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陽百二山河,兩字功名,幾陣幹戈。項廢東吳,劉興西蜀,夢說南柯。韓信功兀的般證果,蒯通言那裏是風魔?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醉了由他!


    ——節選自《蟾宮曲·歎世二首》馬致遠〔元代〕


    ……


    玄宗今年已經七十六歲了,自蜀返京,便以太上皇的身份,居住在興慶宮。


    這期間,玄宗也曾前往驪山的行宮避暑數月,但華清池的溫泉水總是讓他想起與楊玉環纏綿悱惻的動情時光。


    要說玄宗從未哀悼、思念過楊貴妃,那也冤枉了這位風流帝王。但當‘六宮粉黛無顏色’的傾國美人變成一抔黃土下的屍骸,哀思就變成了遺忘。


    時間是治愈一切創傷的良藥。隨著時光的流逝,玄宗的傷口顯然已經愈合結痂了。


    為了刻意地封存了那段不堪迴首的記憶,玄宗選擇重迴興慶宮。


    這座宮殿是根據他當皇子時的親王府邸擴建而成,也是他的龍興之地。


    人年紀大了,就容易念舊,這裏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會讓他分外懷念:那個英明神武、殺伐決斷的少年李隆基。


    左龍武軍大將軍陳玄禮、內侍監高力士,一直陪伴在玄宗身旁。


    肅宗怕玄宗孤單,又命玄宗之女玉真公主李持盈、宮女如仙媛、宦官王承恩、魏悅服侍左右。


    每日梨園弟子齊聚興慶宮,載歌載舞,博取太上皇的快喜。


    一切仿佛迴到了令人迷醉的天寶時光,醇酒飄香、笙歌悠揚……


    興慶宮地處皇城之外,坐落於長安外郭城的市井坊間。有了這個便利的條件,玄宗也經常登上興慶宮南臨大街的長慶樓,俯瞰熙熙攘攘的街市。


    禦醫告訴玄宗,在毗鄰鬧市的興慶宮生活,感受鮮活的市井氣息更容易讓人長壽。


    此話不假,玄宗站在樓閣上,俯瞰街市:沿街小販搖著撥浪鼓的高聲叫賣、販夫走卒推著牛車揮汗如雨、花枝招展的小娘們逛街挑選胭脂花粉、光屁股的頑童們追逐嬉戲、蓬頭垢麵的大嬸們撒潑打滾、金吾衛的巡邏隊鐵騎森森、鎧甲鮮明……


    “人間至味是清歡。”


    玄宗這才發現市井的煙火氣才是天下最美妙的景色。


    人間值得,不負白頭。


    無論何時,隻要太上皇的身影出現在長慶樓上,從樓下經過的長安百姓就會主動停下腳步,叩頭跪拜,高唿萬歲。


    每當這種時候,玄宗就會笑逐顏開,忙不迭地吩咐宮人,在長慶樓下當街設宴,用精美的宮廷酒食款待長安父老。


    玄宗無比珍視這種感覺。


    讓一個曾經位高權重、如今賦閑在家的老人感到恐懼的不是衰老,而是被人遺忘。


    尤其對一個曾經君臨天下、唿風喚雨的帝王來說,被百姓自發膜拜的感覺,更加彌足珍貴。


    這日,左羽林大將軍郭英乂路過長慶樓,見到太上皇出現在長慶樓上。


    郭英乂趕忙翻身下馬,倒頭就拜。


    玄宗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向身旁的陳玄禮問道:“這位壯士可是郭知運之子?”


    陳玄禮迴道:“迴稟聖人,此人正是郭知運之子,名為郭英乂,字元武。


    天寶二載,元武以門蔭入仕,屢立功勳,授左武衛大將軍。至德二年,授鳳翔太守。擊退吐蕃入侵,授特進、檢校左羽林大將軍,進封西河縣公。”


    玄宗點點頭,道:“太原郭氏滿門忠烈,其祖父伊州刺史郭師、父隴右節度使郭知運皆為當世名將。


    快將元武喚上樓來,讓我看看知運的兒子現在長成什麽樣子了?”


    郭英乂登上樓來,濃眉大眼、虎背熊腰。玄宗見之,甚是喜歡。命玉真公主李持盈、宮女如仙媛當主人,設宴款待。


    郭英乂端起酒尊,佯裝仰頭喝酒,偷瞄了一眼玉真公主李持盈、宮女如仙媛。


    郭英乂心中暗道:“玉真公主豔名天下,連王維、李白等人物都是其裙下門客。如今年齡也該不小了吧,還是這般美貌,當真是人間絕色。這個宮女更是人間尤物,迴眸一笑,勾魂攝魄。”


    玄宗裝作沒有看到郭英乂的那點出息,和顏悅色問道:“元武,你也是禁軍大將軍,對北衙、南衙兩路禁衛軍的選拔規矩應該很明白吧。


    聽說如今千牛衛都不從門閥世家中選拔啦?”


    郭英乂趕忙放下酒尊,用袖袍抹了一下嘴,迴道:“聖人,您是說新晉提拔的千牛衛中郎將白複吧?千牛衛中,就他一個人出自寒門。也不知兵部是怎麽想的,壞了規矩。


    這小子確實武藝高強。但指揮千牛衛,光靠武功可不行。


    我聽說,白複赴任那天,千牛衛中‘五姓七望’的子弟集體抵製他,根本不聽其將令調遣。


    要不是刑部尚書顏真卿顏大人親自出麵,跟幾大家族在京的族長打招唿,這白複就糗大了。”


    “哦,還有這等事。那白複如何應對?人可還在千牛衛中?”


    郭英乂撇撇嘴,道:“他還能怎麽應對?隻能認慫唄。


    我也是帶過兵的人。沙場領兵打仗,不聽將令,拖出去斬首祭旗,殺人立威。


    千牛衛可不比軍隊。每一個將士的背後都是根深蒂固的家族。莫說軍法從事了,連動用軍棍行刑都身不由己。


    白複雖然屢立戰功,但畢竟是寒門子弟。


    左千牛衛中,有一個跟他平級的中郎將,乃是楚國公李伣,素來看不上白複。


    白複上頭還有一位將軍和大將軍,左千牛衛將軍是濟陰郡王李俯,大將軍是高邑王李僝。白複每道重大的命令都需要得到李俯和李僝的將令。


    現如今,白複幾乎是賦閑在家,隻有在聖上出宮,巡幸皇城時,才隨身護駕。”


    玄宗看了一眼陳玄禮。陳玄禮不經意地點點頭。


    高力士還是老樣子,仿佛事不關己一般,手持拂塵,眼觀鼻、鼻觀心地立在玄宗身後。


    玉真公主李持盈聽過不少關於白複的傳說,暗自替白複惋惜。


    玉真公主心道:“找機會還是要跟陛下諫言,這類英雄人物用來護駕,大材小用,實在可惜。”


    宮女如仙媛確是另一番心思:“這個白複,當真有趣,有機會定要見識見識。


    ……


    郭英乂走後的當天夜裏,玄宗找來高力士,秘密商議。


    玄宗道:“郭英乂所言,和我們近日得到的情報完全一致。隻要白複不在宮中護駕,我們勝券在握。”


    高力士思索片刻,道:“聖人,白複此子,深諳兵法,詭詐多謀。我擔心其中有詐。舉兵之日能否延後,再多觀察一段時日,更為穩妥。”


    玄宗不悅道:“我們還有時間等嗎?你從虢國夫人府邸密室拿到的珠寶大多都是假的,一旦被這幫禁軍將士發現,他們還能聽命於我們嗎?”


    高力士沉默不語,過了許久,他觀察玄宗臉色,小心翼翼道:“聖人,如今兵荒馬亂,餓殍遍野,咱們在興慶宮衣食無憂、醇酒笙歌,何不就此作罷,安享晚年?”


    “混賬!”


    玄宗將茶盞狠狠地砸在高力士的額頭上,指著高力士的鼻子罵道:“你忘了他們在馬嵬坡差點要了朕的命嗎?


    要不是陳玄禮當機立斷,被縊殺的就不是楊玉環,而是朕了!


    李亨是我一手養大,我自己的兒子是什麽德性,我還不清楚嗎?他絕不會讓我死在他後麵!”


    看著高力士額頭鮮血汩汩而出,玄宗放緩了語氣,道:“力士,我們李家的事你還不明白嗎?玄武門之變後,高祖也以為身為太上皇能安享晚年,可結果呢?


    太宗皇帝身為天可汗,卻冒天下之大不韙,逼著褚遂良、房玄齡修改《起居注》,他想掩蓋什麽?還用我講出來嗎?


    太宗皇帝尚且除此,更何況一直忌憚朕的李亨。”


    高力士伏地跪拜,連叩三頭,再不規勸,道:“聖人,老奴追隨您多年,一生榮華富貴都是您給的。既然您聖意已決,老奴絕不再言。


    陛下調白複入千牛衛,就是擔心有人刺殺他。


    這次舉兵,老奴親自前往督戰。


    若白複膽敢阻攔,哪怕他武功已入化境,老奴跟他拚個玉石俱焚、同歸於盡,也定會幫聖人了卻夙願,完成中興大業!”


    玄宗深深感動,他托起高力士,掏出自己的絹帕,幫高力士止住額頭鮮血。


    玄宗歎道:“力士,朕為一代明君,不是那愛美人勝過愛江山的無道昏君。


    不錯,朕對貴妃的寵愛確實有更深遠的意思。但馬嵬坡前,眼睜睜看著玉環死在朕麵前。您以為朕不心疼?


    朕忍辱負重,苟全性命,就是為了照看好祖宗留下的江山社稷。


    馬嵬坡之變,朕忍了;靈武篡位登基,朕也忍了。


    可是,你看看他李亨上位後,做了什麽?


    幾年過去了,東都洛陽得而複失,十數萬唐軍將士灰飛煙滅,數十載軍輜糧草落入叛軍手中。


    西麵雪域高原,隴右道被吐蕃蠶食鯨吞,西域諸國全部淪陷;塞北草原,好不容易趕走了突厥人,廣袤的草場卻成了迴紇人的牧場;東北白山黑水,渤海、新羅、倭國虎視眈眈;西南群山,南詔也敢跳梁叫囂。


    先帝交給朕的江山社稷,現在僅剩六成。


    朕再不出手,裂土割疆,滅族亡國,就在眼前!


    這是朕的江山,這是朕的子民!朕豈能無動於衷,苟活於亂世。


    倘若宗廟毀於戰火,朕百年後,無顏麵對李唐的列祖列宗!


    這次政變若成,大唐中興,以慰昊天;


    若大業崩殂,你我君臣二人,攜手含笑九泉!”


    “陛下!”高力士匍匐在地,淚流滿麵。


    ……


    ------題外話------


    鹹陽百二山河,兩字功名,幾陣幹戈。項廢東吳,劉興西蜀,夢說南柯。韓信功兀的般證果,蒯通言那裏是風魔?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醉了由他!


    東籬半世蹉跎,竹裏遊亭,小宇婆娑。有個池塘,醒時漁笛,醉後漁歌。嚴子陵他應笑我,孟光台我待學他。笑我如何?倒大江湖,也避風波。


    ——《蟾宮曲·歎世二首》馬致遠〔元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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