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頸後裸露的地方


    她從他身邊走過時,他們互相認出來了嗎?


    麥克·理查遜向勞兒轉過身來邀請她跳他們畢生在一起跳的最後一支舞的時候,塔佳娜·卡爾注意到他麵孔蒼白,布滿了驟然而至的心事,於是她明白他也看到了這個剛進門的女人。


    勞兒無疑注意到了這一變化。她好像是不由自主地來到他麵前,沒有對他的懼怕也從來沒有懼怕過他,沒有驚奇,這一變化的性質看來對她不是陌生的:它是麥克·理查遜這個人身上所固有的,它與勞兒到目前為止所了解的他有關。


    他變得不同了。所有人都能看出來。看出來他不再是大家原以為的那個人。勞兒看著他,看著他在變。


    麥克·理查遜的眼睛閃出光亮。他的麵部在滿溢的成熟中抽緊。上麵流露著痛苦,古老的、屬於初世的痛苦。


    一看到他這樣,人們就會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任何詞、任何強力能阻止得了麥克·理查遜的變化。現在他要讓這變化進行到底。麥克·理查遜的新故事,它已經開始發生了。


    對此情此景的親眼目睹和確信無疑看來並沒有伴隨著痛苦在勞兒身上出現。


    塔佳娜發現勞兒也變了。她窺伺著這一事件,目測著它遼闊的邊際,精確的時辰。如果她自己不僅是事件發生也是事件成功的動因,勞兒不會如此著迷。


    她又和麥克·理查遜跳了一次舞。這是最後一次。


    那女人現在一個人,與櫃台稍有些距離,她的女兒與舞廳門口處的一群相識聚在了一起。麥克·理查遜向女人走去,情緒那樣激動,人們都擔心他會遭到拒絕。勞兒,懸在那兒,她也在等待。女人沒有拒絕。


    他們走進舞池。勞兒看著他們,像一個心無旁係的年老婦人看著自己的孩子離開自己,她看上去愛著他們。


    “我應該請這個女人跳舞。”


    塔佳娜清楚地看到了他以新方式行動,前進,像受刑一樣,鞠躬,等待。女人輕輕皺了皺眉頭。她是否也認出他來,因為上午在海灘上看見過他,僅僅為了這個原因?


    塔佳娜待在勞兒身邊。


    勞兒本能地與麥克·理查遜同時朝安娜瑪麗·斯特雷特的方向走了幾步。塔佳娜跟著她。這時她們看到了:女人微微張開嘴唇,什麽也沒說,驚奇地看到上午見過一麵的這個男人的新麵孔。待她投入到他的臂彎中,看到她突然變得舉止笨拙,因事件的促發而表情愚鈍、凝滯,塔佳娜就明白他身上適才的慌張也傳到了她身上。


    勞兒迴到了酒吧和綠色植物後麵,塔佳娜跟著她。


    他們跳了舞。又跳了舞。他,目光低垂到她脖頸後裸露的地方。她,比他矮些,隻看著舞廳的遠處。他們沒有說話。


    第一支舞跳完的時候,麥克·理查遜像往常一直做的那樣走到勞兒身邊。他眼中有種對援助、對默許的懇求。勞兒向他微笑。


    隨後,接著的一首曲子跳完時,他沒有迴來找勞兒。


    安娜-瑪麗·斯特雷特與麥克·理查遜再沒有分開過。


    夜深了,看起來,勞兒所擁有的痛苦的機會越來越少了,好像是痛苦沒有在她身上找到滑入的地方,好像她忘記了愛之痛的古老代數。


    一個有了些年紀的女人


    晨曦既至,夜色退盡的時候,塔佳娜注意到他們都老了許多。盡管麥克·理查遜比這個女人年輕,但他也達到了她的年紀並且他們三個——還有勞兒——一起長了許多年紀,有幾百歲,長到了沉眠在瘋人身上的那種年紀。


    在這同一個時辰,他們一邊跳著舞,一邊說了話,幾句話。舞曲間歇,他們繼續完全沉默,並排站著,與眾人保持距離,一成不變的距離。除了他們的手在跳舞時交合在一起外,他們沒有比初次相見時更接近。


    勞兒一直待在事件發生、安娜-瑪麗·斯特雷特進門時她所處的地方,在酒吧的綠色植物後麵。


    塔佳娜,她最好的女友,也一直在那兒,撫摸著她放在花下的小桌子上的那隻手。是的,是塔佳娜在整整一個夜晚對她做著這一友好的動作。


    黎明時分,麥克·理查遜用目光向大廳深處尋找某個人。他沒有發現勞兒。


    安娜-瑪麗·斯特雷特的女兒早就離開了。看上去,她的母親既沒有注意到她的離去,也沒有注意到她不在場內。


    勞兒大概和塔佳娜一樣,和他們一樣,都還沒有留意到事物的另外一麵:隨著白日到來,一切都將結束。


    樂隊停止了演奏。舞廳看上去差不多空了。隻剩下幾對舞伴,其中有他們一對。此外,在綠色植物後麵,還有勞兒和這另一個年輕姑娘,塔佳娜·卡爾。他們沒有注意到樂隊停止了演奏:在樂隊本該重新演奏的時刻,他們又自動地擁在一起,沒有聽到音樂已經沒有了。正在這時候,樂師們一個一個地從他們麵前走過,小提琴封閉在陰鬱的琴盒中。他們做了個讓樂師們停下來的手勢,或許要說什麽,無濟於事。


    麥克·理查遜把手放在自己額頭上,在舞廳中尋找某種永恆的標記。勞兒·瓦·施泰因的微笑就是其中的一個,但他沒有看到。


    他們默默地互相注視著,長久無語,不知該做什麽,怎樣走出這一夜。


    這時候,一個有了些年紀的女人,勞兒的母親,走進了舞廳。她一邊謾罵著他們,一邊質問他們對她的孩子做了些什麽。


    誰會把這一夜發生在t濱城娛樂場舞廳裏的事情通知了勞兒的母親呢?那不會是塔佳娜·卡爾,塔佳娜·卡爾沒有離開過勞兒·瓦·施泰因。她是自己來的嗎?


    他們在自己的周圍尋找被辱罵的人。他們沒有迴答。


    當母親在綠色植物後麵發現她的孩子時,空寂的大廳裏響起混雜著抱怨和關切的聲音。


    當母親來到勞兒身旁碰到她時,勞兒終於鬆開了手中的桌子。此時此刻她隻意識到一個結局顯現出來,不過是模糊地意識到,還不能明確區分會是哪一種結局。母親在他們和她之間的屏障是這個結局的前兆。她用手,非常有力地,將之掀翻在地。抱怨和關切混雜的聲音停了下來。


    勞兒第一次叫喊。這時,一些手重新落到了她肩膀周圍。她當然辨識不出都是誰的手。她避免自己的臉被任何人觸碰。


    他們開始移動,向著牆走去,尋找著想象中的大門。黎明在廳裏廳外都是一樣的昏暗。他們終於找到了真正的大門的方向,開始非常緩慢地朝那個方向走去。


    勞兒不停地叫喊出一些合乎理性的東西:時間還早,夏令時弄錯了。她懇求麥克·理查遜相信她。但是,因為他們繼續往前走——人們試圖阻止她跟去,可她還是掙脫了——她向門口跑去,一頭撞到了門板上。大門,鉚在地上,一動不動。


    他們低垂著眼睛從她麵前走過。安娜-瑪麗·斯特雷特開始往下走去,然後是他,麥克·理查遜。勞兒用目光追隨著他們穿過花園。到她看不見他們時,她摔倒在地,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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