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姝知道自己說錯話,臉也不禁紅了。


    秦王駟知她不好意思,亦不再說,便翻身上馬:“來,上馬,寡人帶你們看看我大秦的山河。”


    諸女皆習六藝,騎術弓箭雖然不甚精,卻在楚國也經過行獵之事,當下便一起翻身上馬,隨秦王騎馬而行。果然行了不久,便各自尋著獵物跑開。


    羋月手中持弓,卻無意行獵,隻想敷衍了事,混過一場便罷。她看出羋姝心中歡悅,顯對秦王情意已深。這秦王一邊哄得羋姝暈頭轉向,一邊隨手撩撥諸媵女意亂神迷,實在是令她有些想遠而避之。不知不覺中,她的馬便落到了最後,她也不在乎,隻悠然信馬由韁,看著兩邊景色,不覺走神。


    忽然聽得耳邊有人問道:“季羋,你怎麽不去行獵?”


    羋月一驚,抬頭卻見秦王駟騎馬正與她並韁而行。


    羋月左右看去,卻見周圍除了隨侍的小內侍外,竟無其他人了,不由心中暗生退避之心,當下謹慎答道:“我騎射不精,所以還是藏拙的好。大王何以在此?不知王後與其他姐妹去了何處?”


    秦王駟眼睛斜看她一言,笑道:“哦,你騎射不精,不知初見之日,是何人射了寡人一箭?”


    羋月見他言語中有調笑之意,心中暗惱,卻不能表現出來,隻得強笑道:“便是自那次之後,方知自己騎射不精,因此不敢賣弄。”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知她言語不盡不實,有心想問她“射義渠王的三箭連發又如何說”,旋即想起黃歇便是因此而死,此必是她傷心事,豈不是適得其反。當下隻是笑了笑,抬頭見天邊有一行大雁飛過,便將自己的弓箭遞與她道:“你試試寡人這弓,可否能射下一隻大雁來?”


    羋月接過弓來,略一試,隻覺得弓大弦緊,比她素日所用重了許多,她卻是個不甘服輸的性子,暗中咬了咬牙,還是控箭上弦,慢慢地將弓拉開,瞄準天邊,一箭射去。那雁群飛得甚低,竟有一雁應聲而落。


    繆辛遠遠地跟著,也瞧不清秦王與羋月行事,隻見天上一雁掉落,便連忙跑去拾了起來,見那雁上之箭是秦王駟的,隻以為是他所射,忙捧著雁跑迴到秦王身邊奉承道:“大王好箭法,一箭中的!”


    秦王駟笑了,指了指羋月道:“是季羋射中的。”


    羋月把將弓箭遞還給秦王駟,道:“是妾失禮了。”


    秦王駟笑道:“這又何妨。”


    穆辛卻賣乖地依例將大雁掛在了羋月的馬前,又迅速退到後麵去。羋月低頭見雁上秦王那箭仍在,隻覺得礙眼,卻也無奈,道:“說起來,這也虧了大王的弓好。大秦弓弩,果然名不虛傳。”


    秦王駟微微一笑:“季羋果然會說話。”


    他素日忙於政務,不假於人,對女色上並不在乎,宮中也算清靜。此番娶新王後,罷朝三日,亦算得忙時偷閑。帶著新王後與媵女們遊覽宮庭,騎馬行獵,乃至逗弄一個一心要避開他的小姑娘,亦不過是他政務繁忙之餘的調劑罷了。


    羋月見他如此有調笑之意,心中抗拒,忽然想到一事,便抬頭笑道:“妾說的是真心話,隻是——”她有意頓了頓,見秦王注目過來,才又道:“妾不明白,以大秦之威,為什麽還要對義渠忍氣吞聲,甚至連他們劫殺王後的罪行也輕輕放過,還要用四十車糧食來贖人?”


    秦王駟見她忽然把這話帶到此事上去,也笑了:“看來季羋戎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


    羋月盯著秦王,斬釘截鐵地道:“是。”此事,她耿耿於懷,至死不忘,一有機會,她便要去追查真相,找到真兇。既然已經來到秦王駟麵前了,她為何不直接說出來呢?她在秦國無援無助,但秦王駟卻是秦國之君,他要去追查此事,卻是一定比她自己追查有效得多。


    秦王駟見了她如此執著的神情,此事他本不想對她解釋,此時卻覺得她似乎能懂,當下改變了主意道:“此事得不償失。秦國大軍固然可以去圍剿義渠,但軍隊到處,義渠人躲入草原,等大軍一過,他們照樣騷擾邊境。”


    羋月恨恨地問:“難道就此算了不成?”


    秦王駟搖頭道:“是啊,戎人素為秦國之患,秦國的國土,便是從戎人手中一寸寸奪來的。為此多少先君沙場捐軀。每當大秦要東進征伐列國,義渠就會在大秦的背後搗亂,使得我們不得不分很多的精力去防著義渠。雖然這些年秦國之勢益強,而戎人之勢益弱。然則,這邊患卻是無法清除,此等僵局已經數百年了,征伐多次卻勞而無功。所以我們隻能等……”


    羋月不解地問:“等?”


    秦王駟頷首道:“等時機成熟,自會一舉殲滅。”


    羋月聽了此言,沉默不語,兩人並韁而行了一段路,秦王隻道她已經將此事放下,不料羋月隔了好一會兒,又問了一句:“那大王就不懷疑,為什麽義渠王這麽巧劫到阿姊的車駕?”


    秦王駟銳利地看了羋月一眼,這一眼中已經有些警告了,他並不喜歡這個膽大的小女子在這件事上太多糾著。一切都要為大局讓路,他素日威儀甚重,連沙場老將也無不戰戰兢兢,今天這個小女子已經出格太多了,當下收了笑容,沉聲道:“你還想說什麽?”


    羋月被他這一眼掃到,心髒驟然收緊,君王之威,一至於斯,本欲有許多質問的話,也隻得咽了迴去,隻是心中終究還有些意氣在,低下頭,忍不住還是頂了一句道:“大王英明,臣妾不敢在大王麵前賣弄。”你如此英明,為什麽會讓你的新娘在路上遭劫,為什麽你不去追究真相?


    秦王駟沉聲道:“兩國聯姻天下皆知,義渠人窮兇極惡,去伏擊迎嫁隊伍,也不足為奇。”


    羋月卻想到義渠王曾經落下的銅製符節,又想到上庸城中之事,不禁冷笑:“大王真當那是意外?”


    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眼光帶著寒意道:“你問得太多了。”說罷,似已經對她失去了逗弄的興趣,一揮馬鞭,策馬而去。


    羋月看著秦王駟的背影,心中一沉,她雖然成功地引開秦王駟的逗弄,可卻也看出秦王駟對於此事根本不欲追究的意思。她入宮之前,還天真以為若能夠追查出指使義渠人伏擊羋姝的幕後之人,交與秦王,便可報仇。


    可是若秦王非但不是不知情,甚至是明明知情卻不欲追究,那麽,她進宮還有什麽意義,而她們這些楚女在宮中的前途,豈非可怕得很。想到這樣,她看著秦王駟馬而去的背影,眼睛中直要噴出火來。


    偏此時眾隨從們見秦王駟去了,便一齊跟了上去,唯有繆辛還甚是奉承地上前同她提醒:“季羋,大王和王後在前麵呢,可休教他們多候,請季羋也趕緊前去吧。”


    羋月恨恨地拿馬鞭抽了一下馬,策馬飛奔而去。


    及到了前麵,果然見秦王與羋姝並韁而行,兩人言笑晏晏,仿佛是從出發到如今都不曾分開半步似的,幾個媵女也或多或少均得了獵物。


    羋姝見了羋月到來,向她招手笑道:“季羋如何走得這麽慢,我還隻道你今日必無收獲呢,不想也有所得。”


    羋月強笑了笑,隻低了頭跟到諸媵女後麵。


    季昭氏馬前卻懸了數隻狐兔,見羋月隻有一雁,嗤笑出聲。


    羋月卻不理她,徑直慢慢而行。


    孟昭氏倒有些不好意思,見她落後,有意也放緩了馬韁,與她同行,勸道:“我也沒獵到多少,你不必在意。”


    羋月看了孟昭氏馬前,果然也隻懸了兩隻獵物,但她們素日都是一起行過獵的,一看昭氏姊妹所獲,便知季昭氏有些獵物必是孟昭氏所讓給她的,當下也隻是淡淡一笑而置之。


    孟昭氏見她並無不悅之情,也略鬆一口氣,她這個妹妹其實為人並不壞,隻是性子好強,愛與人爭個高下,卻有時候會忘記自己的身份和場合。她這做阿姊的,少不得要經常幫她描補一番罷了。


    當日晚宴,便以諸女所獵之物為炙,於清涼殿前水台上舉宴,歡歌盛宴,水殿倒映,樂聲輕揚,直如仙宮。


    這一夜過去,這三朝之日便結束了。


    秦王重去上朝,而新王後羋姝則由秦宮派來的傅姆教習,將秦人習俗、曆代先祖諸事及宗廟祭祠等一一研習,又有掖庭令來稟以宮中事務等,連諸媵女亦是要學習宮規,幫助王後分攤事務等,此便為三月之後的新婦廟見之禮為準備。


    羋姝首要問的,便是宮中妃嬪之事。


    分配在她宮中的內侍閽乙便笑道:“王後放心,大王素不好色,宮中甚是清淨,廖廖幾個妃嬪,不是先公所賜,就隻與先王後大婚時所陪嫁與周室所贈媵女罷了。”


    羋姝與羋月交換一眼,心中也甚是詫異,她二人從小所見,楚宮中素來美女如雲。不止是如今的楚王槐好色,便是先威王時,不管征伐所得,或者是其他大國贈美、小國獻女、諸封臣與附庸之地的進貢之女,皆是來者不拒。新寵舊愛,濟濟一堂,爭寵鬥愛屢見不鮮。後宮多來多冤魂,楚宮的荷花池子底下,到底有多少美女“失足而死”隻怕也不知道了。


    然而聽閽乙所言,秦宮之中竟甚是清靜。曆代秦公甚是簡樸,諸後宮連名位分階都不曾有,不過是正室稱夫人,其餘人稱諸妾罷了。


    後來列國皆開始稱王,如今的秦王駟亦隨眾稱王,便正室稱王後,妾稱夫人。後因幾個已經生子的姬妾爭列,方讓內小臣議了分階,議了夫人之下再設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等。


    羋姝便又問諸人之封,閽乙便道:“夫人有唐、魏二氏,唐夫人乃先公所賜、魏夫人是先王後之妹;其次虢美人、衛良人,乃先王後入秦之時,為西周公和東周公所薦之陪嫁媵女。”


    羋姝點了點頭,列國嫁女均有媵女,有來自姊妹,有來自宗族,亦有同姓之國也送女為媵。


    魏氏乃出姬姓,西周公與東周公素來不合,借魏氏出嫁而各推薦姬姓國之女為媵,乃是借故插手秦國內政,卻是不好不收。後宮如此依次排列,當是一為尊重先公及先王後,一為尊重周室,


    閽乙又道:“其下樊長使、魏少使、都是先王後的媵女,宮中有封號的就這些了。”


    羋月暗忖,魏少使想是魏氏宗女,樊長使亦想必是附庸魏國的小國陪媵,想到這裏心中一動,便問道:“這諸姬之封,是早就有了,還是近期才封的?”


    閽乙尷尬地一笑,支唔道:“是、是先王後去世之後,才開始冊封的。”


    羋月又問:“那麽諸夫人爭列之事,想也是先王後去世之後,才發生的?”


    閽乙詫異:“正是,季羋如何得知?”


    羋月又問:“曆年來主持後宮事務者,是先王後,或是唐夫人、魏夫人?”


    閽乙便道:“原是先王後,後先王後多病,這五六年間,是魏夫人。”


    羋姝有些不甚明白,卻藏在了心底,見閽乙退下,便問羋月是何原因,羋月便與她分析,魏夫人既主持後宮多年,那麽去年忽然冒所謂諸夫人爭列之事,便不是無緣無故,想是魏夫人自有野心,以她主持後宮的身份,不甘與諸夫人同列,借故鬧事,欲令秦王封她為後。


    此時想是秦王已經決定另娶楚女為繼後,便借此將諸妾分階而冊封,令魏夫人居首,避免爭端。


    羋姝聽得倒吸一口涼氣,又想起上庸城之事,試探著問:“妹妹,你看,上庸城之事,是否也是那魏氏所為?”


    羋月搖頭:“這卻未可知,有可能是魏氏所為,亦有可能是其他人一石二鳥,既除阿姊,又除魏氏。”


    羋姝一驚:“還有這等事?”


    羋月道:“虢、衛二氏,乃周室所贈,焉知不是周室陰謀?”


    楚人對周室俱無好感,羋姝既嫁秦國,更以自己為秦人,當下便恨恨地道:“若當真是周室陰謀,我可不會放過她們。”


    羋月輕歎:“秦魏相爭,周室雖然暗弱,亦還是天下共主,這到底是何方作怪,如今還不知道啊!”


    羋姝亦是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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