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姝自然是不知道,在她一點少女心想要做些浪漫事的背後,會有如此多的勾心鬥角之事。她高高興興地迴到高唐台,與羋月說了南後答應之事,又展示繞梁琴與羋月看。羋月與羋茵被迫欣賞了半日她初學的琴曲,心中卻是轉了半天的念頭,暫且不提。


    過得數日,她便借著去探望弟弟羋戎的名義去了泮宮,又與黃歇相約,將此事說了出來,問:“你說七姊姊挑撥八姊姊去打你主意,會是什麽暗藏的心思?”


    黃歇便想起一事來,道:“我想起來了,前幾日秦國遣使到郢都麵見大王,說秦王駟的王後新死了一年多了,要求娶楚公主為繼後。”


    羋月道:“想必是秦國知道我們六國結盟共謀秦國,所以坐不住了,想借聯姻之際,分化諸侯。且此番五國使臣齊會郢都,想是有幾個國家也想與我們楚國聯姻。”


    黃歇點頭道:“正是。”


    羋月問道:“我們且分析看看,會有哪些國家的求親,會是七姊姊的目標?”


    黃歇數著諸侯道:“若論其餘六國,數燕國的太子噲、魏國的太子遫、趙國的趙侯雍皆在適婚年紀。”他再數道:“韓侯已婚,齊王年老而齊太子已婚,皆不適合。”


    羋月心中暗歎,大公主姮便是嫁給了齊王辟疆。縱然這齊王辟疆於列國之中,有英明之稱,建稷下學宮,招天下群賢,可終究是英雄已老,羋姮嫁過去亦隻是為繼後,且太子早立,不過是與齊國拉攏了關係,但於羋姮來說,卻是半點前途也無。身為王家女兒,便縱使你在閨中千般嬌寵,當真要出嫁的時候,亦是身不由己。


    當下便也道:“燕國太遠且暗弱,魏國盛極而衰,而且求婚的是太子,皆不如直接嫁給諸侯王有利,那看起來最適合的人選應該是趙侯雍了。我聽說趙侯雍十五歲繼位,如今也才二十多歲,且趙國都城邯鄲又是出名的繁華綺麗。聽說燕國有人慕邯鄲人的步態優美,結果邯鄲人的風範沒學到,倒把自己怎麽走路給忘記了,隻好爬著迴家。這邯鄲學步雖是一則笑話,但也可見趙人風姿之美。”


    黃歇也道:“不錯,可趙侯雍條件太好,他雖是最適合的人選,但列國公主傾慕他的也不在少數。且聽說他近年寵幸一個美女吳娃,打算立吳娃為正室。趙侯雖好,但若根本無意求婚楚國,也是枉然。”


    羋月道:“所以,秦國也想求娶公主?”


    黃歇點頭道:“因此秦國想搶先在五國使臣到來之前,搶先求婚,相比之下未必沒有勝算。我聽說近日秦國已經派人在後宮遊說了,你可知道?”


    羋月道:“怪不得這幾日七姊姊老是在我們麵前說秦國如何可怕,還說如果嫁到秦國去,不如直接跳了汩羅江。”


    黃歇領悟道:“你的意思是……”


    羋月道:“我記得她以前就說過,我跟她都是庶出,但是同人不同命。我不想為媵,她更不想為媵。”


    黃歇道:“你是說,七公主故意煽動八公主喜歡我,是因為知道了秦王要來求親的事?”


    羋月道:“不錯,到時大王應下秦國親事,八姊姊若心有所屬,一定會不願意。聽說秦王已經三十多歲了,嫁給一個年紀這麽大的男人,還是嫁到那種虎狼之地,如果再有人煽風點火,八阿姊一定會不願意嫁。到時候大王為了不失信於秦國,就有可能將七姊姊作為嫡女嫁到秦國去……”


    黃歇聽了這番話,也有些心寒,道:“她一個小姑娘,居然會這樣工於心計?”


    羋月提醒道:“你莫要忘記鄭袖夫人初入宮的時候,跟她現在的年紀也差不多。才用了幾年時間,就踩下諸多美人,成為宮中第一寵妃。連王後這樣厲害的人,也不得不避其鋒芒,身體也弄得日漸衰弱。”


    黃歇卻問道:“你在宮中,可知王後的病是真的還是假的?”


    羋月問道:“為何有此一問?”


    黃歇道:“我看太子為此一直憂心忡忡,才十幾歲的人,連個笑容都不容易見到。”說罷,也歎息一聲道:“人人都道王家好,可真正身為權勢中心的人,有時候也未必見得便是真好。”


    羋月也低低一歎道:“是啊,可若是沒有權勢,便會更加慘淡。說起來,你是黃國的後裔,我生母是向國的後裔,說起來都是末世王族,可她命若螻蟻,你也要隨侍太子身邊,你又何曾不是才十幾歲的人,為自家操完了心,還要為他操心……”


    黃歇也歎息了道:“大爭之世,隻有弱與強,何來對與錯?在這個世界上隔三岔五的爭戰中,隨時可能有千百條人命死去,甚至是整個國家的滅亡。黃國向國之滅,又何嚐不是楚國之鑒呢。我與太子相伴多年,見著他的痛苦,也是憐他的不易。”


    羋月輕歎道:“是啊,大爭之世,人人不易。便如王後這般權傾後宮者,亦是處處不易。女醫摯說,她活不了三五年了。所以鄭袖才會跟七姊姊合作,教她如此這般,登上秦王王後的寶座。若是她背後有強秦支持,若要奪嫡,也未必不可能。”


    黃歇長歎道:“秦人若得了這種機會,豈有不插手的,他們可不管誰得寵,誰上位,隻要能夠亂我楚國,想必秦人是高興得很。”


    羋月冷笑道:“可王後之前也專寵多年,能夠讓自己成為王後,讓兒子成為太子,她也絕對不簡單。”


    黃歇點頭道:“所以八公主問你意見的時候,你叫她找王後?”


    羋月點頭道:“她讓八姊姊來問我討主意,為的就是以防將來八姊姊鬧事的時候,威後問責,就讓我背這個黑鍋。哼,她與鄭袖勾結,我就讓八姊姊把這件事捅到王後那裏去,到時候王後與鄭袖鬥法,七姊姊想坐享其成就難了。”


    黃歇也笑了道:“那我也可以避過一劫了?”


    羋月撲哧一笑,戲謔道:“我八姊姊可是嫡公主,有傾國之色,有傾城之陪嫁,你當真舍得錯過這次機會嗎?”


    黃歇專注地看著羋月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羋月不答,卻走了幾步路,指著前麵的樹說道:“前麵有棵梅樹,你去給我折一支帶梅子的樹枝好不好?”


    黃歇有些不解,看了看羋月,終於還是聽從了,他施展身法,飛躍到梅子樹上折下一枝帶著幾棵青梅的樹枝,遞給羋月。


    羋月拿著梅枝玩弄了好一會兒,笑道:“前日你給我念了一首《召南》,我這裏也學了一首,就是不記得下句了,不曉得你記得否。”


    黃歇對於《詩》倒是極熟的,聞言道:“你且念來。”


    羋月狡黠地笑了笑,卻將梅枝塞迴黃歇的懷中,這邊吟道:“摽有梅,其實七分……”說到這裏,她便停住了。


    黃歇便不假思索地接口道:“‘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他吟到這裏,忽然醒悟,驚喜地道:“你……”


    他方一轉頭,卻發現羋月早笑著遠遠跑開了。


    黃歇欲追,卻又停住,看著手中的梅枝,想著她方才的詩句,一時竟有些神魂顛倒。


    羋月方才所吟,卻也是《詩》中《召南》篇的一首,其詩曰道:“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當時的詩,常用三疊重複而唱,此詩翻作俗詞便是梅子成熟落下,如今果實還有七成/三成/快要落光,若要有向我求婚之士子,便莫要誤了吉期/莫要再等/莫要錯過。


    前日黃歇以《關雎》示愛,今日羋月便以《摽有梅》而答之,顯然心意已明。


    黃歇與羋月總角相交,自幼便將她視為自己將來的新婦,此種情愫,雖未明言,卻是久藏心中,連夫子屈原都已經看了出來,羋月又是極聰明的人,又豈能不知。


    隻是前頭羋茵羋姝未嫁,她的婚姻實是由不得自己作主,因此亦是不敢表露。此番羋姝示愛,羋茵算計,竟將羋月的心意也逼了出來,黃歇心中倒是暗暗有幾分感激這二人了。


    想了想,便去了屈原府中,與屈原商議此事。


    屈原亦是樂見其成的,隻是羋月畢竟是公主,若依慣例,公主若與諸侯結親,便有一嫁數媵,首先便是同胞姐妹,其次便是堂姐妹,甚至是姑母侄女,一並陪嫁也有。再次便是同族,及至同姓異氏。


    看楚威後的安排,便是要拿羋茵羋月,當成羋姝的陪媵之人,如何能夠讓羋月脫出身來,倒是一個問題。


    屈原忽道:“你可還記得六公主?”


    六公主薏,與三公主菱、四公主蕎,原均為大公主姮陪嫁之媵,偏生大公主臨嫁之前,六公主因往獵場行獵,不小心得了風寒,一病不起,恐途中病情加重,便不能陪同大公主出嫁,另於屈昭景三家之中選了媵女補上。


    六公主羋薏病愈之後,楚威後厭她生病誤期,也不理她,便由南後作主,早早嫁了一個下大夫為妻,若論起榮華富貴來,自然不如嫁齊國為妃了。偏六公主是個熱衷名利之人,自然心有不甘,常自抱怨,那下大夫不耐煩聽,便帶了她迴了自己封地,窮鄉僻壤,自然再無聲息。宮中說起來,亦有歎六公主時運不濟,命蹇運乖的。


    可是黃歇一聽到屈原說起六公主來,便眼前一亮,道:“此計甚好。”


    六公主所惡,卻偏偏未必不是羋月的機會。若是羋月也學六公主一般,隻消在羋姝臨嫁之前病上一病,便可如六公主一般,在羋姝出嫁之後,說通南後,將她“隨意”嫁於一個普通士子。而這邊亦可通過太子橫,將這個士子的人選,定為黃歇。


    黃歇得了這個主意,忙道:“我便將此計告訴師妹。”


    屈原好笑地看著黃歇搖頭道:“你以為我如何無端會去打聽宮中之事,自然是有人告訴我了!”


    這“有人”,自然便是有心人了,黃歇頓悟,訕訕地笑了。


    屈原看著這個弟子,隻是搖頭,他這弟子若在別人跟前,也算機敏,隻是每每到了與九公主相關的事,便處處不及她了。這也算是情之所鍾,因而失常吧。


    楚國宮中尚且為列國來向公主求親之事勾心鬥角,列國之人則更是相爭得厲害了。


    此時郢都國賓館中,便是這等場景。


    此番來郢都,由列國所派之人,便可見諸侯之態度。齊國來了太子地,韓國來了公子倉、魏國來了公子無忌,燕國來了太子噲,不是太子,便是最得寵的公子,但眾人最看好的趙國,卻隻來了一個宗室公子文,顯見並不熱衷。


    而秦國,卻派來了秦王駟的親弟弟公子疾為使,入郢都。


    公子疾封於樗裏,因此人皆稱之為樗裏子或者樗裏疾,此人滑稽多智,是秦王駟諸弟中最得信任之人。


    因屈原為左徒,此番接待列國使臣之責,便落在了屈原身上,屈原請大夫陳軫和工尹昭雎相助,又將自己數名弟子也派了出去。


    這秦國的使臣樗裏疾,便是由黃歇負責接待。黃歇暗中留意,見樗裏疾為人矮胖,笑吟吟地甚是可親,斷沒有素日裏常聽聞的“虎狼之秦”的虎狼之態。唯他身後卻有數十名侍衛,身形高大,麵孔肅殺,尤其是那個侍衛頭領龍行虎步,鷹顧狼視,倒當真是有些虎狼之態。


    他卻不知,入了驛館,諸人安置,待驛館中人退下去之後,樗裏疾微一掃視,諸人皆退了下去,隻餘了那侍衛首領和四名侍衛,樗裏疾便忙將那侍衛首領讓到了上首,自己在在下首行禮道:“臣參見大王。”


    那侍衛首領赫然便是秦王駟了,他高踞在上首,對樗裏疾隨意擺了擺手道:“疾弟何須多禮,如今在外,你也休要漏了口風,莫叫我大王,便是私下也隻稱我為阿兄便是。”


    樗裏疾忙恭敬應道:“是,阿兄,如今已入郢都,阿兄有何計劃。”


    秦王駟道:“我方才仿佛聽了一耳朵,說楚國公主要參加什麽少司命大祭?”


    樗裏疾忙道:“正是,此乃楚人信奉之神靈,大司命掌生死,少司命掌子嗣,因此春季楚人祭祀,當以貴人領祭,祈禱豐年,人丁旺盛。愚弟聽聞楚國唯一未嫁的嫡公主,要在此番祭禮上主祭……”


    秦王駟倒來了好奇心,此番他借著要續娶王後的事,來向楚人求婚,內心卻倒並不一定非要湊這個熱鬧,隻不過五國合縱,他甚是不爽,來挑個火架個柴之來的事,很是樂意做上一做的,當下便撫著下巴道:“嗯,此事也甚有趣,你我到時候也去看一番吧。”


    樗裏疾跟著他久了,看到秦王駟嘴角的微笑,便知其意,道:“阿兄是想……咱們做點什麽呢?”


    秦王駟嘿嘿一笑,道:“倘若那日你我隻能在人群中看公主跳舞,未免無趣。”


    兩兄弟眼神交匯,不由有會意一笑,秦王駟如今繼位自久,君威日甚,但樗裏疾乃是跟著他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弟,這威嚴的秦王當年稚童之時,也是領著弟弟要把秦宮掀翻一個角的人。如今微服到楚,脫去素日拘束,便有了放縱之心,打算著要在這郢都鬧騰一番,將這五國合縱之勢給破壞了才好。


    秦王駟忽然道:“既是祭祀,豈止一人,還有誰與公主共舞?”


    樗裏疾道:“既是公主扮少司命,我聽聞扮大司命與其共祭者,乃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黃歇。”


    秦王駟想起方才入驛館,那翩翩少年溫文爾雅,接應各國使臣辭藻嫻雅的表現,他亦是個仔細之人,黃歇暗中觀察著他,他又如何能夠不知。當下便覺得這個少年甚有觀人之術,心中已經讚許,他對落到他眼中讓他滿意的人,頭一句話便都是同樣的道:“能為寡人所用嗎?”


    樗裏疾一怔,忙誇道:“大王真是愛才如命。”


    秦王駟解下一劍,放幾上一放,悠然道:“人無癖不可交也。楚王愛的是絕色美女珠寶玉器,寡人愛的卻是人才。楚國立國悠久,人才輩出,寡人這一次來,自然要大肆搜刮……可不是區區一個嫡公主就能滿足寡人的。”


    樗裏疾思索著道:“若是如此,就不能讓他搭上楚國公主,否則的話他在楚國仕途順暢,又何必去我秦國呢。”


    秦王駟拍案讚道:“善,大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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