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是少雨的時節,鹹陽城裏卻下起了一連數日的大雨。


    偌大的城池中不見任何絲竹樂舞之聲,連街上的行人也沒幾個,佇立在風雨中的高大城垣顯出一股更甚於往日的肅殺。


    這次秦國敗了,不僅沒能攻下趙國的番吾,還損失了數萬兵力,連西線主將樊於期也逃走了。去年才拿下趙國的平陽和武城,沒想到趙國一換上趙牧,秦趙間的戰局就瞬間急轉而下。


    顯然秦王嬴政很生氣,而臣子和宮人們卻都很納悶。勝敗本就是兵家常事,前幾年趙國誅殺了數萬秦軍那會兒也不見嬴政這麽震怒,況且這一次趙國也損失慘重不能算是完敗,但嬴政居然下令滅了樊於期的父母宗族。


    站在宮門口的李斯低頭笑了笑,區區一個番吾城當然沒這麽大效用,如果換做大王心心念念的弟弟呢?在漳水遇到趙軍襲擊,這就是那隻獵鷹帶迴來的最後一條消息。看著嬴政多日的作為,應是認定了贏景臻死於漳水的事實。


    “樊於期啊,誰讓你是南線的主帥呢。”李斯有些惋惜的搖搖頭,那的確是一個將才,隻是時運太不濟。


    “丞相大人,大王請您趕去上林苑。”


    “知道了。”李斯擺擺手,上了備好的車馬。


    統一六國,將需要多大的決心和狠心,這一點李斯不知道,但他明白,現在的嬴政是不行的。必須要找個時機逼大王做出決斷!但是,一個帝王真的可以這麽在乎另一個人嗎?李斯有些不理解,嬴政已經派軍去韓國索要韓非了,那個多年不見的人,不知在心中是否還有自己。本來故友相逢該是高興的,可李斯明白嬴政不過是看中了韓非的才學,不過是把他當做掃平天下的工具。若是有一天大王要取那人的性命呢?或者……韓非舍棄一切的隻哀求自己保住韓國該怎麽辦呢?正在沉思之際,馬車停下了。


    今日上林苑的比鬥場裏聚了好些人,文武百官都在,還有一些嬴政身邊的宮人侍衛。往裏走一點,他就看見了西垣,那人難得衣冠正經的端坐在蒙恬旁邊。本來李斯是想和兒子說說話的,無奈這些席位都是事先排好的,他隻能坐在靠前的位置。


    今天這是要幹什麽?聽說嬴政剛成立了一支黃金火騎兵,難不成是要看這支軍隊?不過場地,似乎有點小。


    隨著一聲嘹亮的通報,一身玄服的嬴政到了。眾人紛紛行禮下拜,嬴政說完‘平身’後便隻有一個手勢,那語氣讓人脊背發寒。


    看著被帶至武場中央的人,李斯有些吃驚,那都是這些年六國獻給嬴政的侍者婢子,甚至當年隨齊國公主陪嫁而來的侍臣也在其中。年齡小的才十一二歲,大的也至多不到二十。


    “這些都是六國獻給寡人的,”這聲音顯然不可一世:“而這六國,最終都會被寡人所滅!所以在他們之間,也隻能留下一個。”


    周圍響起了擊築的音律,大家看著那些人手中的刀兵,瞬間明白了一切。


    “什麽,大王……”才說到一半的蒙恬被西垣狠狠的掐了一把,“你幹什麽?”


    “當然是讓你閉嘴啊。”


    “他們在秦國已是終身為奴,大王這樣苦苦相逼豈不是太過無情。”


    “是是是!大王無情,”西垣瞥了他一眼,帶著些笑意的說:“那也總好過對我們無情吧。”


    “但是他們大多都不懂兵器啊!”


    “就是因為從來沒碰過才有的看頭嘛。”西垣爪牙舞爪的朝他做了個鬼臉:“沒有任何技巧和保護,單憑著本能像野獸一樣相殘相殺,這才是大王想要的。”


    蒙恬霎時沉默,記憶中嬴政可絕不是這樣殘酷嗜殺的人。


    “開始——”


    殺令既下,而武場中卻安靜得異常。


    首先對陣的雙方都是十幾歲的小姑娘,光是握著劍就全身抖個不停,兩人對望了一會兒卻都哭了起來。十幾隻箭矢從四周的闕樓射出,兩人通通應聲倒地。


    一內侍指指身邊的沙漏,說:“沙子漏光還沒比完的,兩人都亂箭射死。”


    居然隻有這麽短的時間!滿臉驚詫的蒙恬望向嬴政,而後者隻有視而不見的冷漠。


    因為有了前車之鑒,後麵的人也不再有任何猶豫,都嘶吼著拚盡了全力的搏殺。然而身為武將的蒙恬看著在心中卻滿是屈辱,刀劍兵刃——絕不是該這樣用的!


    “阿蒙。”


    “做什麽?”沒好氣的應了一句,迴過神來的蒙恬才惡狠狠的說:“我說過了,當眾不能這樣叫我!”


    西垣望了望四周,指指自己說:“知道,可現在你麵前不就是隻有我一個?”


    “李西垣!”


    “好了好了,我們不如來賭一賭誰最後會獲勝?”


    “我不知道。”


    “不管你猜的是誰,但隻要我沒猜中都算你贏,怎麽樣?”


    蒙恬想了想,拿起酒籌問:“賭什麽?”


    “在下的身體。”


    ‘嗤’那一口陳年佳釀差點全吐西垣臉上了,而對方好像很是習慣的拿出帕子擦了擦。


    “你你你……你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誒,當然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蒙將軍這副尊容,我還看不上呢。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我輸了,就任由你擺布三天,怎麽樣?”


    任由他擺布?蒙恬樂開了花,這人向來喜歡捉弄自己,如果有這機會看他怎麽變成法子的整他。於是蒙恬馬上開口:“好!我選那小子。”


    順著蒙恬的手望過去,正是場上對陣的兩個青年之一。那人單手拿著長劍,落下的劉海把臉遮去了大半,隻是看他舉止鎮定,似乎沒有一絲恐懼退縮。


    “這家夥,搞不好這次會被你碰上呢。”


    “什麽?”


    “沒事,我說叫你快點喝酒。”西垣目不轉睛的盯著那名稍大的青年,看得激動之時抬起一巴掌就把蒙恬伸過來的頭狠狠拍在了桌案上。


    “李——西——垣!”


    “阿蒙你看你看,一招製勝!”


    果然,這青年麵前的人已經倒下,他是用手握住了對方的劍刃才得了個出手的空隙。隻是這麽個打法,真能撐到最後?


    “我倒認為是這個少年人會贏。”


    西垣說的這個少年表現也不俗,武功底子不錯。


    慢慢的空氣裏的血腥味越來越濃,從屍體裏流出的腸管混合著穢物暴露在空氣中,惹得在場的人不禁咽了口口水。當下場中的女孩被斬斷了手臂,她的叫聲淒絕綿長,跪倒在地後便被對手砍下了頭顱,對手和她一樣都是跟著魏國夫人陪嫁過來的,但情分再深又怎麽比得過自己的性命。


    人群裏有個人跪倒在嬴政身前:“大王,小臣……小臣身體不適,懇請大王允準告退。”


    “好,那你下去。”


    “謝大王。”


    然而在這人起身之際,兩個禁衛便將他拉起來將其扔進了場中。


    “大……大王!”還來不及求饒,這人便倒在了塵土中,而結果他性命的的就是剛才蒙恬所指的青年。嬴政的嘴角動了動,目光中似乎透著些讚許。


    西垣被逗笑了,說:“還挺有悟性的,阿蒙你眼光不錯。”


    或許真是越來越精彩,蒙恬居然也越來越認真起來。現在就剩下十幾個人了,雖然個個都是多處負傷可傷得都比那青年輕。


    “呀——”沒有仇恨也談不上認識,對手的唿喊聲卻猶如洪鍾。這是簡單的一招,當然也是自尋死路的一招,一場連著一場,這個人實在太累了。


    雙膝跪地的一個躺倒,青年一劍正中這人的小腹,不再猶豫,他往右從傷處劈開了這人的身體。不斷往下流瀉的血液再一次模糊了他的視野,而落在青年身邊的,是一條斷裂開來的腸管。正如西垣說的,這一次拚殺比的不是技巧,而是心底的無情和求生的執念。


    朋友或親人,都可能站在對麵。


    此時青年站在原處,他對麵正是西垣所猜的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人,雖然這少年人武藝不錯,但應該不是青年的對手。


    “看來他們認識。”蒙恬忍不住說了句。


    西垣點點頭,說:“我要輸了。”


    最後一場,相對的兩人同樣是渾身浴血的傷痕累累。


    “陸離少爺,請不要留情。”


    青年聞言點點頭,也對那少年人說:“阿凝,你從來就沒有贏過我。”


    “那我就要贏這一次,堂堂正正的。”


    他們二人從小就在一起,但陸離是少爺,陸凝隻是他的奴仆。不管他二人再怎麽要好,奴仆終究是奴仆而不是真正的朋友,在他們之間,命運本就是不平等的,但現在老天現在卻給了陸凝一個反轉的機會。


    對峙之下,陸凝先發動了攻勢,而陸離愣在原地,見劍鋒迎麵而來的陸離趕緊曲身一躲,此間陸凝手中長劍一舞,竟在陸離的胳膊上劃出了一條長長的血痕。陸離吃痛的捂住了右臂,但對方沒有給他喘息的時間,陸凝握劍就迎了上來,陸離橫劍一擋,但這一記下來竟震得他雙手雙麻險些拿不穩手中的利刃。原來從小到大,是這人一直在讓自己?原來陸凝一直把自己當主子當少爺,而從來不是朋友。


    不甘人後的陸離一咬牙,推著劍鋒就滾到了一邊,這攻勢再起但角度稍偏那劍鋒竟貼著陸凝的後背而過。如此下來,陸凝的後腰處立即成了一個空檔,果然陸離不曾放過這一機會,等陸凝迴邊神來那尖刃已直衝他後腰而來。


    “這青年沒有出全力啊。”


    蒙恬話音一落,眾人就見陸凝的右掌已被劍鋒穿過,可如此劇痛之下他竟還是牢牢握緊了劍身沒讓其刺下來。一番對視之下,陸凝才看清陸離的眼神,這雙眸子空蕩蕩的甚至有些木訥,根本沒有一點對戰時該有的興奮。


    頓感受辱的陸凝將右手一抽,這痛楚也激起了他的鬥勁,隨即就用雙腿夾緊了那人的盆骨,使了全身力氣才將陸離扳倒在地。本以為形勢反轉,攻守互逆的陸凝這下傻眼了,被自己握在手中的劍鋒也跟著二人的動作變了位置,一時窒息感襲來,那刃尖都已刺進了陸凝血肉裏。是時候了,下一招就讓這一切結束吧,陸凝想著這樣的結局最好,如果沒有陸家他早就凍死在城外了,這次就當是還了陸家一條命吧。好在他從以前就就打不過阿離,免得讓那人覺得是自己故意相讓而心有愧疚。但當陸凝迴神之際,他已感覺到了打落在自己臉上的鮮血,他手中長劍的劍鋒居然深深埋在陸離胸口。


    “阿離……你明明可以躲開的,為什麽?”


    陸離一下站起身來,任那劍鋒由自己胸前抽離,可還沒直起身子他就倒在了沙地中。


    “為什麽?你為什麽要讓我?”


    陸離眼神將散,可他還是盡力的聚目深視著陸凝,言道:“你要記得,這條命是我陸離讓給你的,你以後一定要好好活著,別辜負了我。”他說著,竟然癡癡地笑了,“從此以後,這世上沒了我,你陸凝也終於能為自己而活了,不用再被我們陸家……被我,所拖累……”


    “你說什麽,你都在說些什麽啊?”


    “雖然你一直把我當主子,可我……在我的心裏,你……卻是從來和旁人都不一樣的。”


    “阿離!”陸凝大喊一聲跪倒在地,伸手緊緊鉗住了那人的雙肩,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做?為什麽讓我一輩子都欠你!”


    “阿凝,忘了過去吧,別再……讓那些折磨自己……”


    “你......你真的不該這樣做,不應該為我這種人這麽做!”


    青年聞言握住了陸凝的手,像是用盡了所有力氣說道:“因為……我,隻在意……隻在意你啊,傻小子,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其實一直……一直喜歡你嗎?”


    喜歡?陸凝的表情僵住了,他張開嘴唇卻不知該說些什麽,那人竟對自己說喜歡?像他這樣出身卑賤,連父母親族都厭惡舍棄的人,也配被讓陸離喜歡?少年渾身顫抖的彎著腰,貼在那人耳邊說道:“阿離,我……其實我也……”


    陸凝從不曾說謊,所以任他再怎麽努力也說不出那二字,但此時的陸離也聽不到這迴答了。所有的表情都在這張年輕的臉上散去,陸離緩緩的閉上眼睛,手裏的力道也鬆了。


    “阿離?”陸凝試探著問道:“阿離……”


    少年再也忍不住的一把將那人摟進了懷裏,托起陸離失力的身體失聲大哭起來。


    一直陰沉著的天終於下起了雨,傷口被雨水衝洗之後陸凝才感到掌中那種噬骨的疼痛。陸凝的額發全被淋濕了,衣服上滿是混雜在一起的血漬和泥水。這一次,他還真是輸得徹底。


    西垣的神情停滯了那麽一會兒,他從沒想過,會是這樣一個結局。


    “我輸了。”蒙恬木木的說了一聲,等身邊的人走了大半才迴過神來說:“我們迴去吧。”


    然而西垣上前,翻身跳進了演武場中。


    “喂,小子,你叫什麽?”


    “阿離。”陸凝的頭抬了抬,身上的麻衣已被淋透,他開口竟說道:“我叫陸離。”


    從此以後,他要以陸離之名而活,因為他永遠也不允許自己將陸離,將這一天遺忘。


    空中偶有幾隻雀鳥飛過,望著那人遠去的背影,西垣仍呆在原地默默的念著這個名字,將那二字深深的記在了心中。


    終日都是這漫天的陰雨,嬴政獨自立在城頭,一貫冷然的眸子裏居然滿是醉人的溫柔。


    天空中偶有幾隻雀鳥飛過,而他心中的那人卻再也是見不到了。


    除了悔恨,又還能有什麽?恨自己太過天真恨自己太過軟弱太過自信。


    “清明……今天,是清明啊。”嬴政的聲音正如他的眼神一樣,空落落的很是遙遠:“景臻,我實在想不出該用什麽祭你,更想不到……有什麽能配得上祭你。”


    嬴政伸出手,好像是在探著隨風揚起的柳絮。


    “如今用這六國之血……不知,景臻你可滿意?”他笑著,居然始終沒留下眼淚:“對!隻有用這六國,才能消弭一點我心中的恨意。”


    不管會是怎樣的焚天滅地,這一切都終究經去了。


    景臻。嬴政隻在心裏默默的念著這個名字,將那一筆一劃深深的刻在骨骼裏。


    隻盼能用這天下,祭你,或者祭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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