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日月更迭。轉眼間,賈士貞在省委組織部已經到了第二個年頭。


    省委組織部永遠是繁忙的,年複一年,日複一日,永遠是這樣的老一套,好像世界什麽事也沒有發生。


    是的,生活永遠是這樣在繼續著,重複著。可是,生活中的每一個人卻在不斷地失去自己最珍貴的東西;當然,也有的人得到了美好的東西。但不論怎麽說,人的痛苦是在時時發生的,而生活永遠是美好的。


    這天,省委組織部發生了不大不小的變化。賈士貞被任命為機關幹部處副處級組織員,而仝世舉卻被免去了機關幹部處處長職務。讓人感到奇怪的是,過去省委組織部的處長們提拔為副廳級領導時都是先談話,後免去處長職務,因為副廳級幹部是省委管理的幹部,而處長則是組織部內部管理的幹部。可仝世舉的處長職務被免去後,大家誰也不知道他到底調到哪去了。


    接任機關幹部處處長的是從市縣幹部處長位置調迴來的顧彪;呂建華調去了市縣幹部處任副處長。


    按照錢部長的指示,省委組織部要對省區劃設置辦公室的領導進行一次考察。這個任務是錢國渠直接交給新任處長顧彪的,具體由副處長唐雨林和賈士貞負責。但是這一次唐雨林心裏沒有底,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其中的內涵是什麽。然而,賈士貞卻因為那天從省委黨校迴來時,在車子上錢部長曾滿臉嚴肅地問起過王學西的事而猜出了八九分,這分明是對著王學西而來的。可這是個人的猜測和領悟,賈士貞哪能對唐雨林說呢,隻是自己做到了心中有數。他建議唐雨林在第一天開大會時,請顧處長出場,原因是前次考察時處長仝世舉出場了。


    沒人刻意安排,決定去省區劃設置辦公室考察的時間正值清明時節。在中國,清明節是祭祀的日子,人們都會在這天祭祖掃墓。這天一大早就下起了蒙蒙細雨,正應了詩人杜牧“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的詩句。


    頭一天,唐雨林已經給人事處長老廖打了電話,老廖當即就去向王學西匯報了。


    王學西先是一驚,但轉念又一想,省委組織部很可能是衝著老廖的那份報告而來的。老廖這人官癮太大,別看他平日奴顏十足,見了領導說話像噎住似的,但是王學西太清楚了,他心眼小,容不得別人當官,總覺得自己在部隊是正團職,就是老資格了。王學西心想,你那正團頂個屁,在機關裏你懂得官是怎麽當的?老子在部隊時不過是個連指導員,可如今已是正廳級了。但是王學西表麵卻要讓老廖看出來,他對他老廖是負責任的,所以前兩天就讓老廖自己寫了一份報告,安排他為黨組成員。喜得老廖忙了兩個晚上,白天偷偷地寫,生怕別人發現。材料搞好後,王學西自己不去送,卻封起來讓老廖自己送到組織部。王學西當然是別有用心,想一箭雙雕,一是讓老廖不懷疑自己的口是心非;二是讓組織部的人懷疑這種事怎麽讓當事人自己辦呢?


    老廖匯報了組織部要來考察幹部的事之後,心裏也有些激動,說不定這次真的是來考察他的黨組成員呢!他拿著水壺給王學西倒水時,兩手顫抖得控製不住,王學西在那一瞬間,感到用這種人實在也有些愧對全體職工。大小是一個正廳級單位,上下也有近百號人,哪個不比這樣的人強呢!但不管省委組織部的人士為什麽而來的,接待省委組織部機關幹部處的領導規格是要一流的。他想,抓住這個重要的機會,巴結機關幹部處的幾個處長,說不定還能有機會和錢國渠套近乎,那可就天遂人願了,他幹到六十歲時還可以爭取去省人大或者省政協,可以繼續幹到六十五歲。他此時的心態和當今那些不願失去權力的領導一樣,到了人大、政協,雖然沒了實權,但還有專車享受。還可以在一些場合活躍一陣子,那時多少還是個官樣子,從官變成民也好有一個適應的過程吧。


    雖然仝世舉後來對他的態度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但他還是非常理解仝世舉的,畢竟他的副廳級是仝世舉一手幫他運作的,更何況仝世舉在他提拔正廳級時也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呢?說實在的,當他聽說仝世舉的機關幹部處長被免掉時,他心裏也不是滋味。過去有仝世舉在,他的心裏很踏實,而現在,他覺得自己簡直像踩在海綿上一樣,心裏有幾分惶恐,不免又懷念起仝世舉對他的好處來。


    到了晚上,王學西躺到床上還在想這事,隻是越想越不對勁。過去組織部有什麽事都是先和他這個一把手通氣啊,怎麽這次連半點消息都不透露給他呢?


    今天一早起床,見外麵下著不緊不慢的細雨,才想起今天是清明節,不覺心中有一種即將祭祀掃墓的淒涼之感。心情越發沉重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了他的心頭。


    奧迪轎車衝破連綿雨簾,王學西目不轉睛地看著轎車前窗的雨刮器機械地來迴擺動著,好像自己的心髒被刮來刮去。甚至總覺得自己現在並不是去上班,而是去掃墓!王學西過去從來不準時上班,無論是原來的二級局還是現在的正廳級,他總是這樣,有事沒事開著奧迪去省政府轉一圈,或者在家睡個懶覺,天天中午喝二兩。王學西開會說話爽快,往往是九點半打個電話到辦公室,說十點開會,十點一到他便來了,開會時一、二、三、四、五,講完就散會。而今天,他第一個來到辦公室,想打電話給機關幹部處摸摸底,幾次拿起電話來又放下了,不知道電話該打給誰。突然,他想到了賈士貞。


    他不止一次地後悔過。那次路遇車禍,偏偏自己把賈士貞當成了司機,早知道他是省委組織部的,那他一定第一個把賈士貞送去醫院呀!而且,他還會親自陪同賈士貞到醫院,親自為他安排好一切。那樣說不定他和賈士貞之間早已成為好朋友了!想起這些,真是後悔莫及。有道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可世間哪裏有後悔藥賣呢!


    更讓人奇怪的是,他讓老廖乘著他的奧迪轎車親自去了省委組織部接人,可唐雨林他們居然自己來了。老廖當即打電話給王學西告知此事,王學西把他狠狠罵了一頓說,好事也讓他這種人辦壞了,還能幹點什麽?抱粗腿、舔屁股?老廖有點莫名其妙,這些年來他對王學西那是百依百順,但還從沒有看到王主任發那麽大的火。老廖放下電話,王學西帶上紀檢組長汪永冒雨站在大門口迎接唐雨林一行。


    顧彪、唐雨林、賈士貞、江碧玉四人來到省區劃設置辦公室大門口,王學西和汪永迎上去想握手,四人卻冒雨一頭衝進大門裏,隻聽見汪永露出滿口壞了的黑牙齒說:“這……這……這……啊!”


    這時老廖已經趕迴來了,開了車門,看到王學西呆若木雞地站在雨裏,哆哆嗦嗦地說:“王主任,您這是……”


    老廖迅速脫下自己的西裝,往王學西身上披,隻見王學西一揮手,甩了老廖一個踉蹌。


    進了大廳,顧彪四人站在那裏看著剛才的一幕,唐雨林風趣地說:“王主任真是不管風吹雨打,勝似閑庭信步啊!”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王學西用手一抹,不僅抹去了臉上的雨水,還如果變臉一樣,抹去了剛才的表情,由一副黑臉變成晴空萬裏的笑臉。


    顧彪感到王學西十分滑稽,不慍不怒地說:“王主任怎麽啦!”


    唐雨林急忙說:“這位是我們機關幹部處顧處長!”


    王學西濃眉飛翹,臉掛笑容說:“顧處長,久仰久仰!久聞大名,如雷貫耳!”也不知他何時學來的這句江湖套數,弄得大家哄堂大笑。


    誰知顧彪不理他那一套,一邊走一邊說:“走吧,開會去!”


    按慣例,組織部來人都要先和一把手單獨交談之後才開大會的,王學西以為顧處長一定也會這樣做。於是一行人上了電梯,和上次一樣在四樓下了電梯,來到那間小會議室。橢圓形的會議桌上依舊是兩盆盛開的鮮花,桌上水果清香四溢。可是剛一進門,顧彪就站住了,說:“會場呢,不會在這裏開大會吧!”


    王學西走到他麵前說:“顧處長總得先休息一下吧,我們先交換一下意見!我是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把你們盼來了……”


    顧彪笑了起來,說:“是盼太陽吧!要是盼來太陽,你就不會被雨淋成這樣子了!”


    這樣一來弄得王學西尷尬起來了,黑臉上的三角肌連連痙攣了幾下,卻又強顏討好地說:“是啊,盼出太陽偏落雨……”


    大家說笑間來到三樓會議室,一進門,室內自動鼓起掌來,顧彪有些茫然,覺得王學西這人太有些形式主義了。再一看台下那四五十個人,人人麵前都擺著席卡。主席台上也擺著那麽多席卡,顧彪迴頭說:“那咱們就不客氣了。”說著帶頭走上主席台。


    四個人走上主席台後,卻沒有人請王學西,他尷尬地站在那裏,向台下掃了一眼,又看看主席台,覺得今天總不是滋味。難道在省區劃設置辦公室,他這一把手說話不算了?老廖在部隊就是這種角色,他是最能破譯領導心態的,於是哆哆嗦嗦地走上主席台,在唐雨林身邊彎下腰,低聲說:“唐處長,王主任坐哪兒?”


    唐雨林沒迴頭,目光落在台下眾人身上說:“隨便!”


    老廖跑下主席台,在王學西耳邊低聲細語了兩句。王學西猶豫了好半天,才懶懶地走上主席台,在最邊上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沒有人主持會議,顧彪隻簡單地講了考察幹部的方法,也沒有領導述職,隨後便開始民主測評。


    顧彪一直等到中午十一點半,大家投票結束了,四人當麵開了票箱,清點了測評表,然後包緊,封好,讓唐雨林在封口處寫了時間,四個人都簽了名,由顧處長帶迴。


    這時,老廖來請他們四位赴宴。顧處長說:“謝謝,我趕迴去有事,他們三人就在這裏吃工作餐吧!”


    王學西心情更加沉重,看著顧處長往電梯走去,還是跟了過去,強添笑臉說:“顧處長太廉潔了!”


    老廖哈著腰,呆呆地站在一邊,王學西瞪了老廖一眼,黑著臉說:“用我的車子送!”


    誰知在說話間顧彪已經進了電梯,待老廖跑到電梯門口,電梯門已經關了起來,他隻好轉身跑下樓去。


    王學西怕自找沒趣,便棄下豐盛的酒肉酴醾,陪唐雨林他們吃了工作餐。飯後,他還是覺得信心百倍。他的人生最高願望實現了,一時間不順心的事在所難免,就像這天氣一樣,瞬息萬變。


    想當初他王學西由正處爬上副廳的那些日子,他和仝處長之間的關係還沒有現在這樣親密,時時都把那顆不安的心懸在半空中,但一切還不是水到渠成了。而上次由副廳轉正時,雖然也有些惶恐,但畢竟有仝世舉從中斡旋,特別是仝世舉還親自出馬,那氣氛讓他激動不已。而且他認定了,他的這個正廳級主任並沒有多少競爭對手,哪個副廳級領導願意到這樣的單位呢?所以,他也平步青雲闖了過來。


    這次,這個顧彪倒是如此的冷酷,如此的不近人情,這種壓抑的、令人沉悶的氣氛簡直與前幾次是天地之別!但他想,難道一個才上任才一年的正廳級主任會隨便給免了?他在心裏暗笑顧彪,暗笑錢國渠。


    這時,送走了顧處長的老廖,返迴來了。但大家早已用完了工作餐,王學西無暇顧及其他,便隨口叫他自己到外麵弄點吃的。盡管王學西在不斷給自己鼓勵,但他對之前的灰色念頭還是感到幾分恐懼和不安。


    思前想後這麽多,王學西又露出笑臉取出中華煙,硬是讓唐雨林和賈士貞抽。然後,在屋裏踱著步子說:“今天要好好陪三位領導學習‘54號文件’!”


    江碧玉知道是打撲克,笑著說:“我不會。”


    王學西說:“真的,不學文件,在組織部怎麽工作,來練習練習!”


    這時老廖來了,居然右嘴角還沾著一顆飯粒,大家見到都笑了起來。王學西陡然間黑下臉來嗤之以鼻對著老廖。


    江碧玉捧腹大笑說:“還是你們四人學吧!廖處長和王主任,我們處裏兩個處長對門。”


    王學西又換了笑臉:“好,今天不白打,誰輸了鑽桌肚!”


    唐雨林說:“王主任,你老人家是老革命,正廳級啊!輸了也鑽?再說了,老廖個子那麽大,肚子那麽圓,能趴得下來嗎?”


    王學西說:“誰輸誰鑽,不鑽是這個!”說著用右手比劃著王八的動作。


    唐雨林覺得王學西似乎有點情緒,玩撲克不過是玩玩而已,輸了贏了都隻是樂樂,真的要鑽桌子,或是在臉上貼紙條都有點不太雅了。總不至於像某廳的兩位處長,打牌打到半夜,雙方吵起來,又動了手,兩人告到廳長家,廳長一聽,把他倆罵得狗血噴頭。


    平日在辦公室打牌,大家都聚在主任辦公室外間,四張單人沙發一張方茶幾,王學西一打牌,總有幾個人站在他後麵,有些人覺得這是和王主任套近乎的最好辦法,還有人說某某某的副主任就是陪王主任打牌打出來的。為此,機關裏每年都舉行幾次撲克牌比賽,王學西總是和汪永聯手,常常殺得機關裏昏天黑地,甚至編出種種理由給予參賽人獎勵。久而久之,有人就傳出笑話,說王主任“五毒俱全”。還有專人詮釋是哪“五毒”:吃、喝、嫖、賭、吹。前四毒不用解釋,隻是這“吹”難理解,有人便把王學西曆年來在各種會議上的講話編成小冊子,大家才發現,王學西的講話都是一種腔調,大話、空話,什麽“再上新台階”,“審時度勢,爭取更大勝利”,什麽“創更大業績,鼓更大幹勁”,“把新時期全省工作推向更高階段”。下麵人把這些都當做一種笑料,說王學西有大躍進年代的吹牛細胞,中央任何一個領導的講話也從沒有他口氣大。所以就把這“吹”字歸入他的五毒之中了。


    後來這事七傳八傳,傳到王學西的耳朵裏了,他非但沒有生氣,反而在一次酒後狂妄道:“領導就是要有這種雄才大略,現代化的領導者,不善於表述怎麽行?表述就是演講,改革開放造就了千千萬萬有才幹的領導者,領導者關鍵是博大精深的理論和決策,小平同誌南巡就那麽一走,就那麽幾句話,成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精髓,成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偉大理論。我的講話,也是一種理論,隻是還沒有被人們重視,這種理論若產生於1958年,早成氣候了。”豈不知他自己的這番話又走了調。


    這次考察幹部王學西雖然感到意外,而且顧彪也不把他放在眼裏,但他心裏想,唐雨林和賈士貞這兩個年輕人他是一定能抓住的。他現在雖然心事重重,但卻抓住時機,和他們打牌,利用打牌的機會,繼續聯絡感情。


    王學西的心思並不在牌上,所以打牌時常走神,自然出師不利。第一局下來,輸得很慘,唐雨林和賈士貞打完了“a”,他和老廖還隻打“4”。無需多說,王學西趴到地上就鑽,偏這地上鋪的羊毛地毯,他穿的又是花呢褲,鑽得特別吃力,爬了半天,才從那小方桌下鑽出來。輪到老廖鑽時,他肚子太大,桌下鑽不進去,就把桌子頂了起來。王學西看看老廖又好氣又好笑,吆喝著說:“這算什麽,趴下!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看你那肚子,就不能少吃點飯。”


    嚇得老廖急忙跪下,隻聽老廖驚叫一聲,大家低頭看去,隻見老廖那光禿禿的頭頂上流著血。再仔細一看,桌子反麵有一根半寸長的鐵釘。


    唐雨林說:“這還了得,聽說鐵鏽容易得破傷風!”


    嚇得老廖全身顫抖,雙手捂著光頭頂去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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