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便指著男孩道:“小狼,你叫小——狼——”又指指自己道:“我是你阿姊,叫我阿——姊——”


    羋月教了他好一會兒,那男孩卻隻是直愣愣地看著她,一點反應也沒有。


    義渠王插嘴道:“這孩子簡直是半個狼人,哪這麽快就能教會他說話,還得要老巫來訓練他才行。放心吧,這孩子將來我跟你一起養。”


    羋月白他一眼,真是懶得理會這自說自話的人。


    義渠王見她不搭理,他也是少年心性,不禁也有些惱了,道:“喂,你就安心留在義渠吧,難道你還想嫁給秦王嗎?”


    羋月冷笑道:“誰要嫁給秦王了,我要帶著我的兩個弟弟,去齊國。”


    義渠王奇道:“你為什麽要去齊國?”


    羋月沉默良久,才悠悠道:“因為黃歇想去齊國,他想去稷下學宮,跟這個世界上最有學問的人一起,探尋世間的大道。就算他如今已經不在,我也要完成他的遺願,替他去他未曾來得及去過的地方。”


    義渠王氣得站起來,忿忿地地道:“不識好歹的女人,哼。”說著一摔簾子走了出去。


    他這一去,縱馬行獵以解悶,便有數日再不去找那羋月,心道我也不理會你,讓你自己惶恐了,無助了,下次見了我,自然要討好我。


    隻是他縱然在外,心中仍然掛念羋月,撐了好幾日,終究還是自己先按捺不住性子,眼見冬日將到,見獵到幾隻紅狐,毛皮甚好,便叫人鞘好,興衝衝地叫侍女拿著準備去尋羋月。原是以要為她作件冬衣作借口,自己想想覺得理由甚好,又可搭得上話,又可討好了她。


    隻是他方自準備去尋羋月,便見親信的大將虎威匆匆從外麵而來,向義渠王行禮道:“大王,秦王派來使者,來跟我們談贖人的事了。”


    義渠王詫異道:“什麽?秦王真的派人來贖她?”


    虎威道:“正是。”


    義渠王想了想,道:“叫上老巫,我們一起去見那個秦國使者。”


    王帳內,義渠王高踞上首,老巫和虎威分坐兩邊,叫了秦國使者進來,卻見外頭進來兩人,深作一揖道:“秦國使者張儀、庸芮見過義渠王。”


    義渠王隻識得庸芮,便道:“我們與庸公子倒是見過,這位張儀又是什麽人?”


    庸芮便介紹道:“張儀先生是我王新請的客卿。”


    義渠王點頭,也不客氣,直接問道:“但不知兩位先生來此何事?”


    張儀進入帳內,便舉目打量四周的一切,他眼睛是極毒的,一眼看出虎威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義渠王雖然長著一部大胡子,年輕卻是甚輕,唯有坐於一旁那老到快進棺材的老巫,倒是個厲害角色。可惜,越是這等活得太長、算計太多的老人,做事越有顧忌,他來之前,便已經打聽過義渠今年天災,冬季難過。當下也不待庸芮說話,自己先嗬嗬一笑道:“義渠如今大禍臨頭,我是特地來解義渠之危的。”


    這等“大王有危,須得求助吾等賢士來解救”的開口方式是六國士子的常用套路,列國諸侯被唬了數年,已經有些免疫力了,義渠王卻不曾聽過,當下竟是怔住了,好一會兒才象看神經病一樣看著張儀,詫異道:“但不知我如何大禍臨頭?”


    張儀撫須冷笑道:“三年前的義渠內亂,大王雖然在老巫的幫助下得了王位,可您的叔叔似乎還逃竄在外吧!”


    義渠王道:“哼,那又怎麽樣?”


    張儀道:“聽說今年草原大旱,牛馬餓死了很多,恐怕接下來,就是義渠的頭人、牧民、和奴隸要受災了吧。不知道今年冬天,義渠王打算怎麽度過這個難關?”


    義渠王哼了一聲道:“這是我們義渠的事,不勞你們操心。”


    張儀道:“本來義渠畢竟是大秦之臣,所以如果向大秦求援,大秦也不能不管義渠。可惜的是義渠王受了奸人擺布,卻去攻擊大秦王後的車駕,實在是令秦王大為惱怒。若是此刻外有秦王征伐,內有牧民遇災,豈不正是您的王叔重奪王位的好時候?義渠王畢竟年輕,似乎在義渠部族裏,您的王叔似乎更有威望啊。”


    義渠王霍然站起道:“這麽說,秦人是要助我王叔,與我為敵了?”


    張儀拈須微笑:“也無不可。反正義渠誰當大王都與我秦國無關,重要的是怎麽安排與我秦國更有利。”


    義渠王道:“那我就讓你們看看,誰才是義渠真正的王。”


    虎威也跳了起來道:“有我在,我看什麽人敢與我大王作對。”


    老巫按住暴怒的義渠王,嘰裏咕嚕說了一大串,義渠王漸漸冷靜下來,對張儀不屑地道:“哼,秦國現在內外交困,根本無力顧及我義渠,否則的話,來的就不是你一介書生,而是十萬大軍了。”


    張儀嗬嗬一笑,道:“老巫果然精明,怪不得我來之前就聽人說,義渠真正做主的乃是老巫,失禮失禮!”


    義渠王道:“哼,你這種挑撥太幼稚,我視老巫如父,又不是你們周人那種見不得別人出色,隻想當釘子一樣撥掉的小人。說吧,你們肯出多少錢來贖那個女人。”


    張儀道:“我此行並非大王所派,乃是因為我們新王後,舍不得她的妹妹,所以派我當個私人信使,備下一些珠寶,以贖迴公主。”


    義渠王看向老巫,老巫又嘰裏咕嚕說了一串義渠王便道:“珠寶不要,我們要糧食。”


    張儀看了庸芮一眼,庸芮會意,道:“糧食可不易辦啊。要糧食,可得大王恩準。”


    張儀又打圓場道:“不知道義渠王能拿出什麽樣的條件來,讓大王允準賣糧食給您?”


    義渠王轉向老巫,老巫又說了一通。義渠王轉頭道:“我們義渠人不能出賣朋友,所以我不會告訴你是誰讓我們劫車駕的。但是如果秦人真心想跟我們交易,我可以保證十年之內,義渠不會跟秦王作對。”


    張儀道:“就這一句?”


    義渠王冷笑道:“你還想如何,我們義渠人真心保證,可是一個唾沫一個釘,絕不會變。”


    張儀道:“善,那王後的妹妹呢?”


    義渠王看了老巫一眼,忽然笑了道:“那個女人我不換,我要留著給自己當王妃。”


    庸芮急怒道:“你……豈有此理。”


    張儀忙按住庸芮:“稍安勿燥。”卻又抬頭,並不說話,隻看著義渠王,心中掂量著。


    義渠王又道:“至於上次劫到的其他東西,為了表示跟大秦的友好,都可以還給你們,但是我的孩兒們總不能白跑,給點糧食當飯錢總是要的吧。你們也別介意,那些珠寶真拿到趙國邯鄲去,換的糧食自然會是更多。”


    張儀目光一閃,笑道:“我張儀初擔大任,若是連王後這點交代的事也辦不成,豈敢迴去見王後。此次若不能贖迴楚國公主,那麽咱們方才的交易就一拍兩散,我這就迴去,您就當我沒來過。今年義渠人若是過不了冬天,又或者王叔找上大秦,也跟我張儀無關了。”


    義渠王轉頭和老巫又嘰裏咕嚕地說了幾句話,忽然憤怒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張儀怔在那兒,看看老巫,又看看虎威詫異道:“這是怎麽迴事?”


    他卻不知,義渠王憤怒而去,乃是因為老巫竟也勸他順從張儀的建議,將羋月還給秦國,借以取得贖金。


    義渠王自幼便為王儲,這輩子無人不遂心所欲之意,唯一的挫折不過是三年前義渠老王去世,他年少接掌大位,眾人不服,費了好幾年才能夠坐穩這個位置。然而他天生神力,在戰場上更有一種奇異天賦,這讓他在鎮住部族時也順利許多。又因為位高權重,加上老巫寵慣,便有一些未經挫折的自負和驕傲。


    他平生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女子,卻不見這女子為他所動,本以為人已經抓來了,慢慢地水磨功夫下去,美人自然會屬於他。誰曉得自覺剛有點起步,居然秦王會派人要奪走她。


    一刹時滿心的憤怒蓋過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本想象往日一樣向老巫求援,在他的想象中,老巫也應該會像以前一樣有求必應,會幫他想出許多辦法,把那個該死的多事的秦王使者趕走。會想辦法讓他們乖乖聽命於他。


    可是為什麽,一向寵愛他慣著他的老巫,居然也會勸他放手,勸一個義渠勇士放棄自己心愛的女人,而去向那一向視為敵人的秦人低頭,這實在是他不能接受,更不能忍受的。


    他與老巫發生了爭執,可是老巫的話,比那冬天的寒風更加淩烈,他說他是義渠的王,就應該為義渠所付出、所犧牲,一個女人,如何比得了那能夠讓一族之人度過冬天的糧食,如何比得了族群生存,傳承更重要?


    他憤怒、他惶恐、他無奈,他一刻也不能再呆在那個大帳裏了,他不是那個大帳裏的王,王不應該是讓所有的人聽從於他嗎,為何那個大帳裏所有的人都在逼迫於他?他不服、他不甘、他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他要親自去問那個女人,如果在她的心中,有一點點他的位置,有一點點想留下來的希望,那麽他就算和老巫翻臉,和秦國人翻臉,也一定要留下他。


    羋月帳中,她此刻正耐心地教小狼說話:“叫我阿——姊——”


    她已經努力了好幾天了,卻隻是徒勞無功,青駒和白羊都懶得理她了,連一向野性未馴的小狼,此時也不再畏懼抗拒地蜷在角落裏,隻是一臉無奈地坐在羋月對麵,看著羋月。他也試過,隻能發出一聲“阿”來,那個“姊”卻是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來。


    可羋月閑極無聊,非要拿這個當成一件正經事來作,每天隻追著小狼給他擦洗傷口,換藥,教他說話,教他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脫去狼的習性,學著人的行為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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