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頭也不迴,傲然道:“蘇秦已經燒了為秦王所獻的策論,就此辭別鹹陽,不會再迴來了。”


    孟嬴猶癡癡地抱著黑貂裘,望著蘇秦遠去的背影,羋月急忙推了推她,催道:“公主,你為何不留下蘇子?”


    孟嬴癡癡地道:“先生不願意留下,我當尊重他的意願。”


    大篷車還停在原處,蘇秦走到車前,拱手道:“請各位讓一讓,容我找個位子。”


    車上諸人,都隻不過是普通商販、市井鄙人,哪裏見過這種陣仗?此時已經知道蘇秦的不凡,肅然起敬,一聽這話,立刻閃身讓出一個最中間的位子給他。


    蘇秦不以為意,拎著自己的竹箱坐下,敲了敲那車壁道:“馭者,可以走了嗎?”


    這大篷車的馭者如夢初醒,他看了看那些奇怪的貴人,見她們沒有反應,隻得揮鞭開車。原本他們周圍的那些黑衣鐵騎困住車子,不讓他們走,此刻見到馬車起行,卻肅然讓開一條道路。


    馬車揚塵遠去,漸至不見。孟嬴抱著黑貂裘,一動不動,眼淚在臉上凝結成冰。


    羋月一頓足,拉起孟嬴道:“快些迴宮,去稟報大王吧。”


    當下兩人急忙迴宮,羋月便立即去見了秦王駟,將蘇秦之計說了。秦王駟大驚:“什麽,蘇秦竟有此計?”


    羋月道:“是,大王以為可行否?”


    秦王駟拍案叫絕:“絕世妙計。此人才智,不下於張儀!”


    羋月道:“蘇秦此人,急智辯才,不及張儀,可深謀遠慮,精通人性的弱點,這方麵又勝於張儀。”


    秦王駟亦點頭,當下便傳令道:“來人,速速追迴蘇秦。”繆監應了一聲,正要往外而去,羋月卻想到一事,拉住了秦王駟的手,道:“大王,且慢。”


    繆監站住,等候秦王駟示下。


    秦王駟看向羋月,眼中有著君王之威:“怎麽?”


    羋月微驚,卻勇敢地迎上:“大王,蘇秦十上策論,大王為何不用?公孫衍為大良造,為何出奔魏國?”


    秦王駟怔了怔,緩緩坐下,好一會兒才點頭:“你說得對。一個國家,容不下兩個頂尖的謀臣。治大國若烹小鮮,不可政令反複。執政者最忌變換治國的策略,寡人已用張儀,便不能再用蘇秦。”


    羋月側身向前,放軟了聲音道:“大王不用,大公主可以用啊!”


    秦王駟沉吟片刻,展開了微笑:“不錯,不錯!”他讚賞地看著羋月,見她謙遜又有些不安地低下頭,一把將她攬在懷中,稱讚道:“我得季羋,如周武王得邑薑,楚莊王得樊姬也。”


    羋月驚喜地抬頭看著秦王駟,為這樣的讚美感到激動和不安:“大王,臣妾哪比得上邑薑、樊姬那樣的賢後?”


    秦王駟輕撫著她的肩頭,歎道:“為女子者,困於閨中,眼界小格局小氣量小,那是天生性情,也是環境所致。古往今來,很少有女子能夠掙脫這種天性和環境,超脫同儕。所以若能遇到,都是珍寶。”


    羋月感受著這前所未有的認可和肯定,激動得微微顫抖:“大王,有了此刻大王的肯定,臣妾這一生沒白活,就算立時死了,也死而無憾!”


    秦王駟用讚美和珍視的眼光看著羋月:“我還記得,初見你的時候,還是個小野丫頭……可是看著你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地脫胎換骨,我都不敢相信,一個女人可以有這樣大的變化。月,你每天都能給我新的驚喜。”


    羋月羞澀卻又自信地笑道:“世人給女人準備的都是籠子,唯有大王,給我的是一片天空。把女人放在籠子裏,隻能聽到雀鳥的鳴叫;給女人以天空,才能看到鳳凰的飛翔。”


    秦王駟寵愛地看著羋月:“是啊,我的季羋,我的小鳳凰,你飛吧,飛多高,都有寡人為你托起這一片天。”


    羋月幸福地伏在秦王駟的懷中:“我希望有一天,能和大王一起飛翔。”


    秦王駟詫異地看著羋月,哈哈一笑:“好,我期待你和我一起飛翔。”


    “我是邑薑,是樊姬,是鳳凰……”自楚威王死後,羋月再也沒有得到過這樣的褒揚、這樣的肯定,這令她也不覺有些飄飄然起來,甚至在次日見到張儀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將秦王駟對她的誇獎說了。


    兩人走在迴廊中,她說到這裏,仍覺得如要飛起來似的高興。她輕盈地轉了一個圈:“張儀,你說,大王這是何意?”


    張儀帶著縱容的微笑,拱手道:“大王自然是在誇獎季羋。”


    羋月有些不甘心地道:“隻有誇獎嗎?”她希望張儀能夠挖出其中更深的含意來,讓她感覺更高的讚美。


    不料張儀卻收了笑容,帶著深意問:“季羋還要聽到什麽話?”


    羋月一腔喜悅,在張儀嚴肅的神情中慢慢沉澱了下來:“張子以為,就沒有其他的含義嗎?”


    張儀悠然道:“大王也曾誇張儀為無雙國士,可是張儀心中明白,縱有再多的誇獎和倚重,可大王在麵臨重大抉擇的時候,首先要找的,還是樗裏子。”


    羋月有些不服氣:“可樗裏子畢竟隻有一個。”


    張儀道:“但是,王後有嫡子啊。”


    張儀的話像一盆冷水,將羋月的熱望給澆熄了。


    羋月有些沮喪。她往前走了幾步道:“張子,我有件事想請教您。”


    張儀道:“季羋請講。”


    羋月道:“我與人走在高台上,本來我站在人後,可別人不走了,我比別人努力多走幾步,走得高了一些,看到了另外的風景,卻已經為人所忌。往前走,走不了;往後退,不甘心。我應該怎麽辦?”


    張儀道:“那就讓自己站得更穩。”


    羋月道:“如何才能讓自己站得更穩?”


    張儀道:“光是站在高台上,那是虛的,你得撐得起這座高台,讓這座高台離你不得,離了你就有缺憾,讓你自己不可替代。”


    羋月看了張儀一眼,問:“如何才能不可替代?”


    張儀道:“在上,有人拉著你;在下,有人托著你。”


    羋月不解地說:“有人托著我?張子,王後有陪嫁之臣,我一介媵女,何來托舉者?”


    張儀笑了:“我記得季羋曾經和我說過:‘為人君者,蔭德於人者也;為人臣者,仰生於上者也。’人主並非天生,有人聚於旗下,便為人主。人臣亦可造就,廣施恩惠,自可聚人。”


    羋月聽了這話,也不禁陷入了沉思,喃喃道:“人主並非天生?”


    張儀再度長揖:“張儀心眼小,人人皆知,有仇於我者,我不敢忘。可有恩於我者,我更不敢忘。季羋不隻對張儀,更對大公主、對庸氏皆有施惠。這些人,就是托起你的人。”


    羋月眼神閃動,似有所悟。她忽然想到了唐夫人之前對她說過的話,她說以你的性情和你得到的寵愛,成為靶子是無可迴避的,但是你成為別人的盾牌,別人也能成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後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她站住了,再將張儀的話與唐夫人的話,兩相對比了一下,喃喃道:“張子,我似乎有些懂了。”


    張儀朗聲一笑,拱手一揖:“恭喜季羋,您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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