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到賽夏太太分娩的時節,呂西安寄來五百法郎,加上賽裏澤付的第二期租金,各項開銷有了著落。大衛·賽夏,夏娃和她母親,都以為呂西安把他們忘了,收到款子不由得歡天喜地,象聽到詩人初期的成功一樣;呂西安登在報上的頭幾篇文章,在昂古萊姆比在巴黎更轟動。


    大衛隻道太平無事,放心了,誰知舅子來了一封無情的信,他看著大為震動。


    親愛的大衛,我用你的簽名出了三張本票,寫我的抬頭,向梅蒂維埃支了三千法郎,一張是一個月期的,其餘是兩個月三個月的。這件事一定使你很為難,無奈在借債和自殺之間,我隻能采取這個不名譽的手段。我的窘況以後再談;票子到期的時候我想法把款子匯給你。


    信閱後即毀,在母親和妹子麵前隻字勿提。我素來知道你的犧牲精神,想你這一次也不例外。


    你的絕望的弟弟呂西安·德·呂邦潑雷。


    夏娃生產過後才起床,丈夫和她說:“你可憐的哥哥窮得一籌莫展,我寄去三張一千法郎的期票,一個月的,兩個月的,三個月的。你替我記在賬上。”


    說完惟恐老婆盤問,出門往田野去了。夏娃六個月沒有哥哥的信息,早就牽腸掛肚;當下同母親兩個把大衛那句兇多吉少的話揣摩了一會,覺得形勢惡劣,她情急智生,想出一個破除疑慮的辦法。德·拉斯蒂涅先生的兒子正迴家小住,提到呂西安,說話很難聽;那些巴黎新聞,以及傳說的人的議論,被呂西安的母親和妹子聽到了。夏娃就去拜訪德·拉斯蒂涅老太太,請她介紹,見到她的兒子,說出自己的憂慮,希望知道呂西安在巴黎的實在情形。她哥哥同柯拉莉的關係,為了出賣阿泰茲的嫌疑和米歇爾·克雷斯蒂安決鬥,還有種種生活方麵的細節,夏娃一下子全知道了;那些事情在一個俏皮的花花公子說來,顯得更不堪。拉斯蒂涅把他的怨恨和嫉妒披上同情的外衣,假作關心同鄉,替大人物的前途擔憂。他真心佩服昂古萊姆的子弟有這種才幹,可惜呂西安自暴自棄。他談到呂西安的錯誤,失掉有權有勢的靠山,叫人把準許改姓和使用呂邦潑雷紋章的上諭撕掉了。


    “太太,要是令兄有人好好點撥,今天早已坐享榮華,做了德·巴日東太太的丈夫……誰知他不但把她丟了,還侮辱她!她隻得抱著一肚子委屈嫁給西克斯特·杜·夏特萊伯爵,其實她心裏才愛呂西安呢。”


    賽夏太太道:“真的嗎?……”


    “你哥哥好比一隻初生的鷹,最初幾道豪華和榮譽的光彩把他照得眼花繚亂,什麽都看不清了。老鷹一個斤鬥栽下來,誰知道栽到哪兒為止?大人物總是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夏娃聽著最後一句好象心上中了一箭,迴去隻是心驚膽戰。她精神上最經不起打擊的地方受了傷,在家一聲不出,好幾次抱著孩子喂奶,眼淚掉在孩子的臉上和腦門上。對自己人的幻想是家族觀念的產物,也是與生俱來,極不容易放棄的;因此夏娃不相信歐也納·德·拉斯蒂涅,而要打聽一個真正的朋友。呂西安欽佩小團體的時候給過她阿泰茲的地址;


    她便寫了一封動人的信去,阿泰茲迴了一封信來:


    太太,你向我探聽令兄在巴黎的生活,想知道他前途如何;你為了要我說實話,還轉述德·拉斯蒂涅先生告訴你的許多事,問我是否確實。太太,與我有關的部分,我不能不代呂西安洗刷,糾正德·拉斯蒂涅先生的話。當時令兄感到內疚,給我看他批評我作品的稿子,說他決不定是否送去發表,雖然不聽從黨派的命令必然要傷害一個他心愛的人。一個作家既自命為要表達情欲,勢必能體會別人的情欲,所以我懂得在情婦與朋友之間,隻能犧牲朋友。令兄犯的罪過,我是給了他方便的,親自把他扼殺作品的評論修改了一番,而且我對評論完全同意。你問我是否還尊重呂西安,當他朋友。這可不容易迴答了。令兄走的是絕路。眼前我還代他惋惜,不久我就隻想忘掉他了,主要不是為他過去的行動,而是因為他以後還會有這樣的行動。呂西安是富於詩意的人,可不是詩人;他隻管做夢,不肯思考,隻忙亂,不創造。總而言之,允許我說一句,他是個沒有丈夫氣的男人,犯了法國人最大的毛病:喜歡賣弄。呂西安隻要能炫耀聰明,痛快一下,永遠會犧牲他最知己的朋友。倘使能過幾年奢華糜爛的生活,將來他很可能同魔鬼訂賣身契。他不是做過比這個更糟糕的事嗎?不是和一個女演員公開同居,拿他的前程換取暫時的快活嗎?現在那女人的年輕,美貌,忠誠,——因為她的確愛呂西安,——使呂西安看不見他處境的危險,看不見那種生活方式得不到社會的原諒,不論你有多大聲名,多大財產。不幸他每次遇到新的誘惑,都會象今天一樣隻圖一時的快樂。你放心,呂西安永遠不至於犯罪,他沒有這膽量;可是他能接受人家已經犯下的罪,從中分肥而不分擔危險:這種行為是人人痛恨的,便是壞蛋也認為可恥的。他也要瞧不起自己,也要後悔不已,可是一有需要,照樣再來;因為他缺少意誌,遇到色情的誘惑,要滿足什麽小小的野心,就沒有力量克製。他跟富於詩意的人一樣懶惰,以為不去克服困難而迴避困難是表示他聰明乖巧。他時而勇敢,時而膽怯;你既不必佩服他的勇敢,也不必責備他的膽怯;呂西安賽過一架豎琴,琴弦的鬆緊隨著氣候的變化而定。一怒之下或者得意之下,他能寫出一部優美的作品,不在乎名聲,事先他可是極盼望名聲的。他初到巴黎便受著一個青年控製,那人毫無品德,隻是在不容易立足的文壇上有經驗,有手段,叫呂西安看著出神。那魔術師把呂西安完全迷住了,引誘他過著有失體統的生活,不幸那生活又染上一些愛情的光彩,使他沉湎不返。輕易佩服人是性格軟弱的表現,我們不能對一個走繩索的和一個詩人等量齊觀。我們勸呂西安接受戰鬥,不要用投機取巧的方法獵取聲名,勸他正式跳上擂台,不要混在樂隊裏當吹鼓手。他瞧不起朋友們的勇氣和節操,偏偏賞識文壇上的弄神搗鬼,招搖撞騙的勾當;我們為之都很憤慨。太太,一般人都有個怪脾氣,對這等性格的青年特別寬容,還喜歡他們;看他們表麵上有些才能和虛假的光彩,信以為真;對他們毫無要求,原諒他們所有的過失,隻看見他們的長處,把人品完整的人應享的利益給他們,盡量的寵他們。反過來,大眾對品性堅強而完整的人倒是嚴厲無比。這種世道好象極不公平,說不定也有深意在內。社會隻拿小醜取樂,沒有其他的要求,一轉眼就把他們忘了;不比看到一個器局偉大的人,一定要他超凡入聖才肯向他下跪。各有各的規律:曆久不磨的鑽石不能有一點兒瑕疵,一時流行的出品不妨單薄,古怪,華而不實。所以,呂西安盡管一錯再錯,仍舊能飛黃騰達,隻消能利用好機會,或者交上一般上等人;不過萬一撞在一個惡魔手中,他非墮入十八層地獄不可。他這個人好比許多優美的東西縫在一塊質地脆弱的料子上,年代一久,鮮豔的色彩褪盡了,隻剩底下的料子,要是質地太差,那就成了一堆破爛的布條兒。隻要呂西安還年輕,不怕沒人歡迎,可是到了三十歲又是什麽局麵呢?真正愛護他的人不能不想到這個問題。如果隻有我一個人對呂西安有此想法,我也不敢直言不諱,使你聽了傷心,無奈你的來信語氣那麽沉痛,問題提得那麽迫切,我若客套一番,敷衍了事的迴答,既對不起你,也對不起我自己,因為你太看重我了;並且我朋友中認識呂西安的人都和我意見一致,因此我覺得說出真相是我責任所在,不管那真相多麽可怕。在好壞兩方麵,呂西安都樣樣做得出。這話可以概括我們大家的感想和這封信的內容。現在他朝不保夕,苦不堪言;倘若生活的顛簸把這個詩人送迴到你身邊來,希望你利用你對他的影響,留他在家;在他立誌不堅的時期,巴黎對他始終是個危險的地方。他常說你們夫婦倆是他的護身神,大概他過去把你們忘了;等到他受著狂風暴雨的打擊,除了老家沒處棲身的時候,他一定會想起你們;那時,太太,你還得一片熱情的對他,那是他需要的。太太,我素來欽佩你的才德,也尊重你的慈母般的憂慮,不能不向你表示我真誠的敬意。


    你忠實的仆人阿泰茲。


    看了這封信以後兩天,夏娃奶水枯了,隻得雇一個奶媽。她一向把哥哥當作神道一般,怎想到他糟蹋了大好才華去做壞事;在夏娃眼中,呂西安是陷入泥坑了。外省的冷角落裏還有些清白的人家保存舊傳統的光輝,這個高尚的姑娘最重誠實,廉恥,以及家庭中培養出來的一切做人之道,絕對不肯妥協。她心上想,原來大衛竟有先見之明。愛情濃厚的夫妻本可以平心靜氣,無話不談,夏娃把心中的悲痛,使她雪白的腦門變得灰溜溜的傷心事兒告訴丈夫,丈夫說了許多安慰她的話。夏娃痛苦之極,豐滿的rx房長不出奶水,又為了不能盡為娘的責任而發急,大衛眼淚汪汪的瞧著她,一麵安她的心,給她希望。


    “孩子,你哥哥立身不正是因為幻想太多。詩人渴望榮譽也不足為奇,隻是追求快樂太性急了。他好比一隻鳥,很天真的受著五光十色的繁華世界的騙,社會指責他的罪過,上帝會饒赦他的!”


    可憐的女人嚷道:“可是他把我們害苦了!……”


    “現在他害了我們,幾個月之前寄迴他的第一筆稿費,救了我們!”大衛知道老婆說的是氣話,不免過火,不久仍會對呂西安迴心轉意。“差不多五十年前,梅爾西愛在《巴黎景象》中說過,文學,詩歌,科學,一切腦力活動的產物永遠養不活人。呂西安憑著他的詩人氣質不相信五個世紀的經驗。用墨水灌溉的莊稼,即使能收割,也得在播種以後等上十年十二年;呂西安卻把青草當作五穀。不過至少他懂得了人生。他上過一個女人的當,少不得還要受上流社會的騙,相信虛假的友誼。他的經驗付的代價太高了,別的也沒有什麽。咱們的老祖宗說的好:隻要子弟迴家耳朵不聾,保持清白,也就行了……”


    可憐的夏娃叫道:“清白!……呂西安哪一樁行為不是違反道德的?……昧著良心寫文章!攻擊他最好的朋友!……拿女戲子的錢!……和她同出同進!把我們搜刮得一文不剩!


    ……”


    “噢!這不算什麽……”


    大衛趕緊停住,差點兒泄漏舅子假造本票的秘密;夏娃發覺他有話不說,隱隱然感到不安。


    她說:“怎麽不算什麽?咱們哪兒去張羅三千法郎來還人家?”


    大衛說:“第一咱們要跟賽裏澤續訂印刷所的租約。這半年他替庫安泰做的活兒分到百分之十五的好處,一共有六百法郎,印零件又掙了五百。”


    夏娃說:“這件事給庫安泰弟兄知道了,也許不會再訂合同,他們要忌憚賽裏澤,因為他不是東西。”


    大衛說:“沒關係!再過幾天咱們就發財啦!呂西安有了錢一定是個正人君子……”


    “噢!大衛,親愛的朋友,你這是什麽話啊!難道呂西安窮了就不能不做壞事嗎?你對他的看法和阿泰茲先生完全一樣!軟弱的性格不可能出人頭地,而呂西安便是軟弱的……


    一個經不起誘惑的天使算什麽呢?……”


    “唉!他這種人要有特殊的環境,特殊的天地,才能顯出他的美。呂西安天生不宜於鬥爭,我叫他不需要鬥爭就是了。我馬上要成功了,忍不住要把我成功的方法告訴你聽。你瞧!”大衛從袋裏掏出幾張八開大的白紙,好不得意的揚了一揚,放在他女人膝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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