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時豫章台上,玳瑁亦是受了揚氏的苦苦哀求,前來為羋茵說好話,道:“那揚氏苦求了數日,七公主雖然有錯,終究是為女君辦事,女君便容她一迴吧。”


    楚威後冷笑道:“這賤婢本是有罪,我容她將功折罪,她不但辦事不成,反汙了我的名聲,我不殺她,便已經是最好不過了。”


    玳瑁勸道:“女君素是仁慈之人,豈能因這等無稽之事厭了七公主。兩位公主都要好好地出了嫁,才能夠全了女君的令名啊!”


    楚威後冷笑道:“她還想出嫁?難道我還敢讓她跟著姝出嫁為媵,再禍害了她嗎?”


    玳瑁忙道:“七公主如今有病,自然是不能隨著八公主出嫁,不如就依六公主之例,指一士子下嫁如何?”


    楚威後沉吟不語。


    玳瑁已經得了羋茵之托,如今在這種情況之下,羋茵亦是嚇破了膽子,不敢再生其他的心思,便隻心心念念著想嫁於黃歇,求了玳瑁數次。


    玳瑁卻知當日羋茵挑撥羋姝去追求黃歇,犯了楚威後之忌,如今亦不敢明顯提到黃歇的名字。


    楚威後卻是擺擺手道:“不過是個賤婢,既已經決定讓她隨便嫁個人罷了,便不須再議。倒是那九丫頭……”


    玳瑁忙道:“以奴婢之見,倒可以讓九公主隨八公主出嫁……”


    楚威後沉下臉來道:“她,如何可以?”


    玳瑁卻建議道:“公子戎長大要分封,若讓九公主嫁於楚國之內,讓她尋到輔佐公子戎的勢力,豈不是叫威後煩心。若是九公主嫁去異邦,中途染個病什麽的就這麽去了,便與威後無關了。”


    楚威後嘴角一絲笑容道:“倒也罷了,”說著歎了一口氣道:“她們便是百個千個,也及不得姝的終身重要。”


    玳瑁想了想,道:“女君意下欲定何人?”


    楚威後歎息道:“齊太子性暴戾,我本看好趙魏,不料趙侯無禮,我聽聞消息說趙侯已經將吳娃立為繼後。如今這賤婢為爭寵損了魏楚之好,合縱難成。前日大王與我商議,說是欲令姝嫁於秦王。秦國是虎狼之邦,姝嬌生慣養,我真是不甘心啊……”


    玳瑁忙勸道:“嫁給秦王,也未必不好啊,趙國魏國,都比不得秦國勢大。八公主若入秦為後,說不定還好過趙國魏國呢。”


    楚威後歎息道:“也隻能是這麽想了。”她看了看玳瑁,吩咐道:“你且先去試試姝自己的意思。”


    玳瑁奉命去了高唐台,對羋姝婉言說了秦國之意,羋姝一聽就愣住了,送走了玳瑁,便欲要尋人商議,無奈羋茵“被精怪所惑神智不清”,她轉了兩圈,顧不得疑心和愧意,還是去尋了羋月來商議。


    羋月道:“阿姊不願意嫁秦王,是不是心中有了喜歡的人?”


    羋姝紅著臉,扭捏著擰著手中的手帕。


    羋月觀其神情,試探道:“阿姊莫不是還喜歡那黃歇……”


    羋姝嗔道:“哪兒的話,誰說過喜歡他了。”


    羋月頓時心中大定,笑道:“阿姊喜歡誰,為什麽不直接找他?”


    羋姝吃驚地道:“直接找他?”


    羋月勸道:“為什麽不行?你喜歡誰就告訴他,他若是個男人,在外經曆得比你我多,肯定辦法也比你我多。總比你自己一個人苦悶來得好。”


    羋姝眼睛一亮,跳起來親了親羋月的臉頰道:“太好了,九妹妹,你說得是,我這就去找他。”


    說著站起來,急急地送走了羋月,這邊卻打開匣子,看著匣內的幾件小物,不禁臉上有了一絲溫柔的笑容,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道:“來人,去吩咐宮門備車,我要出去一趟。”


    她這一趟出去,便是隻帶了兩個侍女,一路直到了秦國使臣所住的館舍,便叫了一個侍女進去通報,說是要尋公子疾。


    那侍女亦是當日見過公主遇襲之事的,進去之後,隻說要尋公子疾,不料卻被引到了一個矮胖青年麵前,當下便怔住了,道:“你不是公子疾?”


    樗裏疾一聽,見了她的裝束,便知原因,忙令引路的侍從退下,這邊笑吟吟地解釋道:“可是你家主人要尋公子疾?”


    那侍女點了點頭,仍然警惕著道:“奴婢的話,卻是要見了公子疾以後方能說的。”


    樗裏疾見狀,隻得道:“你且稍候。”轉身去了鄰室,此時秦王駟正與張儀商議如何遊說楚國公卿,破五國合縱之議,聽得樗裏疾來報時,三人相視而笑。


    樗裏疾道:“楚公主前來,以臣看,是否應楚宮之內,亦知合縱難成,有與我秦國聯姻之意?”


    秦王駟點了點頭,道:“正是。”說著站起來道:“如此我便去見一見那楚公主。”當下又與樗裏疾、張儀各自吩咐,其餘事皆依他們原定之計行事。吩咐已定,便去見了那侍女,又到了前院,等著那侍女引著戴著帷幕的羋姝進來,便親自引著羋姝進了他房中。


    兩人進了室內,秦王駟的笑容和熙如春風,眼神似要看穿到別人的心底。羋姝一路來的勇氣消失了,低著頭吱吱唔唔說不上話。


    秦王駟微笑著,極有耐心地看著羋姝,羋姝一咬牙,抬頭大聲道:“公子疾,我心悅你,我要嫁給你,我不要嫁給你們的大王。”


    秦王駟的笑容凝住,他自那日設計相救之後,又遇羋月送來羋姝表示感謝的禮物,他便又寫了迴書,送了迴禮,如此一來二去,兩人片箋傳詩贈物,三兩下便將羋姝春心勾動。


    他亦知羋姝今日來,當是得知秦王求婚的消息之後前來證實的,隻是連他也不曾想過,羋姝竟是如此癡情大膽,直接訴情。若說他對羋姝不過是抱著利用之心,此時眼前這個少女大膽的表述,卻令他心中微微一蕩,有些異樣的情愫升起。


    隻怕世間每一個正常的男子,對著一個出身高貴、美貌癡情的少女如此大膽的表白,心裏都會有所觸動吧。


    秦王駟的眼晴深深地凝視著羋姝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在做什麽?”


    羋姝在他的眼光下有些不安,她低下頭欲退後,但內心的倔強讓她不退反進,本是低著的頭又昂了起來,道:“我……我就是知道。我來找你,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


    秦王駟邁前一步,雙手按在羋姝的肩上,低下頭,他的臉離羋姝的臉隻有幾寸的距離,羋姝一股男性氣息撲麵而來,暈陶陶地隻聽得對方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道:“哪怕你不嫁給秦國大王,也可能會嫁給燕國或者齊國的太子,你將成為一國的王後,或者會成為未來的王後,尊貴無比。你知道你這時候獨身一人來意味著什麽,那是私奔野合,有損你的名譽。快迴去吧,我就當沒聽到你說過這番話。”


    羋姝一腔春心,被這話大受打擊,但又激起她的任性和倔強來,她抬起頭,直視著秦王駟,勇敢地道:“我知道,我喜歡你,我隻想嫁給你。我不管什麽大王儲君,我也不在乎什麽王後太子婦的位置,我也不管什麽名譽,我就要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除非你說,你不喜歡我,你從來沒喜歡我……”


    秦王駟轉過頭去,似是不能抵受這樣女子勇敢的表白,臉上的神情陷入了猶豫。


    然而,自負於自己魅力的羋姝卻沒有想到,對麵這個男人心裏想的是什麽。


    此時的秦王駟心中卻想,這個自己要跳進他陷阱裏的小獵物,他是捕獲了她,還是要發一下惻隱之心,放她迴去呢?


    羋姝見他猶豫的樣子,反而眼睛一亮,更增信心。她轉到他的眼前,拉著他的袖子,帶著一些青春少女獨有的驕橫,急切地道:“你看著我的眼睛說話,不許說謊,你敢說你沒有喜歡過我嗎?”


    秦王駟微閉了一下眼睛,又睜眼看著羋姝,這少女的青春勇敢,似乎讓他有也此迴到自己當初年少氣盛時的感覺了。他想,也許不是這少女落入他的陷阱,而是這個少女要用她的青春和熱情來捕捉住他呢,男女之事,到底誰是誰的陷阱,也未可知。


    他伸出手,輕撫著羋姝的頭發,似乎在努力最後一次勸她:“姝,這樣對你不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注1]他卻是知道,這樣的欲拒還迎,對於女人來說,更是一種致命的吸引力,讓人不顧一切地跳下這個深坑去。


    羋姝的眼神如火,直視著秦王駟:“我想得再清楚不過了,‘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我敢做,敢擔。你呢,你敢嗎?”[注2]


    秦王駟縱聲大笑,一把抱起羋姝,在羋姝的低聲尖叫聲中,笑道:“你既雲‘大車檻檻’,我自然要答你以‘穀則異室,死則同**。謂予不信,有如皎日。’”[注3]


    羋姝眼睛一亮,竟是撲了上去,抱住秦王駟的脖子,吻在了秦王駟的唇上,她毛手毛腳,似乎一隻小雀兒落在猛虎的嘴邊,還在撩撥於他一般。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注4]


    羋姝這上午出去,直到晡時已過,宮門將閉,華燈將上時,也未迴來。


    羋姝居處,早就亂成一團了,羋姝此番出去,隻帶了兩個侍女,如今俱在館舍內室外嚇得魂不附體,卻不敢做出什麽來。


    高唐台內羋姝的服侍之人,更是完全不知道她去了何處,下落如何。


    眼見到了這個時候,傅姆女嵐已經派出了不知多少人打探,皆是趕在宮門下鑰前空著手迴來,半點消息也無。


    女嵐無奈,想了想,隻得自己親自去尋了九公主羋月,問道:“九公主可知我家公主去了何處?”


    羋月一驚,反問道:“姝姊怎麽了?”


    女嵐紅腫著眼,泣伏在地:“公主之前就說自己出門走走,隻帶了兩個侍女出門。可如今這時候了,我家公主還沒迴來,也沒有人來報信,奴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思來想去,如今這高唐台中作主的人,便隻有九公主了,因此隻得來請九公主示下?”


    羋月見她的神情不似作偽,卻也詫異道:“阿姊出門,傅姆如何不曾跟著?”


    女嵐忙道:“奴婢亦是要跟著的,隻是九公主亦知我家公主的脾氣,她隻肯點了兩個侍女,想是嫌奴婢礙事。”


    羋月冷笑道:“傅姆這話奇怪,跟隨公主,乃傅姆職責,素日阿姊行事亦曾有過不讓傅姆跟從之事,傅姆亦未曾有不跟的,怎麽如今倒說這樣的話來?”


    女嵐臉一紅,不敢說話。這亦是宮中陋俗,傅姆們皆是由其生母或身份尊貴的養母指了心腹在公子公主身邊,原是極有體麵的。若論主子們小的時候,傅姆自然要跟隨不離,免得其他宮人照顧幼兒有甚麽疏失,責任要落到自己頭上來。


    各人的傅姆還護食得厲害,恨不得把小主子都教成隻與自己一條心,灌輸了無數旁人都信不過的理論。這女嵐尤其自恃是玳瑁同一撥的心腹,把羋月羋茵的傅姆都不放在眼裏。


    隻是各公主如今均已經長大,哪怕從前年紀幼小的時候對傅姆百般聽從,到了十幾歲上反而更加逆反,如今傅姆說話,多半要嫌聒噪和管得太多,尤其是羋姝時不時還要頂上幾句,且愛用些聽話的小侍女。傅姆們辛苦十幾年,如今小主子大了脾氣了大了,不會再似幼兒般處處容易出事,一個不慎管多了反而有可能引起逆反,被小主子們拿主奴身份一壓,徒失顏麵。再加上手底下已帶出來一撥小侍女們,因此遇事都樂意偷個懶兒,免得在小主子跟前討嫌。


    女嵐便隻悔自己一個疏忽,竟弄出大事來。如今找了一天八公主,連宮門都要下鑰了,若是八公主夜不歸宿,甚至弄出如羋月這般失蹤出事,那可怎麽辦?


    她自己自然是不敢擔這事的,也不敢告訴楚威後,這便存心要拿羋月來填楚威後的怒火了,因此才這般恭敬地求羋月。聽了羋月的反問,忙請罪道:“因今日奴婢去內司服處看我們公主的六服,因此公主出去之時,竟不曾在場,所以不曾跟從。如今還需要九公主替我們拿個主意才是。”


    羋月看著女嵐,直到對方受不住她的眼光低下了頭,才站起來,道:“帶我去阿姊房中看看吧。”她了解女嵐的目地,但是楚威後此人,本來就是不可以常理而度之。就算她有一千一萬個置身事外的理由,可是若是羋姝出事,楚威後可不管她是否無辜,一樣會拿她填了自己的怒氣。既然注定逃避不了,不如早一步察看,預作準備。


    女嵐自喜,忙拿也服侍羋姝的態度,殷勤地扶著羋月去羋姝房中。


    但羋月自然也不會由得女嵐當她是傻子,她走在迴廊中時,似不經意地想起什麽,問女嵐道:“豫章台母後那裏,你們可去迴稟了?”


    女嵐臉色一變,強笑道:“有九公主在,自能夠安排妥貼,如今天色已晚,何須驚動威後她老人家呢?”


    羋月看著女嵐歎息道:“是啊,威後關心愛女,若知你們怠職,豈肯輕饒你們。”說到這裏便變了臉色道:“那敢情是我是賤命一條,要給你們拉來墊背?傅姆當真好心心!”


    羋月說完轉身就要走,女嵐連忙跪到她麵前擋住路求饒道:“九公主,奴婢萬萬不敢有此心,隻是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求九公主看在和我們公主的情份上,想想辦法吧!”


    羋月停住腳,似笑非笑道:“既是如此,你當真聽我的?”


    女嵐低頭道:“自然聽從九公主之言。”


    羋月冷笑道:“你若真是個忠心的奴婢,這時候真正應該關心的是阿姊的下落。若你們自己找不到,便當稟於威後。”


    女嵐尚在猶豫,羋月道:“你若不快去,到宮門下鑰之後,可就遲了。”


    女嵐顫聲道:“不是奴婢等故意延誤,實是……若我們半點頭緒也無,去稟威後,實不知拿什麽話來迴稟。”她又抬眼偷看羋月道:“九公主,若是我們公主當真有事,便是威後,難道就不會遷怒於九公主嗎。不如九公主相助我等尋迴八公主,亦是對九公主有好處。”


    羋月瞪著女嵐,兩人四目相交,彼此也心理有數。羋月便冷笑一聲道:“帶我去阿姊房中。”


    她走進羋姝房中,但見幾案上散著竹簡,旁邊放著一個紅漆匣子。羋月走到幾案前,翻閱著幾案上的竹簡,卻正攤開的是一首詩,羋月輕輕用雅言念道:“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女嵐眼睛一亮,輕唿道:“對了,我們公主這幾日便一直在念著這幾句,九公主,這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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