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不提清涼殿中秦王與王後共進晚膳如何恩愛,且說魏夫人等一行人在椒房殿中失了麵子,一怒之下迴了她所居的披香殿內,猶自恨恨。


    魏少使是她從妹,便先開口道:“楚女實是無禮,阿姊可不能就這麽忍氣吞聲過去了?”


    魏夫人卻故意地道:“我倒罷了,誰叫我主持後宮,新王後不拿我立威,還能拿誰立威呢?隻是姐妹們好意和王後親近,卻叫人平白羞辱了一場。”


    樊少使添油加醋地道:“可不是,若是王後也罷了,誰教她是後宮之主,可是一個連名份都沒有的媵女也敢騎在我們頭上,這日子以後沒辦過了。”


    魏夫人長歎一聲:“自我入宮以來,對各位妹妹素來關愛有加,一視同仁。隻是以今日看來,隻怕日後宮中楚女當道,我們姐妹們連站的地方也沒有了。”


    虢美人氣恨恨地道:“夫人,我們可不能這麽算了,得讓她知道,這宮裏誰說得算。”


    魏夫人隻是笑笑,卻看著唐夫人與衛良人道:“唐姊姊,衛妹妹,你們兩位也說說話啊。”


    那唐夫人卻是一臉的雲淡風輕,隻皺了皺眉,道:“我素來多病,也不管這些事兒。一切由魏夫人作主便是。”


    她本就不是魏國諸姬中的一員,原是先孝公所賜,是秦王駟為太子時的舊人,在宮中資曆既深,又有臉麵,又有兒子。昔年魏氏諸姬在宮中得寵,她也不管不問,隻專心養著兒子。到後來魏夫人借著諸妾爭列鬧出事來,秦王駟分了後宮位階,她又是頭一等。


    她與魏夫人同階,若論資曆,原該站在魏夫人前頭。魏夫人借著自己是主持後宮的名義,每每要搶在她前麵,她也無所謂,退讓一步也無妨。就這麽個一拳打去半天不見她吱一聲,叫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打錯了的人,便是魏夫人再智計百出,再不能容人,竟也拿她無可奈何。


    此番拜見新王後,她隻不過是隨大流一起見一下,轉眼出了椒房殿就要分手,是魏夫人硬拖了她過來,她亦知道這是魏夫人逼她站隊。隻是她依舊這麽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也實在叫魏夫人無可奈何。


    魏夫人又轉向衛良人,衛良人素來多智,頗為魏夫人倚重,此見魏夫人問她,隻笑了笑道:“各位姊妹言重了,其實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人初到一處陌生的地方,不免要些強。如今王後初來宮中,便有什麽不到的地方,我們自然要多體諒,多幫助,如此才不負大王對我等姐妹的期望。”


    魏夫人聽也一不禁暗讚此人果然心思深沉,表麵上看去這話四平八穩,毫無惡意,但細一品,卻是有無限陷阱,見諸姬還不解,素性挑明了道:“還是衛良人想得周到,你們也都聽到了,王後新到宮中,不熟悉宮務,若是在處理宮務之上出了什麽不周到的事情,大家都多多看著點,幫著留神點!”


    虢美人頓時明白了,掩口輕笑道:“正是正是,我們知道了。”當下暗定了主意,要教人在宮務上設幾個套叫王後出幾個錯來,方顯得是她的本事。


    衛良人暗歎一聲,說實話,她為人自負,對虢姬之好勝無腦、樊姬之自私膽小,都沒有好感。諸姬之中,有愚有慧,能藏話的也有特別多嘴的,若依了她的性子,有些事少數幾個人心照不宣已經足夠,這等事如何能夠挑明了說。隻是魏夫人卻喜愛將眾人拉在一起,行事都要同進同退,方顯得自己是後宮主持之人,她也無可奈何。


    魏夫人計議已定,當下遣散了諸姬,卻留下了衛良人獨自商議,道:“衛妹妹向來是最聰明的,這以後何去何從,還指望衛妹妹拿個主意呢!”


    衛良人笑道:“阿姊已經處於不敗之地,何須我來拿主意?”


    魏夫人一怔:“妹妹這話怎麽說?”


    衛良人長歎一聲,暗示道:“我笑阿姊舍本逐末,跟這些毛丫頭爭什麽閑氣,她能蓋過我們的不過是名份,阿姊若能在名份上爭迴來,豈不是……”


    魏夫人細細思忖了一下,忽然悟了:“妹妹的意思是……”


    衛良人掩袖一笑,魏夫人已經明白,她指的是自己所生的兒子,公子華!


    此時宮中諸婦雖然亦有數人有子,然而都不及公子華出身,且先王後無子,亦三番兩次說過要將公子華記在自己名下。若能夠趁孟羋初來之時,將公子華立為太子,則魏夫人已處於不敗之地。


    衛良人又暗悔自己剛才的暗示叫魏夫人明著宣揚出去,若出了事,必會說是她的計謀,此時忙又找補道:“我若是阿姊,此時什麽也不出手最好。”魏夫人不解,衛良人忙解釋道:“大王是何等厲害之人,阿姊久掌宮務,如今王後初入宮中,她若是出了什麽差錯,大王豈不疑了阿姊,叫子華受累?”


    魏夫人雖能夠接受,終究心有不甘,道:“難道我就這麽叫楚女得意了不成?”


    衛良人勸道:“大王要的是一個清靜的後宮,誰叫大王不得清靜,大王心裏就會嫌棄了誰。更何況王後現在正防著阿姊,不管出了什麽事都會說是阿姊使的壞,阿姊真要對付她們,倒不如等她們鬆懈下來,自亂陣腳……”


    魏夫人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妹妹不愧是出身衛國,當真有鬼穀子之才,得縱橫心術啊!”


    衛良人嬌嗔道:“我為阿姊出謀劃策,反倒被阿姊取笑了。”


    兩人說笑一番,衛良人這才辭了出去,心中卻暗自嗟歎。她自負才貌不在魏夫人之下,可魏夫人仗著出身,壓在她頭上多年,她不但不能反抗,反要處處討好於她,為她出謀畫策,雖然得了魏夫人的看重,可自己的心中,終究是意難平啊!


    七月成婚,從炎熱的夏季轉到黃葉飛舞的秋季,羋姝在宮中已經兩個多月了。


    這一日,秦王下旨,令諸羋準備動聲,前往雍城。


    雍城是秦人宗廟所在,接下來正是王後羋姝人生中最重大的儀式——“廟見”之禮。[注1]


    這卻是一個新婦人生中最重要的時間,新婦三月,乃備奠菜,行“廟見”之禮,祭過先祖,這才能正式列為夫家的一員。這三個月中,如同新婦的試用期一般,新婦要表現出自己最美好的品質,令得夫婿滿意;要表現出勝任一國之母的素質,令得宗族滿意。如此,才能夠在廟見之儀上,告之先祖,正式接納孟羋為秦國嬴姓王族的成員。


    這一日,無數車隊,前後簇擁,浩浩蕩蕩自城西而出,前往雍城。一路上走了十餘日,終於在三月期滿之前,到了雍城宗廟。


    三月期滿,黃昏時分,秦王駟與新後俱著禮服,在祝者所引導下進了宗廟,祭告列祖列宗。羋姝從楚國帶來的陪嫁禮器悉數擺放在宗廟之內,如玉璜、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等六玉,如鼎、鬲、甗、簋、簠、盨、敦、豆、爵、觶、觥、尊、卣、壺、斝、罍、觚、盤、匜等諸般銅器俱刻有銘文,再加上全套青銅編鍾、青玉編磬等諸般樂器俱由樂師奏樂。這等豪華的陪嫁陣,也唯有國與國的聯姻之中,才能夠擺得出來。


    新後羋姝親奉嘉菜,秦王駟與王後行禮如儀,王曰:“臣駟,娶新婦羋姓熊氏,今奠嘉菜於嬴氏列祖列宗,願列宗列宗惠我長樂無疆,子孫保之。”後曰:“羋姓熊氏來婦,敢奠嘉菜於我贏氏列祖列宗,願列祖列宗佑我百室盈止,婦子寧止。”


    所謂嘉菜者,不過是五齏七菹,五齏即是將昌本、脾析、蜃、豚拍、深蒲這五樣葷素各異的菜肴細切為齏,七菹便是將韭、菁、蓴、葵、芹、菭、筍七種菜蔬製成菹菜。[注2]


    嘉菜雖然名義上須得新婦親手所製,奉與舅姑,以示嫁為人婦,主持中饋之意。但羋姝既為王後,自也不能親處廚下洗手烹製,不過提早叫侍人早些時候準備好醃製七種菹菜的食材,烹煮好五齏之肴,然後在廟見之禮前,切好擺入祭器,她隻是在每個流程進行中站在那裏沾一下手便是。


    如此諸般禮儀成了,羋姝再受冊寶,更笄釵,才算正式為宗廟所接受,此後才能夠行主持祭祀之儀。


    廟見之後,就是行返馬之儀。所謂返馬,就是成婦之後,新婦將從娘家帶來嫁入夫家所乘坐的馬車留下,自謙戰戰兢兢,若不能得歡於夫家,當乘原車而返。而夫家則行“反馬”之禮,就是把新婦從娘家來所駕乘車子的馬匹退迴,表示對新婦十分滿足,一定不會有出婦之事。


    如此,方算完成了整個婚禮。


    廟見之後,秦王駟方才對羋姝說,先王後病逝,群臣欲為王求新婦,亦至宗廟問卜,卜得諸國皆不堪為正,數次之後,才卜得荊楚為貞,能興秦國霸業。因此他親去楚國,以誠其心。


    羋姝聽得自是心花怒放,本來有些不安的心,頓時也安定了下來,既是宗廟卜得荊楚為貞,能興秦業,那麽她又何憂之有。


    自雍城迴來,羋月便開始思量著下一步的行動。這些日子,她居於蕙院,與魏冉同住,身邊亦隻有薜荔女蘿與侍候,與楚國身為公主的待遇自然是相差甚遠,隻是她也不以為意,反覺得蕙院狹小不惹嫌疑,侍女人少避免嘴雜,方是正好。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想辦法,試圖將她在義渠王那裏所見到的銅符節重新做出來,這是她目前唯一的線索,很明顯,這東西擺明了是過秦人關卡所用。義渠王掠劫完畢,星夜奔馳迴義渠,縱有阻攔,也是一衝而過。但若義渠人潛行數個郡縣來伏擊送嫁隊伍時,卻必是通過這東西來過關卡的。


    隻是畢竟她隻是對那銅符節隻看了匆匆一眼,雖然大致的形狀已經可以恢複了,但許多細節卻是怎麽也想不起來了,她看著手中的泥製符節,泄氣地放了下來。


    蝸居小院,實不是她的性格所在,她在楚宮之時,經常是會跑出去騎馬射獵習武,隻是到了秦宮,不免要小心三分。她想起當日秦王帶諸羋去馬場,便讓薜荔去打聽一下,薜荔來報說,那馬場素日隻有秦王罷朝之後,會過去騎射半個時辰,平時卻是無人。之前亦有宮中妃嬪去射獵遊玩,並無禁忌。


    她聽了之後,便不禁心動,想著今日煩悶,素性將那泥製符節袖了,就要去馬場。


    走到院中,魏冉又上前來纏著她要玩,她亦無心理會,隻問了他已經背會了“大雅”“小雅”之後,便叫他先背“秦風”,魏冉不解,原來羋月同他說,習雅之後,諸國風當從“周南”開始,為何跳過來先習“秦風”,羋月隻得道,既然到了秦國,當入境隨俗,更快的融入秦國。


    魏冉聽了她的話,沉默良久,才問道:“阿姊,我們不去齊國了嗎?”


    羋月心中一酸,想到當日也黃歇共約一起入齊的計劃,如今已經不再可能實現了,抹了把淚,匆匆跑出了蕙院。她一股怨怒無處發泄,跑到射場,叫寺人擺開靶子,


    眼前的靶子時而變成義渠王,時而變成魏夫人,時而變成楚威後,時而變成楚王槐。讓她隻將一腔怨恨之情,化為手下的利箭,一箭箭地向前射去,射至終場,忽然傳來一陣鼓掌聲。


    羋月猛然驚醒,眼前箭靶仍然是箭靶,她輕歎一聲,抹了抹額頭的汗,心中詫異,她是明明打聽了此時是秦王在前朝議政的時間,諸姬近年來亦不愛騎射,此時又是誰來了呢?她轉頭看去,卻是一個不認識的少女,那少女邊笑邊向她走來,臉上卻帶著善意:“好箭法,真沒想到宮中還有人箭法比我還好,你是誰,我怎麽從來沒見過你?”


    羋月細看那少女英氣勃勃,帶著幾分男兒之氣,她自己的天性本也有幾分男兒之氣,卻從未曾遇見過能夠與她氣味相投的女子,此時見了這人,竟有幾分親切,正欲開口道:“我是……”


    那少女卻頑皮的以手指唇,笑道:“且等一下,容我猜猜……嗯,你是從楚國來的季羋,是也不是?”


    羋月詫異:“你如何知道?”


    那少女歪著頭,曆數道:“看你的打扮,自然不會是宮女。那最近宮裏新來的就隻有王後和她的五個媵女,我聽說屈氏和景氏形影不離,孟昭氏和季昭氏更是姐妹同行。我聽父……聽人說季羋擅騎射那麽獨自一人在這裏練習弓箭的,自然就隻有季羋了。”


    羋月也笑了:“既然你猜著了,那麽讓我來猜猜閣下是誰呢?宮中妃嬪昨日拜會王後的時候我都已經見過,你的打扮也不象是宮人,那你不是王妹,便是王女……你方才脫口說出‘父’字,想來是要說‘父王’二字,你莫不是公主?”


    那少女拍手道:“果然真如父王所言,季羋是個聰明女子,你就喚我孟嬴好了。”


    孟嬴者,嬴氏長女也,羋月便明白了,笑道:“原來是大公主。”


    兩人相互為禮,羋月看著孟嬴,卻與自己一般高矮,想來也是年歲想仿,忽然想起一事,實是忍俊不禁。


    孟嬴詫異道:“你笑什麽?”


    羋月掩嘴笑道:“還記得在楚國與大王第一次見麵,他長著一把大胡子,我管他叫長者,他還不高興。後來就剃了胡子讓我看,說他不是長者。可如今看來,他都有你這麽大的女兒了。”


    孟嬴笑得前仰後合道:“你真的管他叫長者,那父王不是要氣壞了,怪不得迴來的時候他把胡子剃了,我還以為是為了在新王後麵前顯年輕呢,原來是被你叫惱了。”她性子直爽,想到素來高高在上的父親竟也有此狼狽之時,不由地對羋月好感大增:“你這人好玩兒,我喜歡你。”


    羋月亦是喜歡她的直爽,兩人雖是初見,竟是不到半日,便成了知交,便素性拋開身份,互以“季羋”“孟嬴”相稱。


    羋月聽得孟嬴不住口地誇自己的父王如何英武,亦是不服氣,曆數楚威王當年事跡,兩人竟如孩童似的抬起杠來。


    孟嬴道:“我父王是世間最英偉的君王。”


    羋月便道:“我父王也是。”


    孟嬴道:“我父王會成為秦國擴張疆域最廣的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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