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他眼神淩厲,似要看穿你五髒六腑一般。公子無忌是含而不露,此人卻帶著一股不能容人的戾氣。羋茵生長宮闈,以她的成長經曆,自有一種趨吉避兇的天性,一看便覺得此人極不好惹,當下把怒氣先收了,隻哼了一聲,轉頭就要走。


    那人卻不肯放過,叫道:“站住,你是何人?”


    便聽得那人身邊有人用齊語討好地道:“太子,可須小人前去問他?”


    但聽那“太子”厲聲道:“滾開。”


    羋茵心中暗驚,難道此人便是齊國太子田地不成?若說此人年紀身份,亦是羋茵原來要算計下套的對象,隻是萬萬不曾想到,此人竟如此暴戾難當。


    羋茵隻得轉過頭,故作不知,反問道:“閣下是何人?”


    田地冷笑道:“我卻問你,你私自來找魏國使臣,是何用意?”


    羋茵諒他在這各國館舍之中,也不敢將自己如何,當下冷笑道:“我非得迴答你嗎?”


    田地冷冰冰地道:“你若不能迴答,那我就隻好把你帶到我的下處問你了。”


    羋茵一驚,退後一步,斥道:“你敢,這裏可是楚國。”


    田地獰笑道:“可這裏是各國使館,就算有什麽事也是各國自行解決。”說到這裏便喝道:“將她帶走!”


    羋茵見他竟如此蠻橫,自知身單力薄,當下一咬牙,不管不顧,向外狂奔。


    田地也不追趕,隻冷笑一聲道:“拿弓箭來。”齊國隨侍忙討好地奉上太子所用弓箭。田地張弓搭箭,一箭向羋茵射去。


    羋茵雖聽到他方才的話,萬想不到他竟當真如此大膽,奔跑中忽聽得背後有風聲傳來,心神一亂,腳下就踉蹌一絆,摔倒在地,也幸得這一摔,躲過了射向她的那一箭。那箭便擦著她的背,釘在了她眼前的柱子上。


    羋茵抬眼看那箭上的尾羽猶自微微顫動,嚇得尖叫起來。卻聽得背後那人惡魔般的聲音傳來:“我下一箭,便是取你發髻!”


    羋茵還未醒過神來,但覺得頭頂發束一緊一拽,頓時束發的絲帶被射斷。她驚恐地轉過身,一頭長發便散了下來,女兒之態皆露。


    齊太子田地手執長弓,緩緩搭箭,再度瞄準了她。羋茵癱坐在地,渾身顫抖,恐懼地盯著箭頭,連叫都叫不出聲來了。田地一臉玩味地笑道:“果然是個婦人——嗯,這第三箭,要取你何處為好呢?”


    此時便是他身邊那些齊國侍從,也不敢說話了,俱是一臉畏懼看著田地,想說又不敢開口。


    田地執著弓箭,嘴噙冷笑,銳利閃亮箭頭對準羋茵,慢慢地自她的頭頂一直移到她的腳下,看著眼前的女子,神情已經近乎崩潰,這才慢慢地拉開弓箭,一寸寸地拉開,一點點地扣弦,忽然一鬆手,箭羽直朝羋茵的額頭射去,這一箭便要射得她頭顱穿透。


    羋茵生平第一次,隻覺得死亡離自己這麽之近,看著田地的箭頭,將她從頭瞄到腳,又從腳瞄到頭,被他瞄到的每一個部份,都隻覺得刺痛起來,整個人顫抖得不成人形,連哭都哭不出來了。眼睜睜看著那箭直朝自己射來,腦海中隻剩下一片空白,心膽俱裂。


    眼看這一箭就要射中羋茵,電光火石之間,忽然自她的身後有人一劍劈下,將田地射來的箭劈成對半,落在地下。


    羋茵整個人癱軟在地,卻看到一隻手伸了過來。


    羋茵驚魂未定,看著眼前這人,此時正是太陽逆光之勢,隻看著他全身似籠罩在一片金光之下,那一隻手,潔白如玉,宛如神祇之手,將她從絕地拉出生天。


    那人見羋茵竟是呆住了沒有反應,眉頭一皺,還是伸手將她拉了起來,問道:“你沒事吧?”


    羋茵臉色蒼白,渾身顫抖著半偎著那人被攙扶站起來,嘴角嚅動了兩下,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整個人撲到了那人背後死死抱住他,泣不成聲道:“子歇、子歇——”


    原來此人正是黃歇,他正在前廳有事,聞聲趕來,恰好救了羋茵。


    田地正玩到興頭上,卻見人壞他好事,便將手中的弓箭對準了黃歇,喝道:“你是何人,敢來管我的事?”


    黃歇手中劍未放下,將羋茵推到自己身後護住,持劍行了一禮,道:“在下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黃歇,奉師命前來接待各國使臣。”


    這些日子他奉命接待各國使臣,亦知這齊國太子田地為人。此人亦是文武雙全,聰明過人,卻不知為何養成了聰明自負不能容物的脾氣,好當麵揭人短,背後罵人長,若有人文才武功略勝過他的,他必不服到非要勝過對方;若有人在他麵前表現聰明之處,他必要尋各種理由將人壓過一頭;若有人在他麵前敷衍了事,他卻又要將人折辱一番。一來二去,便養成這般所謂“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經為皆出己之下”的桀紂脾氣來。


    便是在他父親齊王辟疆跟前,他亦是“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齊王辟疆隻道此子聰明有才,縱有些許不如意之處,亦是輕輕放過。因此他除去在齊王跟前略作偽裝以外,更是無人能管,性子就益發暴戾自負起來。


    田地見黃歇阻他,便收了弓箭皮笑肉不笑地道:“哦,原來是公子歇。失禮。”


    黃歇還禮道:“不敢!”


    田地一指羋茵,笑道:“我觀此人鬼祟,恐是細作,因此質問,誰知她轉身便逃,必是有鬼,因此以箭阻之,不知子歇何意,竟是要維護於他?”他敢在這館舍之中張弓殺人,雖然強橫,亦不是完全不顧後果。他自恃為使臣,便是當場殺人,隻消隨便給人栽上一個奸細之名,隻說是追擊誤殺,他國又能拿他如何。


    此時見黃歇阻止,當下心中惱怒,轉眼之間,便隱隱誣指黃歇暗派奸細,潛伏列國館舍打探消息,見事不遂,便出麵維護。於不動聲色間,便栽了一個大大的罪名給對方。


    他這一咬甚是厲害,黃歇雖知他的用意,卻不能不護住羋茵,當下隻得道:“此處乃楚國館舍,太子遠來是客,不敢讓太子越俎代庖。此為何人,由在下帶走細問便可。”


    田地冷笑道:“就怕子歇帶走,再無消息。迴頭這館舍之中,便如市集一般,亂人往來,我等再無清靜可言。此我等切身之事,豈可不容我過問。”


    黃歇一滯,心中暗惱,老實說他亦想不出會有何事,能讓這楚宮公主親身出來,獨自到列國館舍喬裝私會。


    他正要強辨,卻聽一人道:“此人是我相約,請太子勿疑。”黃歇抬眼看去,卻見西院之中,魏公子無忌匆匆而出,對田地拱手微笑。


    原來方才喧鬧,魏無忌聞聲而去,卻已遲了一步,堪堪見到黃歇劈斷田地之箭。他本不欲出頭,但見田地咄咄逼人,無事生非,心中雖不齒方才那少女行事,卻亦知田地為人殘暴,不忍她受田地之害,隻得出口代為解釋。


    此番五國聯盟,楚為合縱長,不免叫齊國心中不服。田地本擬將事鬧大,拉上其他三國逼迫楚國,好打一打楚國這合縱長的臉,不想魏無忌卻出來維護對方。他知三晉向來齊心,若再堅持下去,豈不顯得自己孤立了,當下隻得冷笑道:“既然是無忌公子之客,為何見了我就要跑?”


    黃歇鬆了口氣,彬彬有禮地微笑:“太子動不動就張弓搭箭,的確容易嚇到膽小之人。”


    田地死死地看著黃歇,像要將他刻個記號,聳眉冷笑道:“早聽說公子歇膽色過人,有機會倒要好好請教一番。”


    黃歇笑道:“好說,好說!”他向魏無忌一拱手,語帶感激道:“多謝無忌公子,有暇再向無忌公子道謝。”


    魏無忌亦拱手。


    田地冷哼一聲,轉頭就走。


    魏無忌深深地看了羋茵一眼,轉身去了。


    黃歇轉頭,解下自己的鬥蓬,披在羋茵身上,護住她的頭臉,扶著她快步出了館舍,抬頭欲尋與她同來之人。不料羋茵事前太過小心,恐人看見她如何行事,下車時便令車夫在僻靜處相候,此時自是無法尋見。黃歇無奈,隻得扶了羋茵上了自己的馬車,正欲離開,不料羋茵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縮在他的懷中,略一推開便顫抖不已。


    黃歇見狀,隻得與她同坐馬車。羋茵一動不動伏在他的身上,淚如泉湧。


    黃歇不敢真的就這麽將她送迴宮去,隻行了一段路,見有一處竹林甚是僻靜,便叫車夫停下,拉著羋茵進了竹林。他從袖中掏出一塊絹帕來欲遞過去,不料卻是羋月那日送他的帕子,連忙縮迴了手,又掏了一塊遞過去。


    羋茵接了絹帕,終於哭出聲來,聲音越哭越大,直至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這才含羞帶怯地抬起淚眼,看著黃歇道:“多謝子歇,今日若非子歇,我必是……”說到這裏,不禁哽咽。


    黃歇輕歎道:“七公主,你如何會喬裝改扮到列國使臣館舍中去?”


    羋茵無言以對,握著帕子半天,又欲哭道:“子歇,我好害怕……”她無法作答,隻好以哭泣掩飾。


    黃歇無奈,隻得道:“罷了,七公主既不願意明言,我這便送公主迴宮。”


    羋茵一急,又叫了一聲:“子歇……”


    黃歇溫文道:“何事?”


    羋茵抬頭看著黃歇,但見他玉麵俊顏,溫文爾雅,又思及方才他那一劍劈下,將自己從死亡之瀕救了迴來,心中一動,竟有一股異樣的情愫升了上來。她揉著帕子,紅著臉看著黃歇,心潮起伏,千迴百轉,竟不知如何開口。


    黃歇心中已經是有些不耐煩了,神情卻依舊溫和,道:“七公主,時候不早,迴去吧——”


    羋茵迴過神來,見黃歇神情不耐,不知為何,竟舍不得他離了眼前,急切之下胡亂找著理由:“子歇——你、我——”忽然間靈光一閃,便道:“我、我是來找你的!”


    黃歇一怔道:“找我?”


    羋茵看著黃歇,心頭的情愫越發肯定,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讓她不顧一切地想用任何理由留住他的腳步,一方麵是借口,一方麵卻是真心:“是,我是來找你的。因為、因為我傾慕公子——”


    黃歇想不到是這個迴答,怔了一下,才道:“公主慎言!”


    羋茵卻笑了,反上前一步,直與黃歇貼得不足兩寸距離,逼得黃歇不得不退後兩步,才道:“我沒有胡說,自從那日一見公子,就私心傾慕,苦無機會。得知這次公子會負責接待各國使臣的任務,所以來到館舍找公子,沒想到遇上狂徒——”


    黃歇退了好幾步,靜靜地看著羋茵,直看得羋茵驟然輕狂的心也不禁冷了下來,才緩緩道:“七公主,你不是來找我的,你是來找各國使臣的,因為你知道秦王前來求婚,所以你想製造一個讓八公主抗婚的機會,這樣你就有機會代替八公主嫁給秦王。隻不過今天正好遇見在下,所以才故意這麽說,是不是?”


    羋茵心頭狂跳,隻覺得臉上*辣的,似被人扇了個耳光。方才魏公子無忌這般說來,她隻是惱恨,此時黃歇再這般說,她卻隻覺得羞、惱、悔、恨、慚等五味交雜,不禁又落下淚來,哽咽道:“是,我知道子歇看不起我,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一個隻會算計和奉承的女子。可是我一個弱質女流,母親沒有尊位,又沒有兄弟可以倚仗,我想要活著好,我就得從小就奉承母後和八妹妹,可我不想一輩子都過這樣的日子,讓我的兒女也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為了不做陪嫁的媵妾,我算計錯了嗎,我為自己找一條出路錯了嗎?”


    她初說的時候,還是含愧,越說卻越覺得自己有理,說到最後,直往前兩步,對著黃歇眼神更是熾熱。


    黃歇卻長歎一聲:“七公主慎言,我非公主,不能知道公主的苦與樂,公主的行為,也不容在下能來置喙。不過事涉公主自己的清白,下次還請休要這般信口開河了。馬車就在前麵,公主自行迴宮吧,容在下先走一步了。”


    羋茵急得想去拉住黃歇,黃歇卻轉身快步離開了。


    羋茵怔怔地看著黃歇遠去的身影,恨恨地叫道:“子歇,我心悅你,你是不是永遠不會相信……”


    黃歇腳步略一頓,卻是又立即疾步而行,再不停留。他既親眼見過羋茵胡編亂造算計羋姝,又如何會相信她此刻明顯像是信口胡說的話來。


    羋茵獨在竹林中,又哭了一場,這才迴了馬車之內,吩咐車夫轉迴館舍附近。她迴了自己馬車,由侍女重新梳妝過,迴到宮內。


    她佯裝無事,心內卻暗懷鬼胎,一時想黃歇不知是否會將她的事情說出,一時想黃歇乃是君子,必不會害他。一時想黃歇對她可否會有愛意,一時又想自己那時披頭散發,形狀狼狽,素日的美色全失,實在丟臉,又籌劃有機會當豔妝再見黃歇,務必要讓他驚豔才是。


    一連數日,她腦海之中,顛來倒去竟全是黃歇,連精心策劃之事,也無心再想了。思來想去,終究是有些不甘心,這次清晨便精心打扮了,想要再度出宮,去見黃歇。她剛走出自己的院落,便被玳瑁帶人堵上,告知楚威後要召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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