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殿,金獸香爐香煙嫋嫋。


    魏夫人微閉著眼睛,輕搖白鶴羽扇,歎息:“王後有孕?她運氣也太好了些,剛好這個時候懷孕。”她本來算計此番樊長使早產、虢美人生死不明,這王後是無論如何難以翻身了,豈料她運氣竟是如此之好,不由得甚是可惜:“唉,山高九仞,功虧一簣。”


    衛良人卻一直陰沉著臉,聽了此言,幽幽地看她一眼:“你倒真是狠心,差點就出了人命!”


    魏夫人見她如此,也有些尷尬,解釋道:“昨日你也在跟前,當知道我也是為了她好……”


    虢美人投繯自盡,自然也是魏夫人計劃中的一環了。虢美人聽了她的挑撥而去生事,若是秦王駟問起,自然要追究當事人責任。虢美人既受了掌摑,羞辱已極,更懼秦王駟追問,當下便叫人去請魏夫人,鬧著要魏夫人為她出頭。魏夫人便勸她道,妹妹若是忍了下去,自然大王也就息事寧人了;妹妹若是大吵大鬧,大王也未必有耐心管你;但若是妹妹不堪受辱,以死相抗,則王後就不能這麽輕易脫身。虢美人便依了她的計,假裝投繯。


    誰知道其中卻出了岔子。虢美人本是關上了門假裝自盡,待侍女推門進來的時候,門後卻不知道被什麽東西擋住了,一時竟未能推門進去。直至采艾嚇得叫來一群內侍撞門進去的時候,才發現虢美人已經進氣少,出氣多了。


    一場假自盡變成了真自盡不算,本以為這樣至少可以讓羋姝不死也脫層皮,誰曉得羋姝竟然懷孕了,整個計劃賠了虢美人,反而教羋姝安然無恙。


    此時見衛良人臉色不好,魏夫人知道她是為了虢美人之事,起了兔死狐悲之心。衛良人素來智計百出,是她得力的智囊,此時她也不願意冷了衛良人之心,忙歎道:“我原本是為了虢妹妹好。她昨日被羋家姐妹那樣欺負,丟盡了臉,若不製造事端,日後如何能夠在人前立足?這樣一來,她就從一個即將被取笑的角色,變成受人同情的身份,豈不是好?虢妹妹情況越嚴重,王後豈不是越下不了台?誰又曉得會出這樣的事?我心中,也是不好受啊。”


    衛良人見她假惺惺,心中不免兔死狐悲,臉上卻不顯,歎道:“阿姊卻想不到吧,大王不但沒有怪罪王後,反而為了她換了永巷令,還幫她把後宮都料理幹淨了。”


    魏夫人聞聽此言,頓時臉色鐵青,一下子坐了起來,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衛良人反而笑了,顯見魏夫人還未知道這消息,心中甚快,坐在那裏輕搖著竹扇道:“是真是假,轉眼便知。阿姊這麽辛苦在後宮布局,如今被大王親自出手拔了,感覺如何?”


    魏夫人恨恨地站起來,來迴走動著,忽然停下來,雙目炯炯地盯著衛良人道:“你說,我們現在應該怎麽辦呢?”


    衛良人停下扇子,看著魏夫人道:“阿姊,楚國也是大國,大王千裏迢迢把人求娶來立為王後,王後還陪嫁了全套樂器和百卷書簡,其中有許多都是孤本。休管大王寵愛是真是假,這人剛進門,新鮮勁兒也得有個一年半載的,這一年半載不管什麽事,大王都會偏向她,扶著她,她對也是對,錯也是對……想當年先王後剛進宮的時候,不也是這樣一言萬鈞的?你平白出手,還惹了大王猜忌,這又何必呢?”


    魏夫人恨恨地道:“一年半載?如今不到半載她就懷上孕了,我還有什麽可作為的!”


    恰巧此時井離匆匆進來,迴道:“夫人,出事了。”


    魏夫人冷笑道:“是你阿耶的事嗎?我知道了。”這井離便是井監義子,皆為魏夫人心腹,井監被撤了永巷令,魏夫人不免要另外設法。


    不料井離卻急道:“夫人,大王讓公子華搬出披香殿,住進泮宮,另擇傅姆教習。”


    魏夫人冷不防聽到這個消息,頓時呆住了,驚道:“子華,我的子華……”


    她心如電轉,已經明白原委:“大王果然開始疑我了……”光是撤了井監,還能夠說是為王後懷孕安全考慮,但是讓公子華搬出去,而事先全不打招唿,隻能說是秦王駟對她的一個警告。


    衛良人見狀,隻得跟著站起來,勸道:“阿姊,我倒有一計。”


    魏夫人一喜:“妹妹快說。”


    衛良人附在魏夫人耳邊輕聲說了一番話,魏夫人大喜:“果然還是妹妹聰明。”


    王後懷孕的消息,也傳到了羋月耳中,此後秦王駟的一係列舉動,亦是由薜荔打聽了來報:“果然不出公主所料,大王不但沒有怪罪王後,反而下令更換永巷令,還將公子華移出宮去了。”


    女蘿道:“這是在懲治魏夫人了。唉,若不是季羋早有預防,叫王後向大王陳情,恐怕王後這次不會這麽容易脫身。不過王後懷孕,更是意外之喜。”


    羋月長籲一口氣道:“是啊,總算是借這件事,洗清了自己,也躲開了旁人的暗算。”


    薜荔道:“是啊,您看這次樊長使雖然生了兒子,卻傷了身子。虢美人挑釁季羋,反而是自己找死,這真是大快人心。”


    羋月歎道:“觸蠻之爭1,有什麽可高興的?女蘿,你去問一下太醫院,虢美人的傷怎麽樣了?”


    薜荔怒道:“公主,她根本就是該死,而且她還裝自殺,就是為了陷害王後,您何必這麽好心?”


    羋月搖頭歎道:“我隻是懷疑,她不是一個會自殺的人,如今弄成這樣子,我猜背後必有人作祟,她也不過是個工具而已。這後宮之中的爭鬥,輸贏都是同樣的可悲,虢美人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女蘿小心地看著她的臉色,道:“公主,您這是,同情虢美人嗎?”


    羋月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搖頭道:“一個虢美人生死不明,另一個樊長使早產傷身,隻不過是一天的時間,物是人非。她們讓我想到楚宮的那些女人……我不是同情,隻不過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罷了。”


    薜荔嘟噥著道:“您跟她哪是一類啊!”


    羋月苦笑道:“後宮的女人,都是一類。譬如一個罐子裏,放著兩隻蛐蛐,主人拿著草棍子,看著一隻蛐蛐咬死另一隻。那隻蛐蛐贏了嗎?沒有,轉眼主人就會放進另一隻來。”


    女蘿百感交集:“季羋……”


    羋月道:“那罐子雖然鑲金嵌玉,可是當罐子裏那錦衣玉食卻整天掐鬥的蛐蛐,卻不如當草叢裏飲清水食草根自由自在的蛐蛐。”


    薜荔道:“公主,您怎麽會這樣想?”


    羋月道:“我是要好好想想,我不能再這麽繼續下去。這宮裏是泥潭,我不能為了一時的意氣,讓自己陷在泥潭裏出不去。”


    夜深人靜,隻有羋月的屋子仍然亮著燈。此時天色已經全黑,一輪圓月升起。


    羋月推開窗子,坐在窗邊,拿著嗚嘟吹奏悲憫的楚樂。


    這悲憫的樂聲,穿過圍牆,在夜空中幽幽傳去,卻隻有有心人,才能夠聽得懂其中的意味。


    秦王駟坐在禦輦上走過宮道,忽然聽到了嗚嘟之聲,頓了頓足,禦輦停下,他側耳聽了一會兒,問道:“這是什麽曲子?”


    繆監亦側耳聽了聽,道:“奴才見識淺陋,似乎是楚國的嗚嘟所吹奏的樂曲。”


    秦王駟道:“哦,是誰在這時候吹曲?這時候,不應該是人人心裏頭都隻有算計嗎,居然還有悲憫之音?”


    繆監看了看方向,賠笑道:“大王,那個方向似乎隻有季羋住的蕙院。”


    秦王駟道:“是她?難得她竟然是一個有心的人。”


    繆監道:“大王要過去看看嗎?”


    秦王駟想了想,還是搖頭道:“不了。”


    椒房殿內室,羋姝撫著肚子喝完一碗保胎藥,放下碗,煩躁地道:“我就是不明白,明明大王知道我是冤枉的,我也跟大王解釋清楚了,大王為什麽還要放縱毒婦,讓她繼續待在後宮。那個虢美人不過鬧場假自殺,就什麽都不追究了!”


    玳瑁道:“王後,您入宮以來,大王不也是對您處處嗬護嗎?何況大王不是為了讓您能更安心地養胎,還把永巷令的人選給了您來定嗎?”


    羋姝恨恨地道:“可我還是不願看著那個毒婦得意。大王為什麽不追究虢美人鬧假自殺的原因,為什麽不管樊長使是怎麽被驚嚇到的,為什麽不治那個毒婦的罪,反而抬舉她?”


    玳瑁勸慰道:“王後,魏夫人畢竟主持後宮多年,如今我們沒有證據,隻能等下次機會。不過,有件事,王後卻要早作準備……”


    羋姝道:“什麽事?”


    玳瑁道:“王後您懷孕了,這一年半載沒辦法服侍大王,若您不安排媵女侍寢,那大王豈不都被魏夫人那邊的人拉走了?”


    羋姝沉默了。


    玳瑁小心翼翼地道:“王後——”


    羋姝忽然抬起頭來,惱怒地道:“我做不到,玳瑁,我做不到。大王後宮有妃子,我沒有辦法,誰叫我認識他的時候,這些女人已經存在了呢?可我這邊懷著他的孩子,那邊還要親自找別的女人去服侍他……我這心裏,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玳瑁心疼地道:“王後,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羋姝幽幽地道:“你說,為什麽男人要有這麽多的女人呢?”


    玳瑁扶著羋姝緩緩躺下道:“王後,庶民奴仆,自然隻能娶得起一個女人,甚至好幾個人合娶一個女人;越是尊貴的人越是要妻妾眾多,如此才能夠繁衍子嗣,綿延萬代啊。”


    羋姝沉默著,一動不動。


    玳瑁給她蓋上被子,轉身就要出去。


    羋姝道:“玳瑁,那你看安排誰服侍大王為好?”


    玳瑁轉身道:“以奴婢看來,不如按年紀大小來排列,孟昭氏最為年長,就安排她先侍寢吧。”


    羋姝看著玳瑁道:“依親疏,應該是九妹妹,你為什麽不提呢?”


    玳瑁尷尬地一笑道:“王後,您不是答應了季羋,不安排她服侍大王嗎?”


    羋姝道:“我知道你心裏在顧忌著什麽……算了,就依你吧。”


    孟昭氏侍寢了,這樣的小事,似在後宮隻濺起了一點小浪花,隨即就湮沒無聲了。


    然而,對於羋月來說,卻迫使她不得不麵對一件事:身為媵侍,很可能在某一天就要麵對孟昭氏同樣的問題。


    她相信羋姝並不願意她來爭寵,可是從那日秦王將黃歇留下的玉簫帶給她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異樣,以及後來發生的事,卻讓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當初決定進宮時的草率與天真。


    當時,她隻是想為黃歇報仇;當時,她並沒有想過更遠乃至於一生一世的事情。而如今,她已經知道憑個人的力量,哪怕找到了證據,也不能為黃歇報仇,這一切操縱在秦王的手中,而秦王隻要還想庇護魏夫人,她就無法報仇。


    那麽,再繼續待下去,還有什麽意義呢?她想,不如離開吧。


    她逃離了楚宮,不是為了陷入另一個後宮的。想起向氏臨死前的囑托,想起她的含恨而死……不,她絕對不能讓自己再走向和母親一樣的命運。


    她必須離開。


    想到這兒,她站了起來。她想,她要尋求一個人的幫助。


    這個人,就是張儀。


    此時張儀的府第,又換了一個,因為,他又升官了。


    羋月打量著張儀的新居處。此時的張儀居室整潔,整個人也再不是當日那種科頭跣足、鑽在竹簡裏爬不出來的樣子了。


    如今他身邊日日有美姬侍候,自然不會如此不修邊幅。


    羋月見了麵便戲謔道:“恭喜張子!好些日子不見,張子又是得了誰的饋贈?如今起居舉止,都更上層樓了。”


    張儀笑了笑,揮退侍人,單刀直入問道:“季羋尋我,想必有事?”


    羋月笑了笑,道:“你猜!”


    張儀道:“我猜猜看。王後懷孕,必要安排媵侍,季羋不是想進一步,那就是想退一步了。”


    羋月點頭道:“不錯,我想出宮。”


    張儀道:“為何要出宮?”


    羋月坐下來道:“我離開楚國,原是為了逃出泥潭,結果卻陷入了另一團泥潭。後宮的觸蠻之爭,看似可笑,可落入局中,照樣也是非死即傷。如今阿姊已經懷孕,孟昭氏作為媵女已經被派去服侍大王。你說得對,我以前說我入宮卻不服侍大王是掩耳盜鈴,既為媵女,有些事隻怕輪到頭上就身不由己了,還不如及早逃開。”


    張儀微微點頭,道:“難得你有如此清醒的認識。”一伸手,從旁邊的櫃中取下一個木匣,遞給羋月道:“你的東西,我早就備下了。這裏有三份地契,一份在秦都鹹陽,一份在魏都大梁,最後一份在齊都臨淄。你選定一個地方,等你出宮以後,我再贈你奴仆百名、一千金備用,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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