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殿內,魏夫人正在為瓶中的花朵修剪枝葉擺放位置,聽到了這個消息,手一顫,將正在修剪的一朵牡丹花剪了下去。她停了停,方問道:“哦,不知道大王起了什麽名字?”


    采蘩戰戰兢地道:“大王取名為蕩?”


    “蕩?”魏夫人怔了怔,輕聲問道:“是什麽意思?”


    見采蘩低頭不語,魏夫人反而笑了:“你又何必支支唔唔,若是有什麽好的寓意,我自會聽到,你早些說,我亦早些知道。”


    采蘩隻得道:“大王說,蕩之從湯,乃紀念成湯之意;蕩字又有蕩平列國之意。”


    “紀念成湯?蕩平列國?”魏夫人神情恍惚,重複了一次,竟似覺得胸口一股氣堵著出不來,直捂著心口,跌坐在地。


    她的兒子,名華,亦是秦王駟當日所起,她清楚得記得秦王駟當日對著她說:“吾兒就名‘華’吧,光華璀璨,是父母的驕傲和珍寶。”


    當時她很高興,“光華璀璨,你是父母的驕傲和珍寶”,她以為這會是一種暗示,表示子華會是他最心愛的兒子,可是到了此刻,他卻為王後的兒子取名這“蕩”,“紀念成湯”、“蕩平列國”,此刻,她終於明白了他當初為自己的兒子取名“華”的真正含義。


    什麽光華璀璨?什麽父母的驕傲?什麽父母的珍寶?哼哼,說得再好聽,也不過是一個愛子,不是嫡子,更不是寄以‘紀念成湯”、“蕩平列國”這種深遠期望的儲君。大王啊大王,你可真會玩文字遊戲,原來你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立子華做太子啊?是我傻,我真傻,我怎麽會讓你哄得以為你會立我作王後,會立子華當太子呢?你一個字也沒說,卻讓我這個傻子自作多情,自作白日夢!甚至為此不惜一切,做了許多利令智昏、不能迴頭的事情。


    魏夫人的眼淚一滴滴落下,落在滿地的殘葉碎葉中,她抹去眼淚,鎮靜地吩咐采蘩:“叫井監來。”


    既然已經不能迴頭,那就隻能繼續走下去了。


    井監來了,在等著她的吩咐。


    魏夫人道:“明日你再準備一批禮物,給相邦張儀送去。”


    井監有些不解,欲言又止。


    魏夫人看出了他的意思,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想問,他壞過我們的好事,何必還要尋他?”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道“你卻不知,此一時彼一時也。這世間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如今王後恨透了張儀,那張儀若還想在秦國紮下根來,就必須得跟我們合作。”


    井監有些羞愧,忙問:“夫人要張儀做什麽?”


    魏夫人眼中光芒一閃:“告訴他,我會在大王麵前進言,幫他排擠走大良造公孫衍,讓他獨攬大權,他的迴報就是給我多坑幾次楚國,要讓秦國上下以楚國為主要敵人……”她的手握得更緊了,王後,你是怎麽失去了執掌宮務之權的,這樣的錯誤,隻要你再犯幾次,就算你生了嫡子,隻要你的兒子跟你一樣愚蠢,那麽什麽紀念成湯,什麽蕩平列國,都是空話了。


    見井監退下,魏夫人看了欲言又止的采繁一眼道:“想說什麽就說吧。”


    采蘩已經有些興奮了,喜道:“大王有秘旨,讓夫人想辦法讓公孫衍離秦入魏,夫人可是要行動了?”她說的大王,自然不是指秦王駟,而隻指如今的魏王塋,魏夫人的父親。


    魏夫人輕歎一聲:“那張儀不過是個跳梁小醜,公孫衍才是真正的國士無雙。本來公孫衍若在朝,我兒立為太子的籌碼就會更多。可惜王兄一意孤行,急著再三催促要我盡快促成公孫衍離秦入魏之事。唉,若是公孫衍離秦入魏,則秦必衰弱,魏國必興。”


    身為女子,應該如何在夫族與母族之間保持平衡,這對她,對王後來說,都是一個極大的問題。沒有母國,便沒有她們在夫族中的立身之本,可是若是為了母族而失歡夫君,那她們這些孤身遠嫁的女子,命運又能何寄。


    見魏夫人愀然不樂,采蘩勸慰道:“夫人這麽做是對的,若能令魏國強大,令得秦又與楚交惡,對夫人和公子的將來會更好……”


    魏夫人輕拈著花枝,一枝枝挺入瓶中,她的眼神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怎麽樣算是對子華更好。可如今王後生下嫡子,我若不行動,隻怕機會越來越渺茫了。且大王如今權力三分,對大良造來說,實在是太不公平。公孫衍一向心高氣傲,就算我不動手,他也會負氣而去。當然,最重要的是,他負氣離秦可以,卻必須要入我魏國……”她細細地囑咐著:“你去見公子卬,此事,當小心謹慎……”


    采蘩睜大眼睛,不住點頭。


    椒房殿內,歡聲笑語。


    眾人皆圍著剛出生的嬰兒,嘖嘖稱讚。


    季昭氏好奇地逗弄著嬰兒,笑道:“才出生的嬰兒就是這樣的啊,真有意思。”


    孟昭氏抱了一會兒嬰兒,又遞給了羋月。羋月看著繈褓中的嬰兒,一時有些出神,此景此景,似乎激起了她久遠的迴憶。記得當日羋戎初生的時候,雲夢台中,也是這樣一片歡聲笑語。母親向氏溫柔地倚在軟枕上,莒姬抱著嬰兒應付著她的頑皮,然後是父親走進門中,將她和弟弟一起抱起,縱聲大笑。


    眼前的嬰兒無知無識,可是長在這深宮裏,卻是注定他這一生,不能平靜。


    羋月逗弄了一會兒嬰兒,忽然感覺到了一股令人不悅的視線在注視著她,她並不抬頭,不動聲色地又將嬰兒遞給了一邊的侍女琥珀,順勢抬頭看去,就看到玳瑁似乎鬆了一口氣。


    她忽然覺得好笑,她以為自己會怎麽樣,會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將嬰兒害了不成?這個老婢對她的敵意到底有多大,她心底有太多不能訴諸於口的隱秘惡事了吧,所以才會這麽處處視她為敵,這麽處處地防著她,算計著她。或許隻要她不死,她對她的殺機和惡意,就不會消除了吧。


    如今與高唐台不同,在高唐台的時候,羋姝畢竟是個單純的被寵壞的孩子,有著任性與天真,但有更明顯不懷好意的羋茵在,反而令得羋姝對她更為信任。但如今在秦宮,有這樣一個心思惡毒,對她懷著敵意的人日日夜夜在羋姝麵前,隻怕她和羋姝之間,難以善了。


    過一會兒,**母將嬰兒抱下,一時喧鬧才止。


    玳瑁便狀似無意地道:“王後,季羋所居蕙院僻靜,老奴覺得她往來實是不便,不如搬迴殿中來,大家也好一起熱鬧。”


    羋姝看著羋月,笑道:“妹妹之意如何?”


    羋月手一攤,笑道:“我搬迴來,卻是住在什麽地方去?”


    幾個媵女聽了這話,臉色便有些不安起來。


    椒房殿雖然不算小,但羋姝一開始便不願意分寵,主院中便隻有她一人獨居,兩邊側殿均作了別用,隻撥了後麵兩處偏院分別住了昭氏姐妹和屈氏景氏,羋月若是搬迴來,要麽住於兩間偏院,擠占了她們的空間,要麽便住在主院,更是叫她們不安。


    羋姝看了眾人神情,也是有些意外,她聽了玳瑁的話,便有意試探羋月,卻不曾想到此處來。


    羋月卻又笑了笑道:“如今公子蕩降生,將來必還有許多弟弟妹妹,阿姊這殿中,隻怕將來是連幾位妹妹都要挪出去讓位呢,我可不想才搬迴來,又要搬出去。”


    羋姝見她這話說得吉利,不禁也笑了,轉眼看到羋月頭上一對藍田玉釵剔透晶瑩,雕琢成流雲彎月之狀,自己從未見過,想是秦王駟所賜,不覺心中又酸楚起來:“妹妹頭上藍田玉釵當真不錯,我看這玉質,實是難得。”


    羋月知道她有些小酸,卻不應答,反若無其事地伸出雙手笑道:“若說珠玉珍寶,秦宮如何比得上楚宮,玉釵雖好,可我手上還缺一對玉臂釧,阿姊便找一對給我吧。”


    這般有些小無賴的舉動,反將羋姝一絲酸意衝散,掩袖一笑嗔怪地說:“你啊,真是個孩子。成,珍珠,你開我的首飾箱子,找一對玉臂釧給季羋。”


    羋月也笑道:“多謝阿姊。看來我今天不虧啊,送了塊金鎖片,卻換了對玉臂釧。”公子蕩三朝,她不過是隨大流送了塊金鎖片而已。


    羋姝也笑了,心中升起一種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寬容之情,也打趣道:“何止不虧,趕明兒你再來,我得緊閉大門了,來一次我就要損失些首飾,這樣的惡客可招待不起。”


    兩人嘻笑著,一場酸風醋意微妙和解。


    羋月走出椒房殿,心中暗歎,看上去她和羋姝似乎一如既往,可是羋姝對她卻是越來越有猜忌之心了。畢竟做姐妹和做服侍同一個男人的女人,終究不一樣。可是這種猜忌若有若無,就算是挑明了羋姝恐怕也根本不會麵對自己會有這麽狹小的心胸,更不會承認和改變。可是若不破解,時間長了,就越發惡化了。她再這麽插科打諢地也隻能解得一時,敵不過日積月累的猜忌。


    魏冉已經出宮了,羋月請求秦王駟將他送於軍中,秦王駟有些不解,曾經問她:“沙場兇險,刀槍無眼,這麽小的孩子,你真的忍心就讓他從軍嗎?”


    羋月卻道:“後宮原不應該有外男,哪怕他年紀再小,終究是個事端。在宮裏我縱然庇護得他一時,庇護不得他一世。我知道沙場兇險,可是大好男兒,寧可戰死沙場,也不應該死於後宮婦人的陰謀和算計。”


    魏冉還是走了,看著他小大人似的,束好行裝,跟著繆監出去了,羋月看著他小小的背影,淚如雨下。


    縱然心底有再多的不舍,然而,他終要長大的,外麵的天空廣闊無比,他是男孩子,不必象她那樣,終身隻能困於這四方天地中,隻能倚著著父、夫、子而立身。


    他將來,注定會比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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