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國,她曾經無數次與黃歇攜手並肩,在這樣的一輪明月下,互訴衷情。但此時,天人永絕,隻剩下她獨自對著這一輪明月,無處可訴。


    子歇,你魂魄安在?你若有靈,能夠看得到我,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子歇,對不起,我負了你,委身了他人,你能原諒我嗎?


    我知道,我原該隨了你去,可我拋不下活著的人;我本想代你去齊國,可陰差陽錯,為了給你報仇,卻踏入了我最厭惡最想逃開的後宮。一步錯,步步錯,深陷泥潭再也無法脫身。


    我曾用盡一切辦法企圖逃脫宮廷,以避免像我母親那樣可悲的命運,不想落到魏美人那樣可怕的結局。可是司命之神陰差陽錯,卻驅逐著我一步步陷入後宮爭寵、為媵為妾的命運。


    如今我成了秦王的媵侍,與你陰陽相隔,隻怕將來到了黃泉也無法同歸。我隻能將你深深地烙在心底,從此以後不能再提、不能再念,甚至不能再想,可是你在我的心裏,什麽時候都不會消失。


    子歇,我以前隻想快意恩仇,結果我對母親的尋找害得母親身死;我想了結與羋姝的恩怨,結果卻害了你;我想為你報仇,結果讓自己陷入絕望,還險些害了小冉。對不起,子歇,我錯了,如今才明白,再快意的恩仇也比不上為生者的忍耐和保全。


    子歇,我心裏很苦,你可知道?自父王駕崩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寵著我、愛著我、庇護我,叫我無憂無慮。我本以為可以與你比翼**,可是你中途折翼,我如驚弓之鳥,再也沒有獨自飛翔的勇氣。如今,卻有人為我撐起一方天空,讓我不再孤苦掙紮,驚惶流離,我竟開始依賴他的羽翼了。子歇,我甚至害怕我快不是自己了。子歇,子歇,我怎麽辦?我一個人已經沒有力氣逃開了,我快要真的辜負你了。子歇,你在哪裏?你今夜能入我夢中給我支持嗎?


    這一夜,黃歇沒有入夢。入宮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夢到過黃歇。她不知道從今以後,還會不會再夢到他。可是她卻知道,不管經曆了什麽,黃歇是她心中永遠不可觸碰的傷痛。


    月光如水,不管遠隔多少路。


    此時東胡的營帳中,黃歇靜靜地倚在樹下,看著天上的一輪明月。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一直來到黃歇的身邊。那人蹲下,卻是一個戴著彩色羽冠、一身寶石瓔珞的胡族少女。


    那少女的腳步如同春天的小鹿一般輕盈,笑聲卻如雲雀一般清脆,但聽得她笑道:“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麽不肯在帳篷裏頭躺著,非要出來看月亮!


    月亮在天上,天天都是一樣的,有什麽好看的?”


    黃歇淡淡地道:“不一樣,今夜的月亮,特別地圓。”今夕何夕,千裏之外,她可安好?


    那少女咯咯嬌笑:“唉,你們南蠻子就是講究多。對了,你上次念的那個什麽辭的,你再念給我聽聽?什麽蘭湯啊彩衣啊……”


    黃歇無奈地糾正她:“是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這一段是說雲中君的祭辭。


    那少女拊掌笑道:“正是正是,你念這些的時候,當真是叫人喜歡。”說著,她也坐了下來,倚在黃歇的身邊,也抬頭看著月亮。


    黃歇輕歎一聲:“公主,我的傷什麽時候能好?”


    那少女嗔道:“你都問了多少遍了,你以為傷問問便能好嗎?你可知道,我把你從戰場上救迴來,你如今能夠活下來,便已經算是命大了!”


    黃歇長歎一聲:“我知道,可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急著去做。這件事,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那少女問道:“什麽事?”


    黃歇道:“我要早些養好傷,去找我的未婚妻。”


    那少女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什麽未婚妻,你把我當成什麽了!黃歇,難道你真是個鐵石心腸,我怎麽都焐不熱嗎?”


    黃歇歎息:“公主,你對我有救命之恩,黃歇不勝感激,若有機會自當報答。可是,情之為物,不可相強。”


    那少女的眼睛頓時紅了,她憤怒地指著黃歇道:“我要你什麽報答,你拿什麽報答得了我?我為了保你,早早從戰場上撤退,白讓義渠占了大便宜,讓兒郎們白跑一趟,枉費了他們流汗流血,還惹了我阿爹動怒。我救你迴來的時候,你幾乎就是個死人,隻差了一口氣,躺在那兒幾個月,都是我親手服侍你穿衣吃飯……你現在翻臉不認人,你、你對得起我嗎?”


    黃歇看著這少女,長歎一聲,無言以對。


    那少女便是東胡公主,名喚鹿女。那日東胡一族受義渠之邀,去伏擊楚國的送嫁隊伍。黃歇與義渠人交手,先是中了暗箭,後落於馬下又被奔馬踏傷,險些死於亂軍之中。


    那鹿女卻是在亂軍之中,一眼看中了黃歇,因此在黃歇落馬之後,便救了他迴來,甚至連戰利品也來不及分,便帶著黃歇直接從戰場撤離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就在千萬人之中,隻看中了這一個。或許是他峨冠博帶風度翩翩的樣子,大異於她素日所見的戎胡男子;又或許是他雖然看著文弱,但弓馬嫻熟,不弱於人,若非遇上義渠王這樣天賦異稟的男子,若非中了暗箭,他未必會敗;又或者是他在昏迷不醒的時候,仍然念念不忘叫著“皎皎”的名字,如此癡情,如此真摯,感動了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因為一個男人對別的女人的癡情而愛上了他,卻又希望他能夠以同樣的感情對待自己。


    她相信隻要自己付出的足夠多,足夠感動他,也能夠收獲他這樣的一份感情,得到這個男人。


    黃歇欲要站起,卻因為傷勢未愈,無法直立,險些跌倒。鹿女忙扶住了他,道:“你現在還不能走動呢,你且等著,我叫人來抬你迴去。”


    黃歇長歎一聲,無可奈何。他這次的傷勢實在嚴重,不但背後中箭險些穿胸而過,而且還跌斷了腿骨,連肋骨都傷了幾根,因此他縱然心中焦急,但卻無法自主,隻能躺著養傷,而不能離開。


    見鹿女又恢複了原來的樣子,黃歇想了想,還是狠狠心道:“公主,我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你折節服侍,我這條命是公主所救,公主若是不忿,隻管將我這條命拿走。”


    鹿女愣在那兒,傷心之至,嘴唇顫抖:“你說這話,你說這話……是生生把我一顆心往腳底下踩。我鹿女堂堂東胡公主,難道就沒羞沒臊到這地步了!我隻問你,那個女人是誰,憑什麽就能這麽牢牢占住你的心?”


    黃歇輕歎一聲,聲音也變得溫柔起來:“她、她是楚國庶出的公主,這次我們本打算借秦楚聯姻之際,在路上一起私奔,可沒想到,中途遇伏……”


    鹿女一怔:“私奔?你們、你們好大的膽子……”她說到這裏,似忽然想到了什麽,問道:“這次楚國有幾個公主出嫁?”


    黃歇不解,還是道:“隻有嫡出公主為王後,另外就是她為媵陪嫁……”


    鹿女忽然笑了,笑靨如花:“好,好,黃歇,我告訴你,你死了這條心吧。你那個心上人,隻怕早就嫁給義渠王了!”


    黃歇大驚,厲聲問:“你說什麽?”


    鹿女道:“我當日帶你先走,後頭的兒郎們迴來後,同我說這次伏擊劫的竟不是財物,我們東胡劫了個男人,他們義渠劫了個女人,聽說還是楚國的公主……”她自劫了黃歇迴來,一開始便擺明態度說自己喜歡黃歇,黃歇便不太敢與她多作交談,唯恐被她誤會。今日月圓之夜,黃歇一定要出了帳篷來看月色,她拗不過,便隻得令侍女抬了他出來,也是黃歇覺得傷勢漸好,今夜又思念故人,才說了這許多話。


    黃歇聽了鹿女所言,心中一緊,隻覺痛得差點無法唿吸。他本以為羋月一定是進了鹹陽,沒想到還有此一遭,想到這裏,惶急之情更是無法抑止:“你……你說的是真的?不!她不會有事的,義渠王要劫的,應該是嫡公主才對……”


    鹿女搖頭:“不對,我可聽說了,我們迴來沒過多久秦王就大婚了,王後就是楚國公主。若是楚國隻有兩個公主出嫁,你那個心上人,不是被義渠王擄走,便是嫁給秦王,此時你再去找她,也是遲了。”


    黃歇看著鹿女,暗暗咬牙:“你、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鹿女冷笑:“就算早告訴了你,你那時候半死不活,連動彈都不能,又有何用?”


    黃歇心中一痛,喃喃地道:“她在義渠,她居然在義渠……我要去義渠找她,她必不會負我……”


    鹿女見他如此,恨恨地道:“好,你去,去了就死在義渠不要迴來。別以為你迴來我還會再要你,別指望我給你收屍……”話到一半,已經說不下去了,一頓足,便哭著掩麵而去。


    黃歇仰頭對月,如癡如狂,隻恨不得身插雙翼,飛到義渠,飛到鹹陽,飛到羋月的身邊。然而他空負一身武藝,空懷一腔怨恨,卻無能為力,這種感覺,令他心焦如焚,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快要被烤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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