了抬頭,夫婦倆馬上縮進身子,仿佛男爵的臉是什麽鬼怪似的。


    “他們象是認得我,怪不得有這種舉動了。”男爵想。


    果然,車子往上走到博物館街,他又探出頭去瞧瞧那個陌生女子,發覺她又迴到了窗口。一經撞見,她又羞得趕緊倒退。男爵想:“我可以從山羊那裏把她打聽出來。”


    參議官的出現,對這對夫婦是一個大大的刺激。丈夫從窗口迴進去時說:


    “唔,那是於洛男爵,我們的署長喲!”


    “這麽說來,瑪奈弗,那個住在院子底裏四層樓上,跟一個年輕人同居的老姑娘,便是他的小姨了?真怪,咱們直到今天才知道,還是碰的巧!”


    “斐歇爾小姐跟一個年輕人同居!……”公務員重複了一遍,“那是看門的造謠言。咱們不能隨便亂說一個參議官的小姨,部裏的大權都操在他手裏呢。喂,來吃飯罷。我等了你四個鍾點了!”


    非常漂亮的瑪奈弗太太,是蒙柯奈伯爵的私生女兒。伯爵是拿破侖手下的一員名將,在故世之前六個月晉升為法蘭西元帥的。她拿了兩萬法郎,嫁給一個陸軍部裏的小職員。在有名的將軍庇護之下,吃公事飯的小家夥,居然意想不到的升做了一級辦事員;但正要升做到科長的時候,元帥死了,把瑪奈弗夫婦倆的希望連根斬斷。瑪奈弗老爺本來沒有什麽財產,瓦萊麗-福爾坦小姐的陪嫁也花光了,一部分是還了公務員的債,一部分做了單身漢成家的開辦費。因為手頭不寬,尤其因為漂亮太太定要象在娘家一樣的享用,他們隻能在房租上劃算。長老街的地位,跟陸軍部和巴黎鬧市都離得不遠,所以瑪奈弗先生和太太都看中了,在這所斐歇爾小姐的屋子裏已經住了四年光景。


    冉-保爾-斯塔尼斯拉斯-瑪奈弗那一類公務員,隻有吃喝玩樂的精力,在別的事情上差不多是一個白癡。又矮又瘦的男人,頭發胡子都是細長的,憔悴蒼白的臉,皺紋不算太多,可是疲倦得厲害,眼皮紅紅的,架著眼鏡,走路的樣子鬼鬼祟祟,姿態舉動更鬼鬼祟祟,總而言之,他的模樣,隻要想象一下為了風化案件上法庭的角色就行。


    這對夫婦的公寓,是多數巴黎人家的典型,室內是一派冒充奢華的排場。客廳裏:家具上包的是棉料的假絲絨;石膏的小人像充作佛羅倫薩的鋼雕;粗製濫造的吊燭台,燭盤是假水晶的;地毯裏夾著大量的棉紗,連肉眼都能看見,說明它為什麽價錢便宜;呢料的窗簾,沒有三年的光鮮好維持;樣樣東西都顯得寒酸,好似站在教堂門口的衣衫襤褸的窮人。


    獨一無二的女仆招唿不過來的飯廳,令人作嘔的景象有如外省旅館的餐室:到處烏七八糟,堆滿了油膩。


    先生的臥房頗象大學生的屋子,一星期隻打掃一次;一張單人床,一些單身漢的家具,同他本人一樣黯淡,破落。室內到處雜亂無章,舊襪子掛在馬鬃坐墊的椅背上,灰塵把椅子上的花紋重新描過了一道:這間不可向邇的臥房,說明主人對家庭生活滿不在乎,而是在賭場、咖啡店、或是什麽旁的地方過日子的。


    每間屋的窗簾都是給煙和灰熏黑了的,無人照顧的孩子隨處扔著玩具:在幾間邋遢得丟人的正屋中間,唯一的例外是太太的臥房。臨街的一邊,和院子底上緊靠鄰屋的一進之間,隻有一邊有屋子連著,這個廂房的地位,便是瓦萊麗的臥房和盥洗室。壁上很體麵的糊著波斯綢,紫檀家具,羊毛地毯,那氣派表明住的人是個漂亮女人,竟可以說是人家的外室。鋪著絲絨罩的壁爐架上,擺著一架時式座鍾。一個陳設得還算體麵的古董架,幾隻中國瓷器的花盆,種著些名貴的花草。床鋪、梳妝台、嵌有鏡子的衣櫃、一些應有的小玩意兒,統統是時新的款式。


    雖然以富麗與風雅而論,這是第三等的排場,而且已經是三年以前的,但一個花花公子也挑剔不出什麽來,除非說它奢華得有點俗氣。所謂藝術,一桌一椅之間所能流露的雅人深致,這兒是完全沒有的。研究社會的專家,很可能從無聊的擺設上麵意味到情人的流品,因為那些珍玩隻能是情人送的,而在一個少婦的閨房內,永不露麵的情人永遠有他的影子。


    丈夫、妻子、孩子、三個人用的晚飯,這頓遲開了四小時的晚飯,很可說明這個家庭的窘況。飯食是測量巴黎人家的財富最可靠的氣溫表。缺口的盤子碟子,鋅製的刀叉既不鏗鏘又不光亮;一盤豆汁香菜湯、一盤番芋煨小牛肉、好些半紅不紅的湯水算是肉汁,一盤青豆、一些起碼櫻桃:這樣的飯菜配得上這個漂亮女人嗎?男爵看到了是會傷心的。在街口酒店裏零沽的酒,汙濁的顏色連灰暗不明的玻璃壺也遮掩不了。飯巾已經用過一星期。一切都顯出屈辱、貧窮、夫妻倆對家庭的不關心。即是最普通的旁觀者,一眼之間也會猜到他們業已到了一個悲慘的境地,生活的壓迫使他們非玩一套騙局不可了。


    瓦萊麗對丈夫一開口,我們就可明白晚飯遲開的原因;而且這頓飯居然能開出,還是靠了廚娘別有用心的好意。


    “薩瑪農不肯收你的借據,除非你出五分利,把你的薪水做抵押。”


    署長的窮還瞞著人,除了公費之外,有兩萬四千法郎的官俸撐門麵;小公務員的窮卻真是到了山窮水盡的田地。


    “你把我的署長勾上了,”丈夫望著妻子說。


    “我想是吧,”她並沒覺得那句戲院後台的俗語有什麽難堪。


    “咱們怎麽辦?”瑪奈弗說,“明兒房東就要來封門。你父親遺囑都不留一張,竟自顧自的死了!真是!這些帝政時代的家夥,個個自以為長生不死,象他們的皇帝一樣。”


    “可憐的父親隻生我一個,”她說,“他多喜歡我!一定是伯爵夫人把遺囑燒了的。他怎麽會忘掉我呢,平時對我們一出手就是三千四千的!”


    “咱們房租已經欠了四期,一千五百法郎!咱們的家具抵得了抵不了呢?莎士比亞說得好,這才是問題!”


    “歐,再見,親愛的,”瓦萊麗隻吃了幾口小牛肉,其中的原汁已經由廚娘孝敬給一個剛從阿爾及爾1迴來的大兵享受去了。“重病要用重藥醫!”


    “瓦萊麗!你上哪兒?”瑪奈弗攔著大門的去路。


    “看房東去,”她說著,理了理帽子底下的頭發卷,“你呢,你該想法聯絡一下那個老姑娘,倘使她真是署長的小姨的話。”


    同一所屋子的房客不知道彼此的身分,在巴黎是常事,也最能夠說明巴黎生活的忙亂。一個公務員每天清早就上班,迴家吃過夜飯就上街,妻子又是一個愛繁華的女人,這樣一對夫妻自然不會知道一個住在後進四層樓上的老姑娘,尤其那老姑娘有斐歇爾小姐那樣的習慣。


    整幢屋子內,李斯貝特是第一個起身;她下樓拿她的牛奶、麵包、炭,不跟任何人搭訕;太陽落下,她就跟著睡覺;她沒有信劄,沒有客人,從來不到鄰居那裏串門。她過的是那種無名的、昆蟲一般的生活;在某些屋子內,有過了四年才發現四層樓上的一位老先生是認識伏爾泰,皮拉特-德-羅齊埃,博戎,馬塞爾,莫萊,莎菲-阿爾努,富蘭克林,羅伯斯比爾2的。瑪奈弗夫婦能夠知道一點貝特的事,是因為區域荒僻,也因為跟看門的有來往,那是他們為了境況關係不得不巴結的。至於老姑娘,以她的高傲、緘默、矜持,使看門的對她敬而遠之,冷淡得很,表示那種下人們的反感。並且當門房的,認為租金二百五十法郎的房客,並不比他們地位高。貝特告訴甥女的心腹話既有事實根據,無怪看門的女人跟瑪奈弗夫婦說體己話時,要把斐歇爾小姐毀謗一陣,以為這樣便是造她的謠言了——


    1阿爾及爾,阿爾及利亞的首府。


    2以上提到的名字均為法國十八世紀或當時的名人。


    老姑娘從看門的奧利維埃太太手裏接過燭台,走前一步,瞧瞧她上層的閣樓有沒有燈光。在七月裏這個時間,院子底上已經昏黑,老姑娘再不能不點燈睡覺了。


    “噢,你放心,斯坦卜克先生沒有出去,他在家呢。”奧利維埃太太話中帶刺的說。


    老姑娘一聲不響。在這一點上她還是鄉下人脾氣,凡是與她不相幹的人的輿論,她一概不理;而且,正如鄉下人眼裏隻看見村子,她所關心的隻有幾個貼身的人的意見。因此,她照樣一股勁兒上樓,不是到自己屋裏,而是走上閣樓。飯後上甜點心的時候,她藏起幾個水果和一些糖食在手提包裏,此刻要拿去給他,跟一個老處女帶些好東西給她的狗吃一樣。


    房裏點著一盞小燈,前麵放著一個滿貯清水的玻璃球,擴大燈光。奧棠絲夢裏的英雄,一個皮膚蒼白、頭發淡黃的青年,靠著一張工作台坐著。台上放滿雕塑的工具:紅土、扡子、座子、熔在模子內的黃銅等等。他穿著工衣,拿了一組泥塑的小人像在那裏出神,好似一個尋章摘句的詩人。


    “喂,文賽斯拉,我替你捎些兒東西來啦,”她說著把手帕放在工作台的一角,然後小心的從手提包中掏出糖食水果。


    “你太好了,小姐,”可憐的亡命者聲音很淒涼的迴答。


    “這是吃了清涼的,可憐的孩子。你這樣的工作要動肝火啦。你不是幹粗活兒的人……”


    文賽斯拉不勝驚奇的瞧著老姑娘。


    “你吃呀,”她又急躁的說,“別老瞪著我,把我當做你喜歡的雕像似的。”


    聽到這幾句埋怨,青年人才認出他監護人的麵目;他挨罵成了習慣,偶然的溫柔反而使他受寵若驚。斯坦卜克雖是二十九歲,卻象有些淡黃頭發的人一樣,看上去隻有二十二、三。這種青春氣象——流亡生活的辛苦已經減少了它的鮮嫩——跟那張幹枯板滯的臉放在一起,仿佛上帝錯給了他們性別。他站起來,去坐在一張黃絲絨麵子的,路易十五式的舊沙發上,預備休息一下。老姑娘撿起一顆大棗子,溫溫柔柔的遞給她的朋友。


    “謝謝,”他接了果子。


    “你累嗎?”她說著又遞給他一個。


    “不是工作的累,而是生活的累!”


    “哎哎,又在胡思亂想啦!”她帶著氣惱的口吻說,“你不是有一個善神守護著你嗎?”她又拿些糖食給他,很高興的看他一樣一樣的吃。“你瞧,我在姊姊家吃飯,又想到了你……”


    “我知道,”他用著又溫柔又可憐的目光望著她,“沒有你,我早已不在世界上了;可是小姐,藝術家得有點兒消遣……”


    “嘔!又來了!……”她打斷了他的話,把拳頭望腰間一插,眼睛裏冒著火,“你想在巴黎胡鬧,糟蹋身體,學那些工人的樣去死在救濟院裏!不成,不成,你先得掙一份家私,孩子,等你有了存款,才能作樂,才有錢請醫生,有錢去玩兒,你這個好色鬼!”


    這一串連珠炮似的訓話,電火一般的目光,嚇得文賽斯拉把頭低了下去。哪怕嘴巴最刻毒的人,看到這一幕的開場,也會覺得奧利維埃夫婦說的斐歇爾小姐的壞話全無根據。兩人的語氣、舉動、目光、一切都證明他們秘密生活的純潔。老處女表現的是粗暴而真實的母性。青年人象一個恭順的兒子接受母親的專製。這個古怪的結合,是由於一個堅強的意誌控製了一個懦弱的性格,一種得過且過的脾氣。斯拉夫民族這一點特性,使他們在戰場上勇敢無比,而日常行事是意想不到的有頭無尾,沒有精神:其原因隻能由生理學家去研究,因為生理學家之於政治,正如昆蟲學家之於農業。


    “要是我還沒有掙到錢就死了呢?”文賽斯拉悲哀的問。


    “死?……”老姑娘叫起來。“噢!我決不讓你死。我有兩個人的精力,必要的時候我可以把我的血分點兒給你。”


    聽到這兩句火爆而天真的話,斯坦卜克眼皮有點兒濕了。


    “別傷心嘍,我的小文賽斯拉,”貝特也感動了,“我的甥女奧棠絲覺得你的銀印還不差。得了罷,你的銅像包在我身上賣掉,那你欠我的債可以還清,你愛怎麽就好怎麽了,你好自由了!行啦,你可以笑啦!……”


    “我欠你的債是永遠還不清的,小姐,”可憐的家夥迴答。


    “為什麽?……”孚日的鄉下姑娘又站在立沃尼亞人的地位跟自己對抗了。


    “因為你不但管我吃,管我住,在患難中照顧我;而且你還給了我勇氣!今日的我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常常對我很嚴,使我難受……”


    “我?……你還想詩呀,藝術呀的胡扯,指手劃腳的空談什麽美妙的理想,象你們北方人那樣瘋瘋癲癲嗎?美,才抵不過實際呢。實際,便是我!你腦子裏有思想是不是?好吧!可是我,我也有思想……要是攪不出一點結果,想什麽也是白搭。有思想的,不見得比沒有的強,倘使沒有思想的人能夠活動……與其胡思亂想,還是工作要緊。我走了以後,你做了些什麽?……”


    “你的漂亮甥女說些什麽?”


    “誰告訴你她漂亮?”李斯貝特氣衝衝的質問,把野獸一般的妒意一齊吼了出來。


    “你自己呀。”


    “那是為要瞧瞧你那副嘴臉!你想追女人嗎?你喜歡女人,那就把你的欲望化到銅裏去罷;好朋友,你要談情說愛,還得好好的待些時候,尤其對我的外甥女兒。這不是你吃得到的天鵝肉;她呀,她要配一個有六萬法郎進款的男人……而且已經有在那裏了……呦,床還沒有鋪呢!”她對隔壁的屋子望了一眼說:“噢!可憐的孩子!我把你忘了……”


    精壯結實的姑娘立刻脫下手套、大衣、帽子,象老媽子一般很快當的,把藝術家那張單人床鋪好。這種急躁、粗暴,與好心的混合,正可說明李斯貝特對這個男人的控製力,她早已把他當做自己的一樣東西。人生不就是一會兒好一會兒壞的,把我們拴著嗎?如果立沃尼亞人遇到的,不是李斯貝特而是瑪奈弗太太,那麽,她的殷勤獻媚很可能帶他走上肮髒的不名譽的路,把他斷送掉。他決不會工作,藝術家的才具決不會發展。所以他盡管抱怨老姑娘利欲熏心,他的理性告訴他寧可接受這隻鐵腕,而不要學他的某些同胞,過著懶惰而危險的生活。


    下麵是兩人結合的經過。那是女性的剛毅果敢,與男性懦弱無能的結合;這種性格的顛倒,據說在波蘭是常有的。


    在一八三三年上,斐歇爾小姐逢到工作忙的時節,常常做夜工;有一次在清早一點鍾左右,忽然聞到一陣強烈的炭酸氣,同時聽見一個人快要死去的呻吟。炭氣和痰壅的聲音,是從她兩間屋子上麵的閣樓來的。她猜想一定是那個青年人,住在空了三年的閣樓上的新房客,鬧自殺。她很快的上樓,拿出洛林人的蠻力頂開房門,發覺那房客在帆布床上打滾抽搐。她把煤氣爐撚熄,窗子打開,大量的空氣一吹進來,亡命者便得救了。然後,李斯貝特把他當病人一樣安排著睡了,等他睡熟之後,她看到兩間屋裏除了一張破桌子,一張帆布床和兩隻椅子之外,簡直沒有東西,她馬上明白了自殺的原因。


    桌上放著一張字條,她拿來念道:


    我是文賽斯拉-斯坦卜克伯爵,立沃尼亞省普勒利人。我的死與任何人無涉。柯丘什科1說過:“波蘭人是完了!”這便是我自殺的理由。


    身為查理十二麾下一個勇將的侄孫,我不願意行乞。衰弱的身體使我不能投軍。我從德累斯頓到巴黎僅有的一百塔勒2,昨天用完了。抽屜內留下的二十五法郎是付這裏的房租的。


    父母親屬都已故世,我的死用不著通知任何人。希望我的同胞不要責備法國政府。我並沒聲明我是亡命者,我從沒要求過什麽,也沒有遇到別的流亡者。巴黎誰也不知道有我這個人。


    我到死都守著基督徒的信仰。但願上帝赦免斯坦卜克家最後一個子孫!


    文賽斯拉——


    1柯丘什科,十八十九世紀時波蘭愛國誌士。


    2塔勒,德國舊貨幣名。


    臨死的人還付清房租這種誠實,把貝特深深的感動了;她打開抽鬥,果然有二十五法郎在內。


    “可憐的青年!”她叫道,“世界上竟沒有一個人關心他!”


    她下去拿了活計,到閣樓上來守護這個立沃尼亞的貴族。等到他醒來發覺有一個女人坐在他床邊,驚訝是可想而知的;他還以為是做夢呢。老姑娘做著製服上的飾帶,欣賞他的睡態,決心要照顧這可憐的孩子。然後,年輕的伯爵完全清醒了,她鼓勵他,盤問他,想知道怎麽樣能夠使他謀生。文賽斯拉講完了一生的曆史,說他過去的職位是靠他藝術方麵的天賦,他一向愛好雕塑,但是學雕塑需要很長的時間,他沒有錢支持;此刻他身體又吃不消做勞力的工作或是大件的雕塑。李斯貝特聽了這些話莫名其妙,隻迴答說,在巴黎機會多得很,一個有誌向的人應該在這兒活下去。從來沒有勇敢的人在巴黎餓死的,隻要有耐性。她又說:


    “我不過是一個可憐的姑娘,一個鄉下女人,居然也能夠自給自足。你聽我說,我有點兒積蓄,要是你肯認真工作,你的生活費,我可以一個月一個月的借給你;可是一定得十分嚴格的生活,決不能荒唐胡攪!在巴黎,一天隻有二十五銅子也能吃頓飯,早上一頓我可以跟自己的一起做。另外我替你置辦家具,你要學什麽,我替你付學費。我為你花的錢,你給我一張正式的借據,等你掙了錢再還我。可是你不工作的話,我就不負責任,不管你了。”


    “啊!”可憐的家夥叫道,他還沒有忘掉死亡的痛苦,“怪不得各國亡命的人都想跑到法國來,象煉獄裏的靈魂都想走入天堂一樣。到處都有熱心人幫助你,連這種閣樓上都有!這樣的民族真是了不起!親愛的恩人,你是我的一切,我是你的奴隸!跟我交個朋友吧。”他說著做出一副惹人憐愛的姿態,那是波蘭人常有而被誤認為奴顏婢膝的表情的。


    “歐!不行,我太忌妒,你要受罪的;可是我願意做你的同伴。”


    “噢!你不知道我在舉目無親的巴黎掙紮的時候,真想求一個人收留我,哪怕他是專製的暴君也好!我恨不得迴去,讓沙皇送我上西伯利亞!……現在你來做我的保護人吧……我一定好好的工作,雖然我本來不是壞人,我可以變得更好。”


    “你能不能完全聽我的話,叫你幹什麽就幹什麽?”她問。


    “行!……”


    “那麽我把你當做我的孩子,”她很高興的說,“啊,我有了一個從棺材裏爬出來的孩子了。好,咱們就開始。我要下樓去弄吃的,你穿起衣服來,聽我拿掃帚柄敲你的樓板,你就下來跟我一塊吃早飯。”


    下一天,貝特送活計出去,向那些工場主人把雕塑這一行打聽了一番。問來問去,她居然發現了佛洛朗和沙諾的工場,是專門熔鑄、鏤刻、製造考究的銅器和上等銀器餐具的鋪子。她帶了斯坦卜克去要求當雕塑的學徒。這提議當然有點兒古怪,因為鋪子裏隻替巴黎最出名的藝術家代做澆銅工作,並沒有人在那裏雕塑。可是老姑娘的固執,終於把斯坦卜克安插了進去,畫點兒裝飾圖樣。斯坦卜克很快學會了這一部份的塑造,又獨創一些新花式。他的確有天才。學完鏤刻之後五個月,他結識了有名的斯蒂曼,佛洛朗鋪子的主任雕刻師。過了二十個月,文賽斯拉的本領超過了老師。但二年半中間,老姑娘一個錢一個錢聚了十六年的積蓄,全部花光了。一共是二千五百法郎的現洋!這筆本來預備做終身年金的款子,現在變了波蘭人的一張借據。這時候李斯貝特隻能象年輕時代一樣的工作,來應付立沃尼亞人的開支。她一發覺手裏拿的隻是一張白紙而不是金洋,便急得沒了主意,去找裏韋先生商量了。十五年來,他已經和這位手下第一名能幹女工交了朋友,做了她的參謀。聽到這樁離奇的故事,裏韋先生和裏韋太太把貝特埋怨一頓,當她瘋了,又大罵一陣亡命之徒,因為他們複國運動的陰謀,破壞了商業的繁榮,破壞了不惜任何代價都得維持的和平。然後夫婦倆慫恿老姑娘,去想法取得生意上所謂的保障。裏韋先生說:


    “這家夥所能給你的保障,隻有他身體的自由。”


    阿希勒-裏韋是商務法庭的裁判,所以他又說:


    “對於一個外國人,這不是開玩笑的事。一個法國人坐了五年牢,債沒有還,照樣會放出來,那時隻有他的良心能夠逼他料理債務,而他的良心是永遠坦然的。可是一個欠債的外國人,進了監獄就休想出來。把你的借票給我,把它過戶給我的司賬員,教他向法院備案,把你們兩人一齊告上,然後經過兩造申辯之下,可以取得一個倘不償付即可拘禁的判決;這些手續辦妥之後,他對你要另簽一份協議書。這樣,你的利息可以一直算下去,而你也有了武器,隨時隨地可以對付那個波蘭人了!”


    老姑娘就讓人家把手續辦妥,告訴她的被保護人不要驚慌,那僅僅為了借一筆錢,不得不向一個放高利貸的債主提供的保證。這種托辭也是商務裁判給想好的。天真的藝術家,一味信任他的恩人,把官契1拿來點了煙鬥。他是抽煙的,象有什麽悲傷或過剩的精力需要鎮靜的人一樣。有一天,裏韋先生拿一宗案卷給斐歇爾小姐看了,說:——


    1法國政府的印花紙,專供訂立正式契據之用。


    “現在文賽斯拉-斯坦卜克給綁起來了,二十四小時之內,你可以送他進克利希監獄關到老死。”


    誠實可敬的商務裁判,這一天因為做了一件壞善事而覺得很滿意。在巴黎,行善真是方式繁多,上麵那個古怪的名詞的確代表某一種變格的善事。立沃尼亞人一朝給商業手續束縛停當之後,隻有還清債務的一法了,因為那位有名的商人是把文賽斯拉當做騙子的。熱心、正直、詩意,他認為在買賣上全是禍水。裏韋覺得斐歇爾小姐是上了波蘭人的當,所以為了她的利益,特意去拜訪斯坦卜克最近才脫離的廠商。斯蒂曼,——他是靠了巴黎金銀細工業中一般出色的藝術家的協助,把法國藝術推進到可以跟佛羅倫薩派和文藝複興媲美的,——恰巧在沙諾的辦公室裏,碰上裏韋來打聽一個波蘭亡命徒叫做斯坦卜克的底細。


    “你把斯坦卜克叫做什麽?”斯蒂曼冷冷的反問,“或許是我從前的一個學生,年輕的立沃尼亞人吧?告訴你,先生,他是一個大藝術家。人家說我自以為狠得象魔鬼,那可憐的家夥卻不知道他可以做一個上帝呢……”


    “啊!”裏韋先滿意的哼了一聲,然後說:“就是塞納省的商務裁判,雖然你對我說話不大客氣……”


    “噢!對不起,推事先生!……”斯蒂曼舉手行了一個禮。


    “可是你的話使我很高興,”推事往下說,“那麽這年輕人將來是能夠掙錢的了?……”


    “當然,”沙諾老人迴答,“可是要工作才行;要不離開這裏,他早已掙了不少啦。沒有法兒,藝術家都怕拘束。”


    “因為他們感覺到自己的價值和尊嚴,”斯蒂曼迴答,“我不怪文賽斯拉獨自去求名,想成功一個大人物,這是他的權利!可是他走了,我是大受損失的!”


    “哎,哎,”裏韋叫道,“這就是年輕人的野心,一出校門便自命不凡……幹嗎不先得了利,再求名呢?”


    “撈錢是要弄壞手的!”斯蒂曼說,“我們認為,有了名才有利。”


    “有什麽辦法!”沙諾對裏韋說,“又不能束縛他們……”


    “他們會咬斷韁繩的!”斯蒂曼又頂了一句。


    “所有這般先生,”沙諾望著斯蒂曼說,“才氣高,嗜好也不少。他們亂花亂用,結交女人,把錢望窗外扔,再沒功夫做他們的工作,再不把接下的定貨放在心上。我們隻能去找一批工匠,本領不如他們,可是一天比一天有錢。於是他們抱怨時世艱難,卻不知要是他們肯賣力,黃金早已堆得象山一般高了……”


    “哎,你教我想起,”斯蒂曼說,“那個大革命以前的出版商呂米尼翁老頭,他說:要是我能夠使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老是窮得要命,把他們關在我的閣樓上,把他們的褲子鎖在衣櫃裏,那時候,他們可以寫出多少好書,讓我大大的發筆財哩!——嘔,要是美麗的作品能夠象釘子一般製造出來,那麽找掮客不就得了嗎?廢話少說,給我一千法郎!”


    裏韋老頭迴家的路上替斐歇爾小姐很高興,她是每星期一到他家吃飯的,那天正好能碰到她。


    “要是你能叫他好好的工作,”他說,“那你不但聰明,還可以交好運,你的錢,連本帶利都能收迴。這個波蘭人是有本領的,會掙錢的;可是你得把他的褲子鞋子一齊藏起,不讓他踏進茅廬遊樂場和洛雷特聖母院那些區域1,把他的韁繩抓緊,放鬆不得。要不這樣防著,你的雕塑家就會閑逛,你可不知道什麽叫做藝術家的閑逛!簡直該死,告訴你!我剛才親眼看見,一千法郎一張鈔票,一天就花完了。”——


    1二處均是巴黎娼妓集中地。


    這段插曲,對於文賽斯拉和貝特兩人之間的生活大有影響。當她想起老本靠不住了,而且常常以為丟定了的時候,異鄉人吃了她的飯,同時就得飽受一頓埋怨。好媽媽變做了後娘,老是嗬斥這可憐的孩子,嘀嘀咕咕,一會兒罵他工作不夠勁,一會兒怪他挑了一門沒出息的行業。她不信,一些紅土的模型、小小的人像兒、裝飾的花樣、雛型、能值什麽錢。過了一會,她又不滿意自己的嚴厲,用溫存與體貼來挽迴一下。可憐的青年,在這個潑婦手裏受她鄉下女人的壓迫,隻有長籲短歎的份兒;然後,得到一點眉開眼笑的款待和母性的殷勤,他又立刻心花怒放的得意起來。可是那種母性的殷勤,隻是噓寒問暖,純粹屬於物質方麵的。他仿佛做妻子的,在暫時和好的階段中受到一點兒溫存,就忘記了一星期的怨氣。就是這樣,李斯貝特把這顆心徹底的收服了。喜歡支配人的性情,在老姑娘心中本來隻是一隻芽,如今很快的長發了。她的驕傲,她的喜歡活動,都得到了滿足:可不是嗎?她有了一個屬於她的人,好由她埋怨、指揮、奉承,連他的快樂都由她管製,而且不用怕旁人競爭!她性格之中好的壞的同時發揮了出來。雖然她有時磨難可憐的藝術家,但另一方麵,她有體貼入微的表現,象田裏的野花一樣可愛;她要他生活上一無欠缺才覺得快活,她肯為他拚命:這是文賽斯拉絕對相信的。正如一切高尚的心靈,可憐的青年永遠隻記得恩惠,而記不得這姑娘的壞處與缺點,何況她早已把過去的生涯告訴他,作為她性情粗暴的辯護。有一天,為了文賽斯拉丟下工作閑蕩,老姑娘氣極了,跟他大吵一場。


    “你是屬於我的!”她對他說,“你要是一個規矩人,就應當早早還我的錢,越早越好……”


    這一下可惹動了文賽斯拉的貴族脾氣,他臉色發了白。


    “天哪!”她又說,“咱們眼見要沒得吃了,隻靠我這可憐的女人,一天掙三十個銅子。”


    兩個窮人你一句我一句,爭得彼此都動了火,可憐的藝術家,破題兒第一遭怪他的恩人不該把他救活,教他做苦工,他說死了至少是休息,苦工可是比死還難受。他說要逃走了。


    “逃走!……”老姑娘叫道,“啊!裏韋先生料得一點不錯!”


    於是她一點不含糊的解釋給波蘭人聽,她能夠在廿四小時之內,送他到監獄裏去過一輩子。這簡直是當頭一棒。斯坦卜克沉著臉不做聲了。下一天晚上,李斯貝特聽見準備自殺的響動,便帶著文件和一張正式收據上樓,眼睛濕漉漉的對他說:


    “喂,孩子,請你原諒!別傷心啦,咱們分手吧,我把你磨得太苦了;但望你偶爾想到我這個可憐的女人,使你有了謀生的本領。沒有法兒的!你惹我發脾氣;我會死的,可是沒有我,你怎麽辦?所以我急切的巴望你做出一些能賣錢的東西。得了罷,我不要你還我錢了!……我就怕你的懶,你卻叫做幻想,我怕你的想心思,眼睛瞪著天,不知糟掉了多少時間;我隻盼望你養成工作的習慣。”


    她這時的聲調、眼神、態度、眼淚,把心胸高尚的藝術家感動了;他抓著恩人摟在懷裏,吻著她的前額。


    “把這些紙張收起來罷,”他帶著高興的神氣迴答,“幹嗎你要送我進克利希?我不是為了感激你而關在這兒嗎?”


    他們共同生活中的這段波瀾,發生在六個月以前,結果是文賽斯拉做成了三件作品:一件是存在奧棠絲那裏的銀印,一件是放在古玩鋪裏的銅雕,還有一件是此刻剛好完工的精美的座鍾,——他正在旋緊模型上最後幾隻螺絲帽。


    座鍾上十二個時辰,很巧妙的由十二個不同的美女作代表,她們手挽手在跳舞,跳得那麽狂那麽快,以致爬在一堆花朵與葉子上麵的三個愛神,隻能抓住那個代表十二點的美女,她的寬大的外氅撕破了,給一個最大膽的愛神抓在手裏。下麵是一個點綴得極美的圓座,雕些神怪的野獸。其中有一隻在張著嘴巴打哈欠,每到一個鍾點,這大嘴巴中顯出一幕景象,象征那個鍾點上的日常生活。


    李斯貝特為什麽對立沃尼亞人那樣的割舍不得,現在我們不難了解了:她要他快樂,卻眼見他在閣樓上麵黃肌瘦的衰弱下去。造成這可怕局麵的原因是不難想象的。洛林女人對這北方孩子的管束,象母親一般溫柔,妻子一般嫉妒,潑婦一般暴戾;她想出辦法使他絕對不能到外邊去荒唐胡鬧:永遠不讓他身上有一個錢。她要把她的犧牲品兼伴侶,一個人獨占,要他過著不得不規矩的生活,她不明白這種荒謬的欲望多麽殘忍,因為她自己就是過慣禁欲生活的。她對於斯坦卜克的愛,一方麵使她覺得不能嫁給他,一方麵又不肯把他讓給別的女人;她不能甘心情願的隻做他的母親,而想到做他母親以外的旁的角色時,她又覺得自己瘋了。這些矛盾,這種殘酷的嫉妒,這種獨占一個男人的快樂,大大的攪亂了這個姑娘的心。為他風魔了四年,她癡心妄想要把這矛盾的、沒有出路的生活永遠繼續下去,可是以她這樣的死抓不放,她所稱為孩子的前途一定要斷送了的。本能與理性的交戰,促成了她的蠻橫專製。她把自己的既不年輕,又不富有,又不美麗,在這個年輕人身上出氣;然後,每次出完了氣,她又覺得自己的不應該,便卑躬屈膝,溫柔得不得了。她先要大肆斧鉞,顯出了她的威力之後,再想到獻給偶像的祭禮。這恰好和莎士比亞《暴風雨》的情節相反,惡神凱列班做了善神阿裏埃爾與普洛斯彼羅公爵的主宰。至於那思想高遠,耽於冥想,貪閑好逸的不幸的青年,卻象植物園獸欄裏的一頭獅子,無精打采的眼神,表示在他的保護人掃蕩之下,他的靈魂隻剩下一片荒涼。李斯貝特逼他做的苦工,並不能解決他感情上的饑渴。他的煩悶成了肉體的疾病,他苦惱得要死,卻不能要求,也無法張羅一些零錢,去滿足他往往必須滿足的欲望。有些精力充沛的日子,苦悶的情緒使他格外氣憤,他眼睜睜的瞪著貝特,仿佛一個口渴的行人,走在不毛之地的海岸上,瞪著海中的鹹水。在巴黎的幽禁和貧窮結成的苦果,對於貝特卻是其味無窮的享受。所以她戰戰兢兢的預料到,隻消一點兒熱情就能把她的奴隸搶走。她的專製與責備,使這個詩人隻能成為一個製作小品的大雕塑家,但她有時還後悔當初不該培養了他自立的能力。


    絕望的母親、瑪奈弗夫婦、可憐的亡命者、三方麵都是過的悲慘生活,悲慘的方式那麽不同而又那麽實在。下一天,這三方麵的生活都大起變化,為了奧棠絲天真的熱情,也因為男爵對約瑟法的倒黴的癡情,出乎意料的告了一個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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