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一走出房門外,隻覺得整個人站立不穩,扶著板壁才站定,撫著長吸一口氣,才緩過來。她抬起頭來,看到繆監站在跟前,頓覺心頭狂跳。


    羋月強自鎮定心神,道:“大王要與公子歇煮酒相談,有勞大監備酒。”


    繆監笑咪咪地拱手:“是。”


    繆監看了跟在身後的繆乙一眼,繆乙飛跑而去,過一會兒,便捧了酒肉迴來,奉與羋月。羋月接過托盤,轉身進入廂房。


    廂房內,秦王駟與黃歇對坐。


    秦王駟道:“早聞公子歇聰明過人,果然名下無虛。”


    黃歇苦澀地一笑道:“我本是死裏逃生的人,人世間太多留戀和虧欠,如今見故人甚好,心中也少了虧欠。”


    秦王駟道:“寡人誠攬天下英才,何不留在秦國,與寡人共謀天下?”


    黃歇搖頭道:“我離家日久,當早日返還家中,與親人團聚。”


    秦王駟道:“好男兒誌在天下,求田問舍,豈是英雄所為。”


    黃歇道:“我學業未成,原還應該在夫子門下侍奉,豈敢效法天下英雄。”


    秦王駟道:“如此,當真可惜了。”


    羋月捧著托盤一言不發,對他們之間的對話恍若未聞,隻將酒菜一一布讓好,又給兩人倒了酒,才又悄然退出。


    黃歇低垂著眼,沒有說話,也沒有看羋月一眼。


    羋月走出來,把門輕輕關上。


    繆監上前一步,拱手低聲道:“老奴送季羋迴宮。”


    羋月點頭,帶著女蘿隨繆監離開。


    廂房內,秦王駟舉杯道:“請。”


    黃歇也舉杯道:“大王請。”


    秦王駟道:“難得遇上公子歇這般才俊之士,今日你我不醉不歸。”


    黃歇朗聲大笑道:“能與大王一醉,黃歇何幸如之。”


    秦王駟道:“幹。”


    黃歇道:“幹。”


    兩人同時一飲而盡。


    再倒,再飲。


    這是男人與男人的較量,也是王與士的較量,縱然結局早定,然而就算是這種方寸之地,也是誰也不肯讓步,誰也不肯退後。


    兩人一杯杯對飲著,直至兩人都酩酊大醉,不能支撐。


    最終,秦王駟半醉著由繆監扶著走出來,繆乙也扶著大醉的黃歇走出來。


    庸芮已經站在一邊,從繆乙手中接過了大醉的黃歇。


    秦王駟醉薰薰地拍著庸芮道:“小芮,我把他交給你了。”


    庸芮微笑道:“是,大王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公子歇。”


    庸芮帶著黃歇迴到自己府中,把黃歇送到客房榻上。


    黃歇扶著頭,**一聲。


    庸芮道:“子歇,你沒事吧,我去叫人送醒酒湯來。”


    黃歇手握緊,又鬆開,搖頭道:“我不礙事。”


    黃歇睜開眼睛,看上去已經清醒了不少。


    庸芮道:“你沒醉?”


    黃歇苦笑道:“我豈敢醉。”


    庸芮道:“你不是已經離開鹹陽了嗎,怎麽又忽然迴來了?”


    黃歇道:“我昨日離開鹹陽,半途卻被人擋截……”


    庸芮一驚道:“是誰擋截?”


    黃歇道:“對方卻沒有惡意,隻是將我擋迴,還將我安置在四方館的客房中住下。我本來不解其意,結果今年看到季羋走進來,才恍然大悟……”


    庸芮也明白過來道:“是大王?”


    黃歇道:“不錯。”


    庸芮忙拭著額頭冷汗道:“這、這如何是好?”


    黃歇苦笑道:“還好,看到她已經把我放下了,我也放心了。雖然秦宮勾心鬥角之處甚多,但這次的陷阱,是秦王所為,至少可以讓我知道,她尚能自保或者是秦王能夠庇護住她。”


    庸芮道:“可是大王會不會因此而耿耿於懷呢?”


    黃歇看著窗外落日道:“不會。他若是這樣的男子,我不顧一切,也會將月兒帶走。”


    庸芮歎道:“可是,她以後會如何呢?”


    黃歇也長歎:“此後的一切,隻能靠她自己度過了。”


    羋月先迴到了宮中,但她沒有迴常寧殿,隻是在馬車中呆著,等候著秦王的下一步吩咐。


    等了好久,她的車簾被掀起,繆監那張常年不動的笑臉出現在她的麵前:“季羋,大王有旨,請季羋迴常寧殿。”


    羋月一怔,卻不好說些什麽,隻得先迴了常寧殿中,更換迴常服,躺了下來。


    她的身體本已經虛了,這一日憑的全是一股意念,此時倒下來,便如同整個身體都要散了架似的,女醫摯上來為她用了針砭之術,她雖是滿懷心事,然則這股氣一鬆下來,便再也支撐不住,便昏睡過去。


    直到醒來,便見已經將近黃昏,夕陽斜照著庭陽,她站起來,便叫薜荔為她梳妝打扮。薜荔有些不解,她如今又不需要侍奉君王,何須此時梳妝打扮。


    不想到她替羋月梳妝完畢時,便得到秦王駟傳來的命令:“召承明殿相見。”


    承明殿,夕陽落日,尚有餘輝。


    羋月下了步輦,一步步走上承明殿台階。她走得額角冷汗,腳步也有些發軟。女蘿伸手欲扶,卻被她一手推開。


    羋月獨自走入承明殿,秦王駟坐在殿中,手輕輕地捂著頭,捧著一盞苦荼在喝著。他亦是酒醉方醒,此刻便喝著這東西解酒,一手執竹簡在看著。


    夕陽的光從窗間門縫中透入,在陰影中一縷縷跳躍著。


    羋月走到他的身邊,跪下道:“大王。”


    秦王駟並不看她,繼續批注簡牘道:“身體好些了嗎?”


    羋月道:“好些了。”


    秦王駟道:“好到一個什麽樣的程度?”


    羋月輕咬下唇道:“可以走一段時間的路。”


    秦王駟道:“要人扶嗎?”


    羋月道:“偶而還要扶一下。”


    秦王駟放下竹簡,輕撫著她的頭發,將一縷落下的頭發挽起,歎道:“身子還這麽虛弱,就要硬撐著出去見人,你急的是什麽?”


    羋月手指輕顫,她強抑恐懼,用力握緊拳頭,大膽抬眼直視秦王駟道:“人有負於我,不可不問;人有恩於我,不可不問;恩怨未明,心如火焚,一刻不得安寧。”


    秦王駟沒想到她竟然如此迴答,怔了一下,忽然俯下身子,他的臉與她的臉僅有一隙之隔:“你倒敢直言!”


    羋月道:“妾身初侍大王,蒙大王教誨,世間事,最好直道而行,賣弄心計若為人看穿,隻會適得其反。所以,妾身無私,妾身無懼。”


    秦王駟抬起身子,微笑。


    羋月輕輕鬆了一口氣,她知道,這一關,終於過去了一半。


    秦王駟執起羋月的手,翻過來,像是拿著藝術品一般賞玩片刻:“你的手很涼。”


    羋月道:“妾身畢竟也是一介凡人,是個弱女子。內心雖然無私,天威仍然心悸。”


    秦王駟微笑:“你很聰明。”


    羋月道:“妾身不是聰明人,聰明人會懂得趨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隱忍,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


    秦王駟指著羋月縱聲大笑:“你會拿寡人的話來堵寡人的嘴了?”


    羋月微笑:“妾身一直在努力效仿大王的言行,如同飛蛾仰望和羨慕日月的光芒一樣。雖不能及,心向往之。”


    秦王駟一把將羋月拉起:“你不會是飛蛾。”


    羋月輕伏在秦王駟的膝上:“可我向往接近最強烈光芒的地方,我希望置身於陽光下,哪怕燒灼得渾身是傷,也不願意在陰影裏,在黑暗中去隱藏真我,扭曲心誌。”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頭發,殿內的氣氛靜謐安詳,夜色漸漸彌漫,隻餘一燈如豆。


    又過了許久,羋月走出承明殿。


    她一步步走下承明殿台階,天色已經全黑了下去,兩邊燈火依次點亮。


    羋姝聞訊匆匆而來,看到羋月微笑著走下來,她今日上午秦王駟毫不留情的駁斥之後,心中本是極沮喪的。但後來卻得到密報,說是羋月先迴來,此後秦王駟才迴來,直到黃昏,方又召了羋月到承明殿去。


    她聽了此事,便知道事情有變,頓時轉而產生新的期望,忙興衝衝地也趕去了承明殿,以為可以看一場好戲。不承想她剛到承明殿,便見羋月毫發無傷地從裏麵出來,甚至神情步態,都毫無異樣。


    兩人一照麵,羋月不由得又是驚詫又是尷尬,尋思了半邊,才說出一句道:“妹妹,你沒事吧。”


    羋月微笑:“王後以為我會有什麽事?”


    羋姝失口道:“你今日出宮——”她說了一半才驚覺掩口,惴惴不安地看著羋月。


    羋月一臉淡然:“我今日是出宮了,又怎麽了?”


    羋姝不由口吃:“我、我……”


    羋月又問道:“王後還有何事要問妾身嗎?”


    羋姝心中有些慌張:“沒,沒什麽事。”


    羋月道:“那我就先告辭了。”她走了兩步,微覺力弱,扶住了旁邊的欄杆,略作**。


    羋姝神情複雜地扭頭看著羋月走下,忍不住開口道:“你、你就不想問問——”


    羋月微笑著迴頭道:“問什麽?”


    羋姝看到羋月的神情,終於鎮定下來道:“沒什麽!”


    羋姝扭頭一步步走上台階。


    女蘿連忙跑上來,扶著羋月一步步走下台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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