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有半年了,嬴政上完朝便整日躲在上林苑裏操練著一隻精心挑選的預備軍。


    蒙恬跟自己提過想建立一個秦國最強大的騎兵軍團,所以這支不滿百人的隊伍隻是給他摸索練習的,而自己不過就是在旁邊看看罷了。現在這支軍隊也算小有所成,論實力恐怕比自己身邊的禁衛還要強,要是能找個機會試試成效就好了。


    記得上一次成蛟率兵十萬攻趙,他自己投降身死也折了三萬秦軍,從此趙國的人心振奮了不少。但如今趙國發了饑荒,屢屢侵犯秦國邊境,嬴政想著也是時候給他們點教訓了,順便也給這支騎兵些實戰的機會。


    其實怎麽樣都好,他隻是不想迴鹹陽宮,隻是不知道該怎樣麵對那個人。


    殺嗎?不行,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又怎麽能威脅到自己的江山?盡管之前他還親手殺了兩個五六歲的‘弟弟’。但是以後呢?就算自己再怎麽不舍,再過幾年也要給景爵位采邑,到時候隻能送他到封地去,總不能讓堂堂一個秦國公子像一個男寵一樣呆在自己身邊吧。自那人在宮外求見後外頭的流言就越來越盛,已經有大臣在為景臻請封出城了。如果他真的隻是一個男寵一個枕童就好了,偏偏他有一個秦國公子的身份。嬴政歎了一口氣,他想著再或者是景臻長大後聽信了外麵的流言蜚語呢?若是他也像當年的趙姬一樣背叛自己……或者,他最後也會像成蛟那樣死於非命?朝廷爭鬥何其兇險,像他那般被保護著長大的孩子又怎能應付。


    “我該怎麽辦?”嬴政沒來由的歎著氣,思緒一旦被牽上來了就辦法移開。


    反正不論怎麽樣,景臻也不可能永遠在自己身邊。想到這裏的嬴政不免有些失落。那——如果他不再是秦國的公子,不再是贏景臻呢?


    嬴政眼睛一亮,要不先把他送出宮去,給他製造一場假死的迷局瞞過朝臣?等幾年過去景臻再長大一些的時候,又有誰還認得出來?即便認出來了,自己也可以說是長得相似而已啊。到時候自己大可隨意給景臻一個身份讓他長伴左右啊,這個想法驅使著嬴政迴到了鹹陽宮。


    獨自在大殿裏部署安排了好幾天,嬴政終於放心的舒了口氣。而第一次打開窗戶的他,卻被外麵景色驚得沉默了許久。


    下雪了?還不到十二月,今年的初雪居然來得這麽早。


    嬴政邁開步子,神思有些恍惚的走出了大殿。記得那一年的初雪似乎也是在這個時候,那一個自己在火場中找到景臻的晚上。現在要將他送走了,竟然也是這樣的漫天飛雪。嬴政搖頭笑笑,隻歎連老天都在嘲笑自己。


    “大……大王?”


    他聞聲一迴頭,眼前的女子手裏還抱著床錦被,滿臉驚愕的險些讓被角掃到了地上的落雪。嬴政瞥了瞥四周,怎麽會走到這裏來了?不知該怎麽作答的他隻好點點頭,把手被在身後的裝出一副在欣賞雪景的樣子。


    “您是走錯地方了嗎?”青鸞語聲冰冷,負氣的調子裏沒有絲毫敬畏。因久久得不到迴答,她又補了句:“如果大王要賞雪,還請移駕別處。奴婢還有事要忙,空不出時間來伺候大王。況且,這裏也沒什麽值得留念的景致。”


    連青鸞都在怪自己吧。


    本來想開口辯解的嬴政突然發現,這裏真是冷清了不少,以前分來的宮女內侍都不見了。他好像動了怒,問:“就你一個人嗎?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調到別處了。”


    “是誰說調走的?寡人怎麽不知道!”


    青鸞抬頭望了他一眼,還是那副毫不在意的樣子:“是奴婢讓他們走的。”


    “青鸞……你怎麽?”


    “有誰會想呆在一個得罪了大王您的公子身邊呢?人之喜好憎惡,本就是這世間最難捉摸的事,親友兄弟都是如此,何況是這些本不相幹的人。現在都走了才好呢,自己能落得個清淨,也不耽誤他人前程。”


    人的喜好憎惡麽……


    嬴政無奈的笑了笑:“有你呆在他身邊,就算在宮外,我也能放心一點。”


    “宮外?”青鸞不禁一愣:“大王,您是說要讓我們出宮?”


    “是,離開這裏,離開鹹陽。”


    “大王,為什麽?”她吸了口冷氣,壯著膽子問:“發生了什麽事?奴婢知道,那一天您是迫於無奈才不開殿門的是嗎?您是想迴應公子的是嗎?到底是什麽,讓您那麽狠心……”


    聽她一下問了這麽多,嬴政卻一個也沒迴答:“你先去忙吧,出宮的事,過些時候寡人會再詳細交代。”


    在離別之前,是見還是不見呢?既然要間,又怎麽見?這一直都是讓嬴政苦惱的問題。


    雖然想象過許多次,嬴政也沒有料到再見之時會是這樣的情形。


    沒有失聲痛哭,沒有詰問責難,甚至連一句短短的問候也沒有,他們就這樣在廊子裏默然相望的傻站著。嬴政也不知道他有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無奈那雙眼睛久久著凝視自己所在的方向,讓他一步也邁不開。


    “公子,是大王來了。”


    嬴政聞聲看了一眼青鸞,女子低頭行了個禮,之後便不見蹤影。


    即便如此,那人也還是沒有言語,這樣冗長的沉寂讓嬴政有些尷尬的清了清嗓子,側身想了好久才說:“三年多不見了,記憶裏,你才長到我的腰呢。”


    “嗯。”


    或許是說過太多違心的話,這一時嬴政的語氣居然平靜的很:“宮裏的日子,很不好過吧。等出去以後你就可以遊曆天下,可以遠離紛爭,可以……做很多現在不能做的。”


    “這都是為了大王的江山嗎?”


    “是!”嬴政肯定的提高了聲音,“贏景臻這個人,必須從這個世界消失。從此以後,你不再是秦國的公子,也不再是寡人的弟弟。從此你要忘記這裏,忘記你從前的一切……這些,你能做到嗎?”


    “我能。”


    這答案來得簡單而又迅速。嬴政有些吃驚,覺得就站在不遠處的少年,好像變了不少。


    是大病了一場嗎?還是大哭了幾夜?那一次,一定讓他很傷心吧。可恨在過去的幾個月裏,自己連過問的勇氣也沒有,害怕聽到關於他的任何消息,害怕自己做出任何不理智的決定!望著那個平和寂寥的身影,嬴政解釋說:“隻有等你等所有人都已經快忘記贏景臻的時候,你才可以迴來。”


    “那還能迴到大王的身邊嗎?”


    再也忍耐不下去,嬴政快步走到那人身前,一伸手就把少年擁入了懷中。他的聲音有些哽咽的說:“我必須這樣做。如果還想讓你迴來,還想你往後一直留在我身邊,我就必須這樣做。”


    “知道了。”


    “好好的吃飯,好好的睡覺,景臻,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


    “嗯。”


    “總有一天,不管那是什麽時候,我一定會去找你的。不管怎麽樣,我一定會找到你帶你迴來。所以在那之前,你都要好好的活著。”


    “嗯。”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又有什麽不能給呢?何況,隻是簡單的遺忘。不再多問‘為什麽’,少年的心中突然多了幾分釋然。五年,十年?或者是更久,他也不再去想嬴政承諾中那個重逢的日子。‘就算是忘了秦王忘了一切,也一定要記得我’這是嬴政的最後一句話。


    雪停的時候,宮裏發生了一場大火。


    眾人望著眼前的火光,隻歎著這位小公子何其命苦。十一年前他的母親陸姬死在火場裏,而今日輪到了他自己。


    城樓上李斯迎風而立,望著遠去的車馬,他的眸子居然變得比這冬日裏的晚風還要冷。他早已看透的搖搖頭:“大王真是用心良苦。”


    迴想起給呂不韋送去鴆酒的那一日,將死的老頭居然望著自己說,他果然是能幫大王取得天下的人。原來這都是一場訓練,那一刻李斯突然明白過來,自己背叛相府也好幫大王排除異己也好,都不過是呂不韋為嬴政設的一場局,隻不過這一局的最後一環,就是呂不韋自己。


    李斯覺得,這樣的情感遠遠超過了身為臣子的忠心,至於其他的,他也不敢再想。


    ”贏景臻不能留,就算大王再怎麽庇護也絕不能留!隻有你能做到了……你一定要找個就會殺了他!”


    呂不韋當時說的很激動,非要等自己答應了才肯喝下毒酒。然而這話讓李斯更加堅信自己的判斷,這本來就是他計劃之中的一件事。


    已經位列宰相的李斯走下城樓,迴府拿著筆在案前坐了一夜,終於下定了決心。


    青鸞不知道他們到底要去哪裏,車外跟著的人本是要被安排進鹹陽宮當值的。他們和朝臣宮人都沒什麽交集,為掩人耳目也都交了腰牌的隻穿一身便服,一路上行事周全也沒遇上什麽意外。


    昏昏沉沉的在馬車上呆了幾天,似乎已經到了秦趙的邊界,青鸞撩起簾子往外張望,外麵陌生的景色讓她有些害怕。活了二十多年,她大部分都呆在宮裏,最遠也沒出過鹹陽城,真是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照顧他。青鸞低頭望著靠在自己腿上睡去的少年,年輕的臉上滿是擔憂。一定不能辜負大王的囑托,她暗暗的下定了決心。然而死亡,卻是來得這麽突然。


    難道是中了趙軍的埋伏?外麵是一片連天的打殺聲,女子不敢往外張望,隻是緊緊抱住了懷中的少年。


    “青鸞,怎麽了?”


    “沒事,公子您別動。”


    一支支利箭往馬車射來,即使火光微弱,久居深宮的她也認得這是秦國的箭矢。而整個秦國,隻有上林苑裏嬴政新建的騎兵團,才能用這種鋒利堅硬的純鐵箭頭,霎時陷入混亂的青鸞一陣冰寒,難道是大王?不可能……不可能!


    她背上襲來一陣劇痛,一支又一支,女子來不及思考的隻覺意識有些模糊,但她還是用身體把少年嚴嚴實實的護在了懷中。車外的人一個個倒下,眼看著那人就要撩開車簾殘盡殺絕,本是躺倒在車輪邊的青年撿起身邊落著的箭矢,用最後的力氣起身超車前的馬匹刺去。


    那馬登時一陣嘶鳴,帶動著另一匹拉著車架超前方狂奔而去。本是站在車轅上的人一個翻身落地,險些沒站住,而那些埋伏在周圍的人也往這邊靠來。


    “都說這樣埋伏難免會驚到馬了,還不如直接上來殺呢。”


    另一個踢了踢旁邊沒氣的屍體,啐了一口說:“沒事,將軍都算好了,前麵一直走下去是條死路。再說車裏麵的人,應該也早就被射成靶子了。反正,我們隻要不費一兵一卒的交差就行。”


    那人點點頭,確認沒有生還之後才帶人收拾完現場離開了。


    “青鸞,青鸞……”


    看不見周圍事物的少年勉力喚了喚,剛才一陣天旋地轉,激烈的衝撞之下似乎是車馬從高出墜落了。迷迷糊糊的暈眩過去,再次醒來,他便是這樣渾身疼痛的躺倒在一片濕濕的地方,而自己還被女子緊緊的摟在懷中。


    少年擔心的又喚著:“青鸞,你能聽到嗎?”


    然而還是得不到迴應,他有些害怕。本想轉過身子,可才動了動肩膀,就頓覺全身都刻骨剜心的劇痛起來。到底是怎麽了?是遇到了強盜還是趙國的軍隊?


    這天又開始下雪了,深夜越來越甚的寒冷讓他的身體漸漸麻木,最後連痛覺也沒有了。神識恍惚之際,他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好像是誰在叫自己。


    “公子……”


    “青鸞!你醒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你傷得怎麽樣?”


    “公子……快逃!大王,大王他……是不會放過您的。”


    “什麽,你說什麽?”


    “這些,都是大王的……騎兵……您快點逃。”


    少年難以置信的搖著頭,腦中閃過嬴政不久前才說過的話,不可能!他不可能會這樣做,既然要殺又為什麽要放自己出宮呢?這一切,根本都說不通。


    景臻感覺到女子的身體動了動,她的手指碰觸到了自己的額頭:“奴婢……不能再陪著您了……請您……一定要逃出去!逃出去……”


    周圍又沉靜了。


    “青鸞……你怎麽了?青鸞!”


    女子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少年盡力睜大了眼睛,卻隻感覺到了落進眼中的飛雪。


    她死了,現在連青鸞也死了。為什麽?


    他隻能在心中無聲的詰問,為什麽要這樣做!要殺就殺好了。


    為什麽又要說那些話?為什麽還要連累到青鸞。


    疲倦至極的少年再也無力哭泣,在初晨罕見的陽光中,他緩緩的閉上了雙眼。


    深沉的睡意襲來,意識抽離之際,他隻願生命裏的一切都能隨著身邊逝去的女子,在黑暗中永遠的歸於沉寂。如果,這世上的一切都能長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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