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道:“正是,伏擊我們馬車的是一撥,幸好秦國使臣剛好路過相助。後來姝姊扭傷了腳,讓我先騎馬趕去,結果我在路上又遇上數名餘黨,幸而祭禮那邊的人看到我們遲遲未到,派人接應,這才幸免於難。”


    楚威後驚魂甫定,長長籲了口氣,不免慶幸羋姝因為腳腕受傷不曾繼續前行,否則還得再遇一次刺客,更覺心驚,當下佯笑道:“好孩子,你受驚了,來人,賜九公主金帛壓驚。”


    羋月忙謝道:“多謝母後。”


    楚王槐沉思著:“你們還遇上了秦國使臣,奇怪,真有這麽巧的事嗎?”


    羋月心中也早有猜疑,此時卻道:“臣妹愚鈍,不知軍國之事。”


    楚王槐點頭道:“你是不知道……算了,不提這些了,跟你們說你們也不懂,明日寡人和朝臣們再議。”他說到這裏,便已經覺得無須再問了,眼前這個少女,又能知道多少軍事之事。這邊心頭有事,他便想令其退下,卻又思及畢竟是庶妹,今日相見不好空手,看了看她身上頭上頗為素淨,便沒話找話道:“嗯,你小小年紀,怎麽穿戴這麽素淨?”


    羋月一驚,暗忖楚王槐說者無意,但聽上去倒像是她這個公主受了委屈似的,生怕楚威後多心,忙解釋道:“大王,臣妹剛才一路騎馬迴宮,聽說母後召見,未及妝容就匆匆趕過來,所以佩飾簡潔……”


    楚王槐卻根本不在意這事,他不過是沒話找話,尋個由頭賞賜一番便是,隻擺擺手道:“奉方,取幾盒首飾賞給九公主。”見羋月神情有些惶恐,心中暗一思量,便已經明白,自家母親是什麽性子,他豈有不知之理,雖然也有些懷疑楚威後是否有些薄待公主們,但他在後宮女子這些心態上卻是頗為了解,當下又安撫道:“寡人自是知道你的首飾自有定例……”


    羋月忙應道:“正是,母後每逢節慶俱有賞賜……”


    楚王槐卻已經擺擺手道:“你們這些婦人,永遠不嫌首飾多,隻有嫌少的。雖說宮中自有定例,但寡人亦知,王後夫人們每年額外打造的,不知道是定例的多少倍。便是諸公主生母,各人俱有私人另給的,你若隻有定例,必是不夠的。”


    羋月語塞,退後一步,看了楚威後一眼,楚威後此時的神情卻甚是和藹可親,笑道:“大王既是賞賜於你,你隻管收下罷。”


    羋月隻得謝道:“多謝大王。”


    楚王槐擺手道:“既屬兄妹,何必生分,便如姝一般稱我王兄亦可。”


    羋月又看了看楚威後,楚威後卻是含笑看著楚王槐,恍若未覺,羋月便隻得應道:“是,臣妹多謝王兄。”


    楚王槐轉向楚威後道:“對了母後,寡人來是想同母後商議一件事。秦國使臣前來向寡人求婚,說是秦王的王後去世了,想求娶楚國公主為繼後,母後意下如何?”


    楚威後沉吟,羋月見狀,知應該告退,她看了玳瑁一眼,見玳瑁點頭,便朝著楚威後與楚王槐悄施一禮,退了出去。


    玳瑁跟出來,含笑自奉方手中接過數個疊在一起的紅漆匣子遞與候在殿外的侍女薜荔,道:“今日有勞公主,天色已晚,公主早去歇息吧。這是大王賜與公主之物,請公主勿負威後、大王之賜。”


    羋月笑道:“多謝傅姆,傅姆辛苦,母後與大王正商議要事,我不敢打擾,請玳瑁姑姑代我向母後行禮問安。”


    兩人俱是笑吟吟的客氣來去,依依惜別。


    羋月走出豫章台,臉色已經沉了下去,腳步亦是越走越快,隻苦了跟在她身後的薜荔,羋月匆匆被召,也就帶了她一個侍女相隨,豈料楚王賜物,玳瑁既沒有吩咐叫人幫她捧著,她又不敢使喚豫章台的侍人幫助,隻得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捧著這一大堆匣子,生怕有個閃失。可她一轉眼,便不見了羋月。


    她自幼受過的宮人訓練,自是要時刻跟隨著主子,此時見自家主子走得沒影,自己追之不及,差點要哭出來了。


    好不容易一步步挪迴高唐台,便見羋茵的侍女小雀見著她捧著這一大堆東西,詫異地問道:“薜荔妹妹,你這是從何處來,又是捧著甚麽東西?”


    薜荔素知她主子與自己主子不合,豈敢讓她接手,雖然雙臂已經累得抬不起來了,還是忙將手一縮,陪笑道:“不敢勞煩阿姊,我這就到了。您有閑暇,到我們院裏坐坐罷?”


    小雀撇了撇嘴,道:“七公主喚我還有事呢,既不用我幫忙,薜荔妹妹你自便吧。”說著便轉頭走了。


    薜荔挨到自家小院門口,便見女蘿迎了出來,埋怨道:“你去了何處,公主早就迴來了,偏你遲遲不迴……你這手上捧的是甚麽?”


    薜荔苦著臉道:“這些俱是大王賞賜於我們公主的首飾,我捧著這些東西,自然走得慢了,公主又不肯等我……”


    女蘿忙接了她手中的匣子,教訓道:“又要胡說,從來隻我們奴婢等公主的,如何能讓公主等我們。你縱然有事,也須叫人來通報一聲,如何自家一個人就敢捧著這些貴重之物在宮中行中,倘若被人相撞,撞壞了東西,殺了你這個婢子也不夠賠的……”


    薜荔見女蘿接了匣子,頓時覺得雙手得了解放,酸澀不已地捏著手臂吐舌。但聽得女蘿嘮叨,也不敢頂嘴,隻得苦著臉聽著。


    不想那小雀佯裝離開,卻未走遠,隨即返迴,便聽得大半去,連忙跑去同羋茵搬嘴了。


    羋茵自是嫉恨交加。羋月此時也是剛剛迴來沐浴完畢,一見女蘿和薜荔捧著匣子進來,臉頓時沉了下去。


    兩個侍女自是不知道她此刻心情,還忙不迭地把這數個紅漆匣子打開,但見珠光寶氣,耀眼無比。


    楚國東臨大海,頭一匣便是全套珍珠飾物,從珠簪到明珠璫再到珠串,又有數粒龍眼大的散珠,想是用來綴在衣服上或者鞋履之上,以襯全套首飾的。


    次一匣便是全套玉飾,楚國的荊山玉舉世聞名,君子以玉比德,玉笄玉環玉璧玉組佩整套,質地晶瑩剔透,已經將羋月素日份例所得的玉飾皆比了下去。


    再次一匣,便是全套赤金首飾,又次一匣,則是各式寶石、珊瑚、赤玉、琉璃、蜻蜓眼等製成的別致飾物,用來日常更換所用。


    女蘿和薜荔雖然也是在宮中日久,眼界亦算不得淺,但這些飾物還是令她們不由地驚歎出聲。


    薜荔驚道:“公主,大王真疼愛您,賜給您這麽多首飾,唉,奴婢這雙手累得也實是值得……”


    女蘿亦道:“大王實是有心,奴婢日常心中亦覺得,莫說與八公主不能相比,便是七公主,常例外的飾物亦是不少,如今便是屈昭景三家貴女,亦常有別致之飾,九公主您隻有常例之飾,未免……”


    羋月皺眉道:“好了,把首飾都收起來,造冊備檔,以後就由你保管。”


    女蘿連忙應了,又問道:“那公主明日是否要戴出來……”


    羋月截斷,冷冷地道:“此是大王所賜之物,逢節慶時才依例拿出來戴一下,平時就要好好收著,免得丟失或損壞,有負大王之恩。”


    薜荔依依不舍地收起首飾匣子,道:“這麽多首飾,若平時都不戴,豈不是都用不上了,那多可惜啊。”


    女蘿卻比她警醒些,見羋月已經有些不悅,忙推了她一下,笑道:“是,奴婢遵公主之之諭。”


    羋月麵露疲倦之色,道:“我累了,你們且下去吧。”


    兩侍女收拾好首飾盒出去了。


    羋月獨自坐在屋中,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忽然間撥下頭上的簪子,拖來一隻草墊,泄憤似地一簪簪刺下,直到將那草墊刺個稀爛,全身的力氣亦似已經泄盡,這才撲倒在席上,雙手掩麵,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聲音。


    何等可笑,這當真是何等可笑,這些年來她心懷殺母之仇,滿腔恨意,隻恐被對方知道,一力避開。可是誰又能曉得,今日仇人當麵,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反而作出一副好兄長的樣子來,又說好話,又贈首飾。


    當時她死死地握住拳頭,隻恐自己一時衝動就要衝上去;低著頭不敢抬起來,唯恐自己臉上的表情泄露了一切。


    可諷刺的是,她日日夜夜想著對他的仇恨,這個仇人當麵相見的時候,她隻想逃開,隻是害怕。甚至她連逃開也不敢,還要裝出一副恭順的樣子,向他行禮,謝他賞賜。可是,他又為什麽忽然現出這般殷勤好意來,他是知道了什麽,猜到了什麽,還是在試探什麽呢?


    羋月喃喃地道:“娘,我一直避著他,就怕他想起我是誰來。可是,他完全不記得了,不記得他害了我的親娘。他居然還送我首飾,還把我當妹妹,嗬嗬嗬,真是太可笑了……我不敢,我不敢惹怒他,我甚至還要倚仗他的不知情來擋住那個女人對我的惡意。我每天小心翼翼地活著,麵對著茵那種可笑的嫉妒,姝那種喜怒無常的脾氣。娘,我什麽時候才能夠離開這個肮髒的宮庭,帶著戎弟和小冉遠走高飛,過我們想過的生活。”


    這一夜,高唐台裏,幾人不眠。


    羋月為的是楚王槐,羋茵為的是那幾匣首飾,而羋姝,亦是輾轉來去,心中一會兒想的是黃歇,一會兒想的卻是那“公子疾”。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便翻身起來,不待眾侍女為她梳洗,便立逼著珍珠去找羋月,打聽昨日之事。


    珍珠忙走進羋月居住的庭院,便見薜荔端著銅盆掀簾子出來,看到珍珠忙道:“阿姊早。”


    珍珠也笑道:“妹妹早,我奉八公主之命來請九公主一道去用早膳,但不知九公主起來了嗎?”


    薜荔放下銅盆笑道:“九公主每日都起得很早,如今已經練過劍,正在梳妝更衣呢。”


    珍珠有些意外地道:“哦?九公主每日都早起練劍。”


    薜荔方欲答,便聽得簾子內羋月道:“外麵是何人?”


    薜荔忙道:“是八公主派了珍珠來。”


    羋月便道:“喚她進來吧。”


    珍珠忙掀了簾子走進室內,但見窗台邊,羋月穿著亮麗的桔黃色曲裾,跪坐在妝台前,女蘿正在為她梳妝,初升的陽光射到她身上,那曲裾更是格外明豔。


    此時窗外一支杏花,人麵相映,更增嬌美。


    珍珠也不禁讚道:“九公主今日當真好看。”


    羋月微微一笑,嫋嫋地站起身來。珍珠忙上前扶住,讚道:“這件衣服襯得公主臉色越發嬌豔,想來公主今日心情甚好。”


    羋月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不愧是姝姊身邊最得用之人,你說得不錯,我今日的心情的確很好。我們走吧。”


    羋月攜珍珠走出,女蘿方要跟上,羋月卻道:“你二人昨日也累了,今日且歇息,叫其他幾個隨我去吧。”


    當下女蘿忙命了文狸杜衡跟隨羋月前去,見她去了,這才望著她的背影,歎了一口氣。


    薜荔奇道:“阿姊為何歎氣?”


    女蘿卻反問薜荔道:“妹妹與我服侍公主這些年,可知公主是什麽時候,會主動叫我們挑那幾件豔色的衣服來穿?”


    薜荔自也是做了羋月好幾年的侍女,自然是知道,當下道:“天氣不好的時候,還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若是天氣好,心情好,羋月是不會在乎穿什麽顏色的,可是若遇天氣陰沉,或者某天心情特別不好的時候,羋月反喜歡挑件豔色服飾,化個豔妝,就是不想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還要人人都來問她一句道:“你今日臉色不好,可是有什麽心事不成?”若是她衣著豔麗,妝容明快,便是臉上無笑容,也不會給人一種“需要關懷慰問”的感覺來。


    羋茵卻與她相反,經常要裝一裝“我心情不好快來安慰”的模樣來,便於索取一些素日難以得到的東西,或討些好處,占些便宜。


    女蘿心中不安,便問道:“薜荔,公主昨天遇上了什麽事,為什麽心情不好?”


    薜荔道:“昨天也就是她代八公主跳了祭舞,還得到大王所賜首飾,並沒有什麽不高興的啊。”


    女蘿看著羋月遠去的方向,歎道:“但願……當真無大事發生。”


    羋月走進羋姝居室,見羋姝仍然坐在席上,走近了她,問道:“阿姊,你的腳傷沒事吧?”


    羋姝嘟著嘴道:“還能怎麽樣,反正這幾日是不能走動了。”她抬頭看著羋月一身豔妝,眼中頓時也有些妒意一閃而過,笑道:“九妹妹今天穿得好漂亮,想必昨天在少司命祭禮之上,很是風光了。”


    羋月歎氣道:“阿姊別提了,幸而阿姊沒有繼續前行,我們在路上又遇上了伏擊。”


    羋姝便被轉移了注意力道:“真的,你們沒事吧?”


    羋月道:“幸好大祝看到我們沒有及時到,派人前來接應,所以才救了我。”


    羋姝頓時鬆了口氣道:“幸好幸好。”便招手道:“來來來,你坐到我身邊來,與我共用朝食。”


    羋月便坐到羋姝的身邊,兩姐妹頭挨著頭倚在一起,用過朝食,令諸人退下,羋姝方含羞問道:“昨日妹妹代我去為少司命行祭,可見著子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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