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懷孕了。


    繆監接到這個消息,首先就稟告了秦王駟。秦王駟隻點了點頭,不以為意,便揮手令繆監出去了,他自又重新看起簡牘來。


    隻是不曉得為何,過得片刻,他心中總有一股隱隱不安的感覺,想了想,他放下書簡,站了起來,走到外麵,見是繆辛跟著他,不禁問了一句:“大監呢?”


    繆辛忙恭敬地道:“方才王後有召,所以大監去了,大王要召他嗎?”


    秦王駟搖了搖頭:“不必了。”他在廊下走了幾步,忽然道:“去常寧殿。”


    唐夫人是服侍秦王駟最久的人,近年來已經漸漸不再受幸,且她體弱多病,為人也是低調無爭,所以在宮中存在感也是較低。後宮妃嬪,雖然不敢來踩她,亦也是無人奉承。她所住的常寧殿,也是稍嫌偏僻,素日都是冷冷清清,無人往來。唐夫人本人倒也是並不以為忤,也樂得清靜。


    秦王駟走入常寧殿,見這院中正中一棵銀杏樹,黃葉如華蓋,院中亦是落一地金黃的葉子,站在院中仰頭看,但見天高雲闊,不覺得心情舒朗。


    見了唐夫人迎上來行禮,秦王駟忙扶起了她,笑道:“你這院子倒是不錯。”


    唐夫人亦不似其他妃嬪見著秦王駟來,便要盛妝豔服,如今她與秦王之間,男女情愛的意味淡了,倒是那種多年以來熟撚不拘的感覺更重。見了秦王來,她也隻是披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衣衫,頭發挽了低髻,隻用一根白玉大笄插住,見秦王駟誇她的院子,也笑了:“大王說得是,妾這裏最好的便是這院子。”說著一邊陪著秦王駟往裏走,一邊又說:“妾素日最喜的便是在院中曬曬太陽,下下棋。大王如今是要在院中坐坐,還是到裏麵喝口漿水。”


    漿水又叫酸漿,是將菜蔬果物發酵變酸,再加上些蜜或柘汁,便是酸酸甜甜十分可口。秦王駟聽了便道:“甚好,寡人好久不曾飲過你製的漿水,正可一品。”


    說著便在唐夫人的引導下走進內室,室內光線略暗,唐夫人忙叫侍女將四麵的簾子都卷了起來,陽光射入,秦王駟轉頭看了看室內擺設,卻見室內各式擺設非但比別處都少些,甚至還略顯陳舊,心中不悅,道:“你這室內的擺設如此這般少,顯又陳舊,可是魏氏和王後沒有照應到?”


    唐夫人見他生氣,忙陪笑道:“大王休要錯怪了人,王後和魏夫人不曾忽略於我,她們倒年年都問我要不要換新的。我原是因為當日子奐還小,十分淘氣,容易打爛東西,所以幹脆就擺著舊的。後來子奐搬出去了,”她看著室內的擺設,露出懷念的眼神道:“我看著這些東西反而舍不得換了。”


    秦王駟細看,果然有些擺設明顯是小兒之物,也輕歎一聲道:“你原也不必如此自苦,宮中什麽沒有,用得著你節儉成那樣。”


    唐夫人笑道:“妾身並不是節儉,隻是習慣了,如今比起當年已經好多了……”說到這裏,發現說錯,忙止了聲,請罪道:“是妾失言了。”


    秦王駟長歎一聲,扶起唐夫人道:“你何須請罪。當年之事,原是我年少氣盛觸怒君父,卻不該連累你們受苦了。”當日他為太子時,因為反對商鞅變法,而被秦孝公放逐,朝中甚至有另立太子之唿聲。他既失勢獲罪,他宮中女眷,自然也難免過得艱難。


    唐夫人忙搖頭道:“妾身自屬大王,當與夫君憂戚與共。妾隻是慚愧自己生性愚笨,便是那時候,也多半是庸姊姊撐著家裏,妾是什麽事也幫不上忙的。這麽多年以來,又是多虧大王照應,妾十分慚愧。”


    秦王駟歎了一聲:“桑柔她……她的性情若有一兩分似你,朕與她也不會……”


    桑柔便是庸夫人之名,唐夫人聽了這話,便是十分退讓的性子,也忍不住道:“庸姊姊若是妾這般的性子,隻怕當年便撐不過了……”


    兩人述起舊事,不禁唏噓。過得片刻,侍女捧上調製好的漿水過來,唐夫人親手奉上,秦王駟飲了一口酸漿,略覺得好些,放下陶盞,咳嗽一聲道:“寡人看你這裏院子雖大,人卻太少,不免冷清。”


    唐夫人不解其意,看著秦王駟,欲待其述說下文。


    秦王駟後宮與其他諸候相比,算是十分清淨的。不過是早先為太子時以庸氏為正,唐氏為側,再加幾個侍婢均是住在一個院子裏。後來繼位為王,庸氏出走,唐氏便與那幾個舊婢同住一宮。其後便是之前的魏王後與她的幾個媵女,又另住一宮。再次便是楚女入宮,再立一宮便是。


    她這裏均是服侍秦王的老人,這些年也不曾承寵,次第衰落。自其子公子奐到十歲以後也搬了出去,這裏不免就顯得空落落的。魏夫人的宮殿,與她一般大,但裏頭住了魏媵人等數名妾姬,又因代掌宮闈,裏頭婢仆無數。便是羋姝所居的椒房殿,比她這裏多了兩個側院,但人數卻也比這裏多了七八倍。


    卻見秦王駟道:“寡人覺得,你這裏太過冷清不好,不如搬幾個人進來,與你同住也好。”


    唐夫人不解其意,知他這般說,必有用意,忙順著他的口氣下來道:“大王說得是,這一整座宮殿隻住了我們主仆幾人,倒顯得空空落落。自子奐搬出去以後,妾身也覺得,真是冷清了不少。”


    秦王駟正中下懷,道:“那寡人就安排個人跟你一起住,如何?”


    唐夫人也笑道:“妾身正缺個妹妹做伴呢,隻要她不嫌妾身這裏冷清便是。”


    秦王駟便問:“在宮中你素日跟誰交好,想挑誰過來?”


    唐夫人卻是答得滴水不漏:“宮中姐妹人人都好,妾身個個都喜歡。”


    秦王駟沉吟半晌,問道:“你看,羋八子如何?”


    唐夫人心中一凜,但麵上不露,反而笑得更加歡暢:“大王說的可是大公主素日常誇的季羋?她自是極好的孩子,隻是……”


    秦王駟一怔,想不到她竟會為難,反問道:“隻是什麽?”


    唐夫人長歎一聲:“大王,季羋終究是王後的媵女,不曉得王後可知此事?”


    秦王駟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王後不會有意見的。”


    唐夫**言又止,最終還是道:“既是大王吩咐,妾身自當遵從。”


    秦王駟皺了皺眉頭,道:“兩人相住,終究還是要性子相投,你若不願意,倒也罷了。”


    唐夫人忙笑道:“妾身知道大王的意思,也知道這是體貼我。我聽孟嬴說起過她,若是她來,那真是妾身之幸呢。”


    秦王駟方點頭道:“嗯,如今她懷了身孕,現在住的蕙院太過荒僻,地方小,也安排不開太多奴婢。且她年輕,也缺乏經驗,所以想讓她換個地方,也好多個人照顧。”


    他聽到消息的時候,也想到了蕙院狹窄,本就想給羋月挪個院子。一是因為羋姝所居椒房殿中已經住滿媵女,且羋月的性子有些不合群,羋姝對羋月又有些小小嫉妒,且自己的兒子也剛出生,這幾件事累積起來,則羋姝不見得會盡心。雖然他吩咐下來,她未必會拒絕,但用不用心,卻是不一樣的。二來唐夫人宮中冷清,若是令她照顧羋月,兩人皆得便利。所以當時一想,便想到了唐夫人身上去。


    唐夫人笑容不改:“哦,季羋有喜了,這真是件好事,妾身好歹也養過孩子,大王就盡管放心把她交給妾身好了。”


    秦王駟滿意地點頭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見秦王駟大步離開,唐夫人**院中,怔怔出神。銀杏樹的葉子飛旋而落,唐夫人伸手,接住了一片落葉。


    見唐夫人怔立,侍女綠竹不安地喚道:“夫人。”


    唐夫人被這一聲輕喚頓時迴神:“嗯?”


    綠竹輕聲道:“夫人,大王已經走了。”


    唐夫人有些恍惚:“哦。”


    綠竹見她如此,不免憂心,問道:“夫人,您想什麽想得如此出神?可是大王說的事,有什麽不妥……”


    唐夫人卻止住了她繼續問,道:“綠竹,你去內府去領些東西來吧。若是羋八子要搬進來,還要好生布置呢。”


    綠竹詫異道:“這麽早便要布置嗎……”


    唐夫人歎道:“反正早晚都要準備,不如早些準備。”


    綠竹低下頭,細細地思量一迴,似有所悟,試探著問道:“若是有人打聽,奴婢應該如何說呢?”


    唐夫人淡淡道:“該怎麽說,就怎麽說吧。”


    綠竹恍然:“夫人,您莫不是……”莫不是不願意讓羋八子住進來?


    唐夫人並不是一個挑剔的人,更何況這事情是大王所托。她若是這麽做,隻代表一件事,那就是羋八子住進來,會帶給她們很大的麻煩。


    唐夫人搖頭輕歎:“綠竹,後宮從來爭鬥多,我隻想尋個清靜的地方,好好過我自己的日子。”


    綠竹欲言又止:“可是……”可是為什麽明知道是麻煩,還要接下來,既然接下來,為何還要把這件事張揚出去?


    唐夫人淡淡地道:“大王既然吩咐,我怎麽可以拒絕。”所以她隻能應下,若是羋月住進來,她也會好好照顧。但是她身上的風風雨雨,她沒有替她接下來的義務,見綠竹不解,解釋道:“若是她身上真的帶著麻煩,就算住進來以後,照樣避不開這些麻煩,最後還會連累我們。”


    綠竹道:“可大王他……”大王這麽說,肯定是要夫人幫助季羋,夫人這麽做,真的合適嗎,會不會觸怒大王?


    唐夫人輕歎一聲,秦王駟是個很英明的君王,他能夠一眼看穿別人的性情,真的發生了大事情,誰也無可法隱瞞於他。可是後宮的事情,卻不是軍營和朝堂,不是用鐵腕和軍事手段能夠解決得到的。有時候那種細細碎碎的惡心人的小事情,上不了台麵,用不了刑罰,他也懶得理會懶得管。但有些人的野心,就這麽慢慢滋長,認為隻要足夠聰明足夠有手腕,不犯著他的底線,就可以永遠無所顧忌下去。


    的確,後宮女人,做不出大的事情來,可人心幽暗的地方,便是用鐵血手腕也是無法根除的。


    也許他隻是隱約意識到了會有人羋月的懷孕有會招致後宮某些女人的不滿,所以他就把羋月放到她的院子裏,因為他信任她能夠好好地照顧那個可憐的姑娘。可是他卻沒有完全意識到,那些女人會用出什麽樣的心思和手段來對付她。


    他是君王,他是男人,他是夫君,後宮那些起了可能有的不良心思的女人,都曾經是他的枕邊人,在她們還沒做出真正的罪惡時,他不願意去把她們想得太壞,甚至為她們未曾做出的行動去進行威懾。


    但是她不一樣,後宮那些女人,所有陰暗的手段,在她這個已經失寵的妃子麵前,是毫無顧忌的,是放大了的惡行。但她也沒有說出來,也許她想象落到那個姑娘身上可能的罪惡,也是放大了的。她不可能拿她的想象,去勸說君王,這聽起來有些點是危言聳聽。會顯得她在君王麵前把別人的心思想得過於惡毒,或者讓她變成一個神經衰弱的受害狂。所以,她不能拒絕,也不好過多地解釋。


    那麽就把這件事放風出去吧,那些有著不軌心思的人,一定會阻止那個新寵進入她的院子,因為這樣就為她們下一步的侵犯增加了不方便之處。她要讓那些魑魅魍魎自己跳出來,如果她們能夠阻止那個姑娘進來,那麽,她也問心無愧。如果她們行動了,依舊沒有阻止那個姑娘進來,那麽,她也能看出秦王駟保護她的決心有多大。


    而今天他的行為,太過象一場興之所致,而她,隻能把自保當成第一行動了。


    椒房殿也很快聽到了消息,羋姝大為不悅,這日秦王駟來看公子蕩的時候便與秦王駟道:“大王,我的媵女懷孕了,為什麽要托給常寧殿?”


    秦王駟倒沒有想到她的反應這麽大,他手中正抱著公子蕩,見羋姝質問,怔了一下道:“寡人覺得你宮中已經十分擁擠,且子蕩還小,寡人見你時常抱怨,所以也怕煩了你,因此托了唐夫人。”


    羋姝眼圈一紅,笑道:“是小童性急了,原是宮中閑言,說大王疑了小童容不得人,因此才將季羋托於唐夫人。大王也是知道小童的,遇到這種事,豈有不著急的。方才是我言語失當,卻不想大王原來是體貼於我才是這般安排。”說著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道:“隻是大王雖是好意,我卻不敢領。若是當真讓季羋住到常寧殿,小童這名聲豈不坐定洗不清了。”


    秦王駟將公子蕩遞於**母,轉頭看著羋姝道:“你多慮了,宮中從來是非流言甚多,豈能一一計較。”


    羋姝上前,偎著秦王駟撒嬌道:“大王,季羋是我的媵從,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且我身為王後,就算是其他的妃子懷孕,難道不應該也是王後的職責嗎?如今大王置小童於不顧,反去讓唐夫人照顧,這叫小童日後如何處置宮中事務?”說著心裏一陣委屈,不禁哭了起來。


    秦王駟閉了閉眼,他到後宮從來是放鬆身心的,並不打算陷身煩惱,迴思及唐夫人應允時的言不由衷,再看羋姝的急切委屈,心中也懶得計較,他本來想到羋月懷孕,獨居蕙院不便,乏人照顧,他能夠為她去向唐夫人說情,已經是很難得了,再加上羋姝如此委屈,她畢竟是王後,料得如此一來,她為了表現自己的負責任,當會好好照顧於羋月吧。


    想到這裏便揮了揮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主持後宮事務,這些小事就由你作主吧。”


    羋姝破啼為笑道:“是,小童定當不負大王所托。”


    羋月一覺睡醒,清晨起來,便聽院中雀鳥的叫聲,便披了衣服,走到在蕙院廊下,逗弄著籠中的雀鳥。


    女蘿見狀,忙拿了一件披風過來加在她的身上,勸道:“季羋,清晨露重,您還懷著身子呢,要多保重。”


    羋月抬頭看著青天,道:“女蘿,你說如果我把籠子撤了,這黃雀能飛多高呢?”


    女蘿也不禁抬頭看著天空:“它翅膀這麽短,飛不了多高吧。”


    羋月歎道:“小時候父王給我看剛生出來的小鷹,也隻有一點點大,和剛生出來的小黃雀相差不大。可是,最終黃雀隻飛到樹梢就落下來,被人捕獲,關於籠中。而鷹會越長越大,越飛越高,最終翱翔於藍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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