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座城池之間,是一望無垠的荒郊。


    一隊黑衣鐵騎肅殺中帶著血腥之氣馳過荒野,令人膽寒。


    鐵騎後是長長的車隊,在顛簸不平的荒原上行馳,帶起陣陣風沙,吹得人一頭一臉,盡是黃土。


    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越往走,就走得越慢,拖得這旋風般的鐵騎,慢慢變成了蜿蜒蠕動的長蟲。


    甘茂緊皺著眉頭,他本下蔡人,自幼熟讀經史,經樗裏疾所薦於秦王,他為人自負,文武兼備,入秦之後便欲建國立業,一心欲以商君為榜樣。不料正欲大幹一場之時,卻被派來做迎接楚公主這類的雜事。他本已經不甚耐煩了,偏生楚國這位嬌公主,一路常生種種事端,更令他心中不滿。


    他疾馳甚遠,又隻得撥馬迴轉,沿著這長長的隊伍,從隊首騎到隊尾,巡邏著、威壓著。


    走在隊尾的楚國奴隸和宦官們,聽見他的鐵蹄之聲,都心驚膽寒,顧不得腳底的疼痛,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甘茂沉著臉,來迴巡邏著,心中的不耐越來越大,猶如過於幹燥的柴堆一般,隻差一把火便要點燃。


    恰恰在此時,有人上來作了這個火把。


    “甘將軍,甘將軍——”一陣熟悉的聲音自隊伍前方傳來,甘茂聽到這個聲音便已經知道是為了什麽,也不停下,隻是住了馬,待得對方馳近,才冷冷地迴頭以雅言道:“班大夫,又有何事?”


    楚國下大夫班進亦是出自羋姓分支,此番便是隨公主出嫁的陪臣之首,他氣喘籲籲地追上甘茂,見對方目似冷電,心中也不禁一凜,想到此來的任務,也隻得硬著頭皮陪笑道:“甘將軍,公主要停車歇息一下。”


    甘茂的臉頓時鐵青,沉聲道:“不行。”說著便撥轉馬頭,直向前行。


    可憐班進這幾日在兩邊傳話,已經是陪笑陪得麵如靴底,這話還沒有說完,見甘茂已經翻臉,那馬騎行之時還帶起一陣塵沙,嗆得他咳嗽不止。


    無奈他受了命令而來,甘茂可以不理不睬,他卻不能這麽去迴複公主,隻得又追上甘茂,苦哈哈地勸道:“甘將軍,公主要停車,我們能有什麽辦法,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嘛。”


    甘茂冷笑一聲,並不理他,隻管向前,不料卻見前麵的馬車不待吩咐,便自行停了下來。這輛馬車一停下,便帶動後麵的行列也陸續停下,眼色這隊伍又要走不成了。


    他怒火中起,馳向到了首輛停下的馬車前麵,卻見宮娥內侍圍得密密麻麻,遮住了外頭的視線。他又坐在馬上居高臨下,才勉強見那馬車停下,一個女子將頭探出車門,似在嘔吐,兩邊侍女撫胸的撫胸,遞水的遞水,累贅無比。


    見甘茂馳近,侍女們才讓出一點縫隙來,甘茂厲聲道:“為何忽然停車?”


    便見一個傅姆模樣的人道:“公主難受,不停車,難道教公主吐在車上嗎?”


    甘茂看了這傅姆一眼,眼中殺氣盡顯,直激得對方將還未出口的話盡數咽了下來。


    甘茂忍了忍,才盡量克製住怒火,*地道:“公主,太廟已經定下吉時,我們行程緊迫,我知道兩位出身嬌貴,但每日遲出早歇,屢停屢歇,中間又生種種事情,照這樣的速度,怕是會延誤婚期,對公主也是不利。”


    羋姝此時正吐得天暈地暗,她亦是知道甘茂到來,隻是沒有力氣理會於他,此刻聽到如此無禮,勉強抬起頭來正想說話,才說得一個:“你……”不知何處忽然風沙刮來,便嗆到羋姝的口中,氣得她隻狂咳聲聲,無暇再說。


    見羋姝如此,甘茂已經沉聲道:“公主既已經吐完了,那便走吧。”說著撥馬要轉頭而去。


    羋姝隻得勉強道:“等一等……”


    羋月看不過去,道:“甘將軍……”


    甘茂見是她開口,冷哼一聲,沒有再動。


    羋月以袖掩住半邊臉,擋住這漫天風沙,才能夠勉強開口道:“甘將軍,休要無禮。秦王以禮聘楚,楚國以禮送嫁,將軍身為秦臣,當以禮護送。阿姊難以承受車馬顛簸之苦,自然要多加休息。將軍既奉秦王之令,遵令行保護之責即可,並非押送犯人?何時行,何時止,當由我阿姊作主。吉期如何,與將軍何幹?”


    甘茂冷笑:“某隻奉國君之命,按期到達。我秦人律令,違期當斬。太廟既然定了吉期,我奉命護送,當按期到達。”


    他今日說出這般話來,實在是已經忍得夠了。


    頭一日在襄城交接,次日他率軍隊早早起來準備上路,誰知道楚人同他說,他們的公主昨日自樓船下來,不能適應,要先在襄城歇息調養。


    第二日,公主即將離鄉,心情悲傷,不能起程。


    好不容易第三日,公主終於可以起程了,誰知他早早率部下在城外等了半天,等得不耐煩了,親去行宮,才聽說公主才剛剛起身,他站在門外,但見侍女一連串的進進出出,梳洗完畢,用膳更衣,好不容易馬車起駕,已是日中。再加上嫁妝繁多,陪嫁侍人皆是步行,長長的隊伍尾部才走出襄城不到五裏,便已經停了三五次,說是公主不堪馬車顛簸、將膳食都嘔了出來,於是又要停下,淨麵,飲湯,休息。天色未暗,便要停下來安營休息,此時離襄城不過十幾裏,站在那兒還能夠看得到襄城的城樓。


    甘茂硬生生忍了,次日淩晨便親去楚公主營帳,催請早些動身,免得今日還出不了襄城地界。三催四請,楚公主勉強比昨日稍早起身,但走了不到數裏,隊伍便停在那兒不動了,再催問,卻說是陪嫁的宮婢女奴步行走路,都已經走不動了,個個都坐在地上哭泣。


    若依了甘茂,當時就要拿鞭子抽下去,無奈對方乃是楚公主的陪嫁之人,他無權說打說殺。當下強忍怒氣先安營休息,當日便讓人就近去襄城征了一些馬車來,第三日將這些宮婢女奴們都拉到馬車上,強行提速前行。中間楚公主或要停下嘔吐休息,隻管不理,隻教一隊兵士刀槍出鞘,來迴巡邏,威嚇著那些奴隸內侍隨扈們不敢停歇,這一日直走到天色漆黑,才停下安營。


    那些女奴宮婢們如扔行李般被扔到馬車上,坐不能坐臥不能臥,隻吐了一路,到安營的時候個個軟倒都起不來了,那些奴隸隨從,個個也是走得腳底起泡,到安營紮寨時,竟沒幾個能夠站起來服侍貴女們了。


    結果第四日上,等到甘茂整裝起發了,楚營這邊,竟是什麽都沒有動,一個個統統不肯出營了。無奈甘茂和班進數番交涉,直至過了正午,這才慢慢地起動。


    如此走了十餘日,走的路程竟還不如甘茂素日兩天的路程。甘茂心中冒火,卻是無可奈何,時間一長,那些楚國隨侍連他的威嚇也不放在眼中,徑自不理。


    甘茂當日接了命令,叫他迎接楚國送嫁隊伍到鹹陽,說是三月之後成婚,他自鹹陽到了襄城,才不過十餘日,還隻道迴程也不過十餘日,便可交差了。誰想到楚國公主嫁妝如此之多,陪嫁的奴婢又是如此之多,羅羅嗦嗦,隊伍延展開來,竟是如此麻煩。


    偏楚人還是如此日日生事,實在叫他這沙場浴血的戰將忍了又忍,從頭再忍,忍得內心真是嘔血無數迴。


    但於楚國這邊而言,卻也滿腹怨言。莫說是羋姝羋月以及屈昭景三家的貴女們,對於這樣顛簸的路程難以承受,便是那些內侍宮奴們,乃至做粗活的奴隸們,在楚國雖然身份卑賤,但多年下來,隻做些宮中事務,從來不曾這麽長途跋涉過。且奴隸微賤,無襪無履隻能赤腳行路,在楚國踩著軟泥行走也罷了,走在這西北的風沙中,這腳竟是還不能適應,都走出一腳的血來。


    甘茂以已度人,隻嫌楚人麻煩,楚人亦是極恨這殺神般的秦將,如此磋磨矛盾日積月累,竟是越來越深。


    羋姝見羋月差點要與甘茂發生爭執,隻得抬手虛弱無力地道:“妹妹算了,甘將軍,我還能堅持,我們繼續走吧!”


    羋月哼了一聲,扶起羋姝坐迴車裏,用力摔下簾子。


    甘茂氣得鞭子在空中“啪”地一聲打個響鞭,這才牽馬轉頭發號施令道:“繼續前行!”


    馬車在顛簸中又繼續前行。羋月扶著羋姝躺迴馬車內,馬車的顛簸讓羋姝皺眉咬牙忍耐,嘴中似乎還覺得殘留著不知是否存在的沙粒,隻想咳出來。


    玳瑁比羋姝竟還不能適應,早已經吐得七暈八素,剛才勉強與甘茂對話之後,又被拉上車,此時竟是整個人都癱在馬車上。


    羋月隻得拿著皮囊給羋姝喂水,羋姝勉強喝了口水,就因顛簸得厲害,唯恐再嘔了出去,揮揮手表示不要喝了。


    羋月勸道:“阿姊,你這樣下去不行,入秦幾天了,您不是吃不下東西,就是吃的東西全都吐出來,若是這樣下去身體吃不消。”


    羋姝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她吐得苦膽都要吐光了,這幾日的確是什麽也吃不下去,吃什麽都是一股苦膽味。


    苦味,這是她入秦之後,嚐到的第一種味道。


    剛開始,她以為她的新婦之路,會是甜的。


    那個人,她想到他的時候,心裏是甜絲絲的,一想到要和他相會,要和他永遠成為夫妻的時候,她幻想她去鹹陽的旅途,應該是甜蜜蜜的。


    雖然也會有鹹,也會有澀,那辭宮離別的眼淚是鹹的,那慈母遙送的身影,是澀的,可是一想到前麵有他,心底也是甜的居多。


    登上樓船,一路行進,頭幾天,也是吐得很,暈船,思親,差點病了。可是畢竟樓船很大也很穩當,諸事皆備,一切飲食依舊如同在楚宮一樣,她慢慢地適應了。


    她坐在樓船上,看著兩邊青山綠水,滿目風光,那是她之前這十幾年的成長歲月中未曾見過的景致,楚國的山和水,果然很美。她相信,秦國的山與水,也會一樣美的。


    坐了一個多月的船以後,她是急盼著能夠早日到岸,早日腳踏實地,樓船再好,坐多了總會暈的,朝也搖,暮也搖的,她實在是希望,能夠踏踏實實地睡上一覺。


    一路上玳瑁總在勸,等到了岸上就好了,到了岸上,每天可以睡營帳,每天可以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看到好水好水,也可以上去遊覽一番。


    所以她也是盼著船早些到岸的,到了襄城,看到了那一大片威武的秦軍將來相迎,她似乎從這些秦軍後麵,看到了她的良人身影,看著他們,心中就格外感覺親切起來。


    在襄城頭一晚,她失眠了,原來在船上搖了一個多月,她竟是從不習慣到習慣了,躺到了平實的大地上,沒有這種搖籃裏似的感覺,她竟是睡不著了。


    睡不著的時候,輾轉反側,看著天上的月亮,她忽然想到,這是她在楚國的最後一站了,無名的傷感湧上來,想起十幾年來的無憂歲月,想起母親,想起前途茫茫,竟有一種畏懼和情怯,讓她隻想永遠地留在襄城,不想再往前一步。


    如此心思反複,次日她自然是起不來了。這樣的她,自然是不能馬上行路,若依了玳瑁,自然還是要在襄城多休息幾天,隻是她聽說甘茂催了數次,推及這種焦慮,想著自己心上的良人,自然也是在焦急地盼望、等待著自己的到來吧。


    想到這裏,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勇氣,支持著她擺脫離家的恐懼,擺脫思親的憂慮,讓她勇敢地踏出前進的這一步來。


    然而這一步踏出之後,她就後悔了。她從來不曾想到,走一趟遠路,竟是如此的辛苦。她在楚宮多年,最遠路程也不過或是行獵西郊,或是遊春東郭,隻須得早晨起身,在侍人簇擁下,坐在馬車上緩緩前行,順便觀賞一下兩邊的風景,到日中便到,然後或紮營或住進行宮,遊玩十餘日,便再起身迴宮。


    她是知道自襄城以後,接下來的路程是要坐馬車的,但她對此的估計隻是“可能會比西郊行獵略辛苦些”,卻沒有想到,迎麵會是這樣漫天的風沙,這樣叫人苦膽都要吐出來的顛簸,這種睡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苦旅。


    馬車又在顛簸前行,不知道車輪是遇到了石子還是什麽,整個馬車劇烈地跳了一下,顛得玳瑁整個人從左邊甩到了右邊,顛得羋月從坐著仰倒在席上,更是顛得羋姝一頭撞到了車壁上,頓時捂著頭,痛得叫了一聲。


    玳瑁連忙上前抱住羋姝,眼淚已經流了下來:“公主,我的公主,您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苦啊!”


    羋姝的眼淚也不禁流了下來,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強撐,一直強忍,這是她挑的婚姻,她是未來的秦王後,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使性子,她要懂得周全妥貼,她是小君,她要作所有人的表率。


    可是忽然間,所有的盔甲仿佛都崩潰了,積蓄了多日的委屈一股腦兒湧了下來,竟是按都按不住了,她捂著頭,撲在玳瑁的懷中哭了起來:“傅姆,我難受,我想迴家,我不嫁了,我想母後……”


    玳瑁心疼得都扭作一團了,撫著羋姝的頭,眼淚掉得比羋姝還厲害:“公主,公主,奴婢知道這是委屈您了。這些該死的秦人,怎麽可以這樣對待我們。這一路上,吃不能吃,睡不成睡,這哪是迎王後,這簡直是折磨人啊。”


    羋姝愈發委屈,想到一入秦地,就風沙滿天、西風淒涼,稍一露頭,就身上頭上嘴裏全是沙子。這一路上連個逆旅驛館都沒有,晚上隻能住營帳。一天馬車坐下來,她身上的汗、嘔吐出的酸水,混成奇怪的味道,頭一天晚上安營,她便要叫人打水沐浴,得到的迴報卻是今天走得太慢,紮營的地方離水源地太遠,所以大家隻能用皮囊中的水解個渴,至於梳洗自然是不可能了。


    好在她是公主,勉強湊了些水燒開,也隻能淺淺的抹一把,更換了衣服,但第二天在馬車上,又得要忍受一整天的汗味酸味。


    早膳還未開吃,甘茂就來催行,午膳根本沒有,那年頭除了公卿貴人,一般人隻吃兩頓。甘茂沒這個意識,他也不認為需要為了一頓“午膳”而停下來,交涉無用,羋姝與眾女隻得在車上飲些冷水,吃些糕點。怎奈吃下來的這點冷食,也在馬車顛簸中吐了出來。


    如此數日,羋姝便已經瘦了一圈,整個人看上去奄奄一息,病弱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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