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出禁城東,分圍淺草中。


    紅旗開向日,白馬驟迎風。


    背手抽金鏃,翻身控角弓。


    萬人齊指處,一雁落寒空。


    ——《觀魏博何相公獵》張祜(唐)


    ……


    夜已過半,兩人依然談興甚歡。


    長孫晏行命侍女溫酒布菜,邊吃邊聊。


    長孫晏行話鋒一轉,道:“複兒,最近我聽到一些關於公主殿下的傳聞,你可務必要當心。


    要我說,趁著俯首認罪之機,交出軍權,將此間軍務交給他人處理,你盡快返迴長安跟青鸞完婚。”


    白複微微一笑,道:“張皇後表弟的事我也聽說了,青鸞專門給我寫信解釋,讓我不要誤會。我相信公主殿下。我們經過這麽多事兒才走到一起,不會輕易被人趁虛而入。”


    長孫晏行目不轉睛,盯了白複好一陣兒,鄭重說道:“複兒,此事味兒不對,切莫大意。


    你和青鸞之事,天下皆知。此時此刻,竟然還有不知好歹的登徒子出現,實在說不過去啊。


    更匪夷所思的是,陛下不但不出手幹預,皇後娘娘甚至還煽風點火,推波助瀾。


    此事甚是蹊蹺,不得不令人懷疑啊。人心之險惡,比任何毒蛇猛獸都可怕,遠勝過你的想象……”


    說到這裏,長孫晏行跪坐挺身,拿起一壺溫好的酒,給自己倒上一杯,自斟自飲。


    白複知道長孫晏行接下來的話定有深意,趕忙收斂心神,用心聆聽。


    長孫晏行問道:“你可知你師娘薛氏乃是太平公主的愛女?”


    白複點點頭。


    長孫晏行緩緩轉動手中酒盞,杯中琥珀色的酒液波光搖曳,如時光蕩漾,讓昨日重現。


    長孫晏行臉露霞光,仿佛迴憶起許多青蔥往事,慢條斯理道:“當年,古怪精靈的薛照乃是長安第一美女,更是武曌皇帝最疼愛的外孫女。追求她的世家公子、青年才俊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


    眾多追求者中,我一騎絕塵,是當然不讓的佼佼者,距離成功隻有一步之遙。


    就在這時,你師父出現了。


    你師父雖然出身寒門,但鸞章鳳姿、才華橫溢,身上有一種傲視王侯、與眾不同的氣質,與我們這些世家子弟完全不同。


    薛照對你師父一見鍾情,不顧身份懸殊,不在乎世俗眼光,放下矜持,瘋狂追求你的師父。


    兩人曆經千難萬險終於走到一起。


    我雖敗下陣來,卻輸得心服口服。


    不過,也因為情敵這個緣故,我和你師父雖然並稱為絕代雙驕,但始終沒有成為終身摯友。”


    說罷,長孫晏行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長孫晏行雖然隻是寥寥數語,但可以想象,當年此事,對長孫晏行這樣風姿卓絕、倜儻灑脫的風流人物刺激有多大。


    白複不知該如何安慰,隻能默默地為長孫晏行將酒杯斟滿。


    長孫晏行語重心長道:“切莫小看門當戶對這句話。階層如同一道鴻溝,若隱若現,平日或許可以不以為然,關鍵時刻,就是致命天塹。


    你師父為了向世人證明,他配得上薛照,放棄玄門修行,選擇徹底入世,輔佐太平公主登頂權力巔峰。


    為此,他宵衣旰食、廢寢忘食,以至於忽略了薛照和自己的女兒。


    政敵知道妻兒是你師父的軟肋,於是設下毒計,趁虛而入,派花間派傳人勾引薛照,最終離間他們夫妻二人,鏟除太平公主餘黨,釀成人間慘劇……”


    長孫晏行的迴憶,比武曌的講述又多了更多的細節。


    白複銀牙緊咬,指關節咯咯作響,將堅硬的雲子捏成碎末。


    白複起身,深鞠一禮,咬牙切齒道:“懇請大人,告知陷害我師父的政敵和花間派傳人的名字,我非將此二人碎屍萬段不可!”


    長孫晏行搖搖頭,道:“關於那位政敵,你師父都已經放下,與之和解了,你又何必再卷入其中。


    花間派傳人的名字,我可以告訴你,他叫張鹿扆,乃是武曌男寵張昌宗的私生子。


    薛照死後,張鹿扆也下落不明。我曾經懷疑他被滅口了。現在看來,他既然有傳人入世,那就應該沒有死。


    我懷疑,這個突然現身長安,公然追求公主殿下的竇氏公子,就是張鹿扆的弟子。


    你切勿小瞧花間派弟子,他們武功或許遠不如你,但洞察女人心思、誘惑女人情欲的功力,讓我們這些尋常男子望塵莫及。


    當年薛照對你師父情比金堅,連最優秀的皇族子弟、世家公子都不放在眼裏,卻唯獨對張鹿扆動了心,可見此中蹊蹺。


    永遠不要挑戰人性!即便是堅貞的愛情。


    長安也是場戰役。這場戰役,不亞於江淮平叛,你千萬不可大意。”


    ……


    長孫晏行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


    遠在長安的青鸞公主,正在獨自麵對這場戰鬥。


    那日酒宴過後,張皇後來到青鸞公主的寢宮,對青鸞公主道:“鸞兒,莫要怪潛兒。我這個表弟就是個癡兒,從小由他奶奶帶大,長在榮國府的脂粉堆裏,整日姐姐妹妹的,隻鍾情於琴棋書畫,於世俗禮術,都不太懂的。”


    青鸞公主這才釋然。


    張皇後話雖如此,可自那日起,每日宮門一開,便有宮女捧一大盆盛開的鮮花來到青鸞公主的寢宮,說是竇公子所栽。


    這些時令的牡丹、芍藥、山茶等鮮花,不僅名貴,更難養至極,非尋常人家能夠種植。


    每盆花中,都附有一張名貴的信簽,竇潛用瀟灑的歐體手書,每日為青鸞公主賦詩一首。


    詩詞或婉約,或幽怨,字字句句都在傾訴相思之苦,透出對青鸞公主的仰慕、期待和愛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


    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


    從這些詩詞中,可見竇潛情緒激蕩而又無可奈何,沉哀深痛,入木三分。既有對青鸞公主的嗔怨,更透出心底的一片深情,令人低徊不盡。


    ……


    除此之外,每日酉時,竇潛都會入宮,為張皇後撫琴一曲。


    張皇後的坤寧宮距離青鸞公主的寢宮並不遠,竇潛琴技天下無雙,隔著重重殿宇,穿雲破空,在青鸞公主的寢宮繞梁三日,餘音不絕。


    每一曲琴音,都與當日晨曦送給青鸞公主的詩詞唿應,都是為這些愛戀之詞專門譜寫的曲。


    ……


    夕陽西下,彩霞漫天,落日餘暉將大明宮殿宇的屋頂映照成絢爛的玫瑰色。


    青鸞公主芳心被擾,不勝煩悶,坐在綠藤下的秋千上,黛眉緊蹙,有一搭沒一搭地蕩著秋千。


    青鸞公主的侍女元宵兒吟誦著這些詩詞,一行清淚無聲無息從腮邊滾落,長籲短歎感慨道:“心不可換,情癡故欲換之,換之而不可得,益增其怨憂。寫閨怨情至於此,無以複加。此等詞,求之古今人詞中,曾不多見。


    殿下,這位竇公子果是天底下第一號癡情男子!”


    小燈籠調侃道:“這位竇公子人長得風姿綽絕,才情更是天下無雙。寫給你的詩詞輾轉反側,柔情似水,動人心魄。哪像白將軍的書信,幹巴巴的,平鋪直敘,講的全是軍旅之事,根本不懂咱們公主的心思。”


    青鸞公主雙目一瞪,斥道:“你這丫頭片子,要是再敢胡說,我就把你攆出宮去。”


    小燈籠趕忙吐了吐舌頭,做了個鬼臉,拉著青鸞公主的衣袖撒嬌道:“我就是說著玩的,殿下你可別當真。”


    青鸞公主正色道:“複哥哥以身犯險,戎馬倥傯,保境安民,還江淮千百萬百姓一方平安。他這種英雄男兒,豈是吟詩作對的公子哥所能比的?!


    我是大唐公主,凡事以家國為先。


    複哥哥雖然沒能陪在我身旁,對我噓寒問暖、琴瑟相和,但卻避免了江淮生靈塗炭、百姓顛沛流離、骨肉分離,讓無數的父母妻兒能夠闔家團圓、長相廝守。


    複哥哥此舉,這才是對我最大的愛!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注釋


    本章出現詩歌的出處: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子衿》佚名〔先秦〕


    ……


    “永夜拋人何處去?絕來音。香閣掩,眉斂,月將沉。


    爭忍不相尋?怨孤衾。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


    ——《訴衷情·永夜拋人何處去》顧夐〔五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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