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突然被省委組織部退了迴來,盡管父母竭力安慰兒子,但是作為父母,尤其曾經在組織部做了那麽多年組織部長的父親,總感到這件事有點蹊蹺。難道省委組織部一個常務副部長連這點權力都沒有?難道駝銘就這樣輕易地連個招唿也不打,就把已經借調半年多的兒子給退迴來了?當然這事隻有他和駝銘兩個人心知肚明,賈顯達從沒敢在兒子麵前透露半個字。他之所以不讓兒子知道,他是怕兒子知道省委組織部有一個常務副部長的關係,從而背上優越感的包袱,影響兒子的進步和成長。可現在兒子竟然真的被退迴來了,當年的那一幕幕往事再次浮現在眼前。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賈顯達在烏城任地委常委、組織部長。年滿六旬那年,當時省委組織部領導還想讓他到烏城地區行署掛個顧問去再幹兩年,可他說,組織部門的幹部要帶頭執行中央文件,到年齡了就退下來,姿態高一些,也省得社會上議論。生老病死乃大自然的規律,中央的規定是正確的,人人都應該執行。所以他就主動從地委常委、組織部長這個重要位置上一退到底,成了一個普通百姓了。老伴胡怡萍是烏城地區婦聯副主任,五十五歲一到,賈顯達就勸她主動要求退了下來。


    老夫妻倆退下來後,心態一直非常平靜。早晨鍛煉身體,上午上菜場,下午和老同誌聊聊天,日子倒也清淨安寧。兩個兒女都已成家獨立,每逢節假日,兒女們來到他的小樓裏,共享天倫。


    大女兒賈育靜上學時碰上了“文化大革命”,“文革”後期推薦上大學時,賈顯達雖已從農村迴到烏城,但還沒有落實政策,無職無權,加上他又不願去求人幫忙,以至女兒誤了上學的機會,後來隻能在地區機關幼兒園當主任。老伴退休時曾經對丈夫說,她從地區婦聯退休了,不如把女兒調進地區婦聯機關。可是賈顯達說,那樣做地區機關會怎麽看他呢,這件事也就沒有落實。女婿是“文革”後第一批大學生,在烏城地區機關是一名小有名氣的才子,現在任烏城地區地方誌辦公室主任,副處級幹部,但他自己也隻想做做學問,不想到官場上去拚搏了。


    兒子賈士貞畢業於烏城地區師範專科學校,那一年賈顯達正是大權在握,全家人都希望他給士貞分配到地委機關,可是賈顯達非但不同意,還不允許老伴去找任何人。這樣一來,賈士貞隻能按照師範院校的分配原則,去了地委黨校當一名教師。不過就連這個工作也是教育部門看在賈顯達地委組織部長的麵子上,才讓賈士貞去的,否則他隻能去個農村中學當老師。


    迴首往事,賈顯達覺得他這一生對得起黨和人民,並沒有用手中的權力為自己謀什麽私利。誰知不久前的一場大病,差點要了他的命。


    去年冬天,賈顯達突然心肌梗塞,經醫院搶救,總算脫離了危險。大病過後,賈顯達變得尤為傷感、憂鬱。


    賈顯達還沒出院,有一天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駝銘特地從省城趕來看望老領導,這對賈顯達是一個極大的安慰。想想自己當年官居要職,大權在握,從他手裏提拔起來的幹部不計其數,有的人已經官至市委書記、市長,地委書記、專員,就連省級機關的廳局長也不在少數,至於地區機關的局級領導、縣區領導那就更多了。


    然而,在他這場大病期間,來看望他的人卻為數不多了。這時他才清楚地意識到,如今,人們講求的是實惠,他已經無職無權了,也就沒有什麽價值了,一個人在位和不在位就是不一樣。他當地委常委、組織部長那會兒,他就生活在人們巴結逢迎的圈子當中,真的達到了唿風喚雨、萬人仰慕的地步。每天他從家裏出門,一路上,地區機關那些大小幹部處處朝他笑臉相迎。到縣裏時,那些縣委書記、縣長們前唿後擁,寸步不離,頓頓山珍海味,瓊漿玉液。那時,他清楚得很,那些人看中的不是他賈顯達有什麽本領或才能過人,而是他手中的權力。隻要他一句話,就能決定一個人的前途和命運。地委組織部管的是全地區縣處級領導幹部,有多少鄉鎮黨委書記、鄉鎮長和科局長睜大眼睛想跨進副縣級的門檻,地區機關又有多少中層幹部時時刻刻都在瞄準副處級的崗位,而那些副縣長、常委們又都在急不可耐地想早一天登上縣長、書記的寶座!縣委書記、縣長、地區部委辦局的局長、部長們又在如饑似渴地努力再上一層樓,或是副專員、地委常委、地委副書記,能到省裏的當某個廳局的副廳長那更是希望所在!於是賈顯達便成為那些官員們巴結、爭奪的中心人物!有時,他也頗感為難,椅子就那麽幾把,到底給誰呢?每次提拔幹部他都左思右想,搞平衡,照顧關係,可是總是幾家歡樂幾家恨!難,難,難啊!


    記得“文化大革命”中,三十五歲的賈顯達正在地委組織部副部長的位置上,那些造反派批鬥他時問他:“為什麽你總是提拔你了解的人、身邊的人?”他當時一氣之下說:“正因為我了解他才提拔他,我不了解的人怎麽提拔?難道從大街上隨便拉過一個人來提拔嗎?”為了這句話,他被批鬥了整整一個星期,還被造反派打了幾個嘴巴。


    話是那樣說了,但實際上,他在當地委組織部長那些年,很少用手中的權力為自己謀私利,也沒有在提拔幹部的過程中討好過誰,更沒有向誰透過風、報過信。


    駝銘是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年輕幹部,那年省委組織部要烏城地委組織部推薦一名青年幹部。當時剛剛擔任幹部科長不久的駝銘,是賈顯達心中最有前途的年輕人,是否把他推薦給省委組織部,他確實是經過一番思想鬥爭的。駝銘最初隻是烏城地區須臾縣白存公社的一名普通教師,和他賈顯達沒有任何關係,但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縣教育局見到了駝銘,這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落實政策後,賈顯達到地委任常委組織部長,急需用人,他便把駝銘從白存公社中學一下子調進地委組織部。現在他決定讓駝銘去省委組織部了,這是因為他清楚地知道一個幹部到了省委組織部,就意味著將來要跨入高級幹部的行列。


    像駝銘這樣的年輕幹部,到了省委組織部三五年是提不了副處長的。但是他看到了駝銘的發展前景,於是賈顯達給省委組織部的一位副部長打了電話,說駝銘是一名優秀的年輕幹部,現在隻有三十二歲,地委組織部本來準備讓他到縣裏任縣委常委,組織部長的,但現在他們還是忍痛割愛,本著對駝銘本人負責的原則,他想在駝銘調走前明確副處級,然後再調往省委組織部。省委組織部同意了賈顯達的意見。


    那關鍵時刻,這關鍵的一步,對駝銘後來的進步也就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但當時賈顯達對他的關心,是淳樸的,沒有任何私心的。這件事也就更讓駝銘永遠銘刻在心。


    十年,在省委組織部這幢五層紅樓裏,駝銘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地度過了不平凡的歲月。除了中間調到梅州地區當了三年地委常委、組織部長,他在這幢五層紅樓裏度過了七年的金色歲月。現在,四十三歲的駝銘成為省委組織部一名常務副部長。難得空閑下來時,他在心頭那一瞬間便會想到:“偶遇一貴人,便為人上人。”自從他進入這幢五層紅樓之後,對於他來說人世間所有的道路似乎都筆直、平坦,裝飾著鮮花和綠茵。不知為何,他自己從來不有意去爭奪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省委組織部的那些處長們都不是他的對手。對於未來,他不去想、也不願想,他知道在這個崗位上,他的年齡意味著什麽。


    在賈顯達的病榻前,駝銘情深意切地緊緊抓住老部長那柔軟而瘦弱的手,流下了感激的淚水,希望老領導千萬要保重身體。一番語重心長,共訴衷腸之後,駝銘留下兩千元錢就要告辭了。


    就在駝銘要告別的時候,賈顯達長長地歎了口氣,一雙渴求的目光看著駝銘,駝銘心裏一陣酸楚,慌忙扶著老領導說:“老領導,有什麽困難嗎?有話盡可對我說。我駝銘一定竭盡全力幫助您。如果願意的話,我派人把您接到省城去,找最好的醫生,我希望您盡快恢複健康。”


    “哎,駝部長……”


    駝銘立即打斷他的話:“不,老領導,請你千萬不要這樣稱唿我,你叫得我的心裏發慌啊!您還像當年那樣,稱我小駝吧!”


    “現在時代不一樣了,人們都喜歡聽好話,稱職務也是一種交際,一種尊重嘛!”


    “不,老領導,你我之間不是這樣的,在您麵前我永遠是一個學生!”


    “駝銘啊!我搞了一輩子組織工作,經我手提拔的大小幹部不計其數,不少人已經到了高級幹部的崗位上,我一輩子沒為自己搞什麽特權。”賈顯達含而不露地說了這麽幾句話,倒讓駝銘雲裏霧裏半天摸不著頭腦了。


    從地委組織部到省委組織部,十多年的組織工作,駝銘感慨太深了。中央文件三令五申要選拔德才兼備的“四化”幹部,那隻不過是一種高深莫測的理論。誰是“四化”幹部?某個領導的目光落到誰的身上,讓組織部去考察,再定下圈子找那麽幾個人談話,考察的人迴來再按照領導意圖一描繪,那這個人就成了德才兼備的“四化”幹部了,按照那些考察材料,不要說提拔縣處級、廳局級,那是夠得上英雄模範的標準,當個副總理也綽綽有餘!換言之,如果你得罪了一把手,你有天大的本領也休想提拔半級。所謂的“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不少幹部,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工作平平的人不斷提升,這其中飽含多麽深奧的重大哲學命題啊!


    駝銘想到自己,如果不是賈顯達,也許他現在還隻是白存中學的一名語文教師。而像賈顯達這樣的領導,他沒送過一文錢,沒請吃一頓飯,甚至自己連想都沒敢想過,更連門都沒有登過一次,竟然能萍水相逢,無緣無故地將他調進地委組織部……想到這裏,他從心底湧出一股感激之情,俗語說“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老領導,你有什麽話盡管對我說吧!我一定會盡全力完成的!”駝銘不知該怎樣做才能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


    “駝銘啊!我確實難以開口啊!我做了一輩子幹部工作,是那樣認真貫徹落實中央指示,事事嚴格要求自己。”賈顯達幹咳了兩聲,又說,“我已經六十六歲,這次心肌梗塞,到鬼門關繞了一圈又迴來了,但是,生老病死是大自然的規律,哎……”


    賈顯達還是沒有開口,滿麵憂傷地低下頭。


    “老部長,您有話盡管說,誰人不是血肉身軀,哪個不是吃五穀雜糧的,誰又沒有七情六欲,這些乃人之常情。再大的官三天不吃飯,也會餓得爬不起來的。”駝銘握著賈顯達的手說。


    “駝銘啊!你這話說得讓我聽了深受感動啊!”賈顯達眼圈紅紅地看著駝銘說,“我的兩個孩子,大女兒因為‘文革’耽誤了讀書,就不說了。老二是個兒子,烏城地區師專畢業後,那時我還在組織部長的位置上,可我怎麽能利用手中的權力為自己兒子謀私利呢?自然按照政策分配去地委黨校……”後來的話賈顯達沒有說下去。


    駝銘已經心領神會了,他在心裏暗暗責怪自己沒有主動去關心老部長。哪個老幹部不為子女著想呢!他應該早就想到主動關心老部長的後代,給他一個機會,為他們提供一定的階梯,這才是人之常情呢。於是駝銘說:“老領導,我記得你的女兒叫賈育靜,兒子叫什麽我倒說不清了。”


    “兒子叫賈士貞,現在還年輕,和你當年調地委組織部時差不多年齡。”


    “噢,女婿現在幹什麽?”


    “這人是個書呆子,靠自己努力在地區地方誌辦公室任主任,那是個副處級單位,我不為他擔心,讓他做做學問也好。”


    “叫什麽名字?”


    “盧大林。”


    駝銘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緊緊握著賈顯達的手,告辭了。


    就在駝銘走後僅不到一個月時間,省委組織部借用賈士貞的通知就到了烏城地委組織部。


    突如其來的天大喜訊,賈士貞自然是一番激動,在頭腦中勾畫出一幅未來的藍圖。這天晚上賈士貞來病房看父親。父親諄諄教導他的一番話,讓他永遠也忘不掉。


    “組織部是什麽地方?是幹部的搖籃,你想想看誰不想到組織部去,何況是省委組織部!駝銘就是從烏城地委組織部調到省委組織部的,十年時間,如今已經是省委組織部常務副部長了。”


    賈士貞這時多少悟出點道道來了,但他沒有說話,睜大眼睛看著父親那病態虛弱的麵孔。


    “你以為到組織部工作的人都比別人強?這恐怕不符合辯證法。隻能說這個人有了偶然的機遇,有了某個有權人的一句話,或者說有了某某人的關係,而且是在組織部門說話算數的人,才進了組織部。並不是好事突然從天上降下來的!”


    賈士貞不停地點著頭。


    “但是,兒子,千萬要記住父親的話,組織部可不是別的地方,弄不好也會翻船,叫你離開,那也是領導一句話,今天不滿意,明天就讓你離開。要記住的是:時時、處處必須夾著尾巴做人!領導的話就是聖旨,不能反對,不能走樣子。進了組織部的門,說話要小聲,走路要輕手輕腳,說句不好聽的話,連喘氣都得緩緩的,放個屁都要夾著。


    “工作上更是要看領導的眼神行事,任何時候千萬不能加上個人的感情色彩!”


    “還有,組織部門有句話叫做,不知道的不打聽,知道的不外傳。”


    ……


    “啊,原來是這樣!”賈士貞全身一陣緊張,輕輕地叫了一聲。


    這段迴憶,又把賈顯達的思緒拉迴到現實當中來。兒子不明不白地被省委組織部退了迴來,他雖然表麵上裝作無事的樣子,可是內心一直弄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他知道駝銘沒有和兒子深接觸過,而且從兒子的談話中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有幾次他都抓起電話,想打電話問問駝銘,然而卻又沒有那樣做。


    關於兒子借調省委組織部的個中緣由,他自己心中有數。雖然在這件事情上駝銘從來沒有向他表明過,甚至兒子接到借調函之後駝銘連電話也沒打過,但他賈顯達知道天上是不可能掉下餡餅來的。不過最終兒子被退了迴來,他對駝銘,對眼前這個殘酷的現實不得不產生許多聯想。


    賈顯達昏亂地想著,也許人生正如某些人所說,在人生的旅途中並不都是藍天白雲,風和日麗,也還有嚴冬酷暑,暴風驟雨,意外的變故是會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地出現在你、我、他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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