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羋月聽到這個消息,不禁又驚又喜,直握住了莒姬的手,驚唿道。


    莒姬看著羋月,心中憐惜,實不欲她知道生母遭遇,當她得知找到向氏的經過時,也是又驚又悔,隻道向氏出宮必不會太好,可卻萬萬沒有想到竟會悲慘至此,那一瞬間實是心頭痛極。她與向氏亦是從年少時就閨中相伴,隻是她經曆過了莒國滅亡,一路上戰爭洗劫,許多事向氏不知道,她作為莒國獻女卻是知道得更多,再在深宮這步步殺機過來,心腸早已經硬了許多。當日她為了自保,為了這一雙兒女,不敢去打聽向氏下落,如今再知道經過,不免心疚神明。


    看著女兒,她定了定神,才點頭道:“是,找到了。”見羋月欣喜,她欲言又止,有心想先提醒羋月一下,但話到嘴邊,卻出說不出口,心中暗歎罷了,反正隻是短短見上一麵,畢竟隻是孩子,有些事,大人知道就是了,何必讓這麽小的孩子,也直麵這麽殘忍的事呢,便想了想,道:“再過數日,便是秋獵之期,今年大公主要遠嫁齊國,你若能夠說動公主姝帶著你們參加秋獵,我便安排到時候讓你阿娘去西郊獵場與你相會,如何?”


    羋月一怔道:“那戎呢?”


    莒姬苦笑道:“你道你母親為何出宮,又為何毫無消息?”


    羋月怔了一下,旋即明白,看了遠處豫章台方向,方道:“是她嗎?”


    莒姬沒有迴答,她的不迴答,便是迴答了。


    羋月也沉默了。


    莒姬方道:“你年紀大些,懂得事情,有些話能夠藏得住。至於戎——我現在並不想讓他知道太多,讓他無憂無慮地好好學習,將來長大了能夠獨擋一麵的時候,再讓他知道不遲。否則的話,如今除了讓他徒增煩惱,影響學業甚至泄露機密引來禍殃以外,又有何益呢?”


    羋月輕歎一聲道:“就依母親。”


    莒姬道:“那麽,你若是秋獵中能夠出來,便告訴我,我好安排你們相見。”


    羋月上前一步,想要表示一下對莒姬的感激,卻見莒姬滿臉厭倦,已經扭過頭去。她自知因為對生母的查問之事,傷了莒姬的心,如今的莒姬對自己,亦是多了一層隔閡。


    她心中微覺得愧疚,但這點愧疚在即將與生母相見的喜悅中也衝得淡了。


    卻不知道莒姬之所以迴避,卻不是生了她的氣,而是因為向氏的事,而有些逃避再麵對於她。


    羋月離了莒姬住所,便籌劃著如何達到自己的目的。羋姮將嫁,如今高唐台中都在說這件事,這個時候,她若以“大姐就要遠嫁,姐妹們最後一次相聚遊玩”的名字說服羋姝去向楚威後要求一起去西郊行宮,當真是毫無問題。


    她並沒有自己來說,而是有意讓羋茵知道了此事,好勝的羋茵果然向羋姝提起此事,羋月便敲著邊鼓,果然引動羋姝也順理成章地鬧了一頓楚威後,讓她準許諸姐妹一起秋獵,作為對大公主羋姮的一次送別。


    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每一天都讓羋月覺得是如此的無窮無盡。她想著如果見了生母,第一次話應該是說什麽,是埋怨她扔下自己姐弟毫無訊息呢,還是表示自己能夠理解她的苦衷呢,或者說向她表示自己已經長大了,可以照顧弟弟了……


    對了,還有一件極重要的事,便是自己終於圓了父王的心願,已經拜屈子為師了,而且還有一個師兄待她很好,他的名字叫做黃歇……


    如此輾轉反側,每每都是上半夜睡不著,下半夜睡到天亮幾乎起不來,弄得女澆女岐不知道她出了何事。直至女葵幾番暗自相勸,這才讓她稍稍收斂了些,不敢叫人看出來。


    終於等到正日,車馬轔轔,宮車成排,千軍萬馬直出北門。


    雖然隻西郊行獵,但畢竟是王室出行,羋月等天未亮俱都起身,按著身份等級穿好服製,然後是等著出行。宮門前亦是軍隊、百官等排隊出行,諸內侍女奴們隨行。等到楚王出後之後,方是後宮隨行,再是公主們隨行。


    雖是於日出之前便早早起身,但卻是等到過了食時,直到了隅中方才登車出宮。直至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北郊又要候著楚王的大隊人馬先行安置好,諸後宮公主們才各自入帳,便已經快到晡時了。可憐許多低階官員起得更早,卻到此時還未安置。


    到了西郊獵場,見那獵場正是依山而成,山上各種樹林從金到黃到綠,層林盡染,沿山下一帶,早已搭好了無數的營帳,五彩繽紛,頗為壯觀。


    楚王的王帳居於正中,紅底黑紋,套著數個大小帳蓬,中間用氈幔包圍連通,恰如小小宮殿。其餘百官的營帳俱依等級大小圍於四周,擁得王帳如百鳥朝鳳一般。


    楚威後對於秋獵素來沒有什麽興趣,諸公主便都由南後照看,亦是如在宮中一般,羋姮與年長的三位公主共一個營帳,羋姝與羋茵羋月共一個營帳。


    各人進帳先換了衣服重新梳洗罷,用了晚膳,便也隻有歇息的份兒了。


    本來南後給各人都安排了枕席,用小屏隔開。但羋姝卻是聽了宮女的說話,說是營帳之中大夥兒滾在一張氈子上的,見了南後這般安排,反而不喜,嚷著要和姐妹們同席而臥。南後隻得撤了小屏,將三人枕席並在一起。


    羋姝便指揮著又將三人的枕頭放在一起,拉著羋茵和羋姝更了寢衣,歡唿一聲,三人便滾到一起,頭挨著頭,在同一個被窩裏,講著悄悄話,憧憬著明日的秋獵會有什麽樣的收獲了。


    羋姝雖然興致頗高,但無奈羋月等兩人卻無此心。羋月自是因為次日要見生母,所以心事重重,羋姝問得幾句方能夠答上一句,還常常答非所問。羋茵卻是起得太早,她又好勝心強,在車中也不敢似羋月這般不顧儀態地打盹補覺,又不能如羋姝這般直睡到臨上車前方有人敢喚她起來。因此雖然有心奉迎,但畢竟也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強自撐著一天,這時候早已經上下眼皮打架,若是坐著說話也罷了,這頭一挨到枕頭便覺得睡意再也無法支撐,隻勉強答得幾句便已經睡著了。


    羋姝老大沒趣,隻鬧得幾下,伸手推推羋月,推推羋茵,羋月裝睡,羋茵是真睏得熬不住,隻她一個興奮了一會兒,便也怏怏睡了。


    次日清晨便要早起看演武試獵,羋月是一夜未曾好好睡著,早早便醒了,聽得傅姆喚醒,便已經坐起更衣,惹得羋姝在被窩裏睡眼朦朧地道:“看你這般興奮,真是少見多怪,放心好了,以後我年年都帶你出來。”


    羋月按捺下激動的心情,哄勸道:“既然出來了,自然是能夠看到我大楚男兒演武,才是不枉此行。阿姊,難道你便不想看嗎?”


    好不容易哄了羋姝起來,羋茵也隨著羋姝起來,三人更了騎射之服,南後已經派了人來問諸公主可整裝完畢,眾人便隨著南後到了獵場。


    但見曙色未明,四周猶燃著火把助明,場邊四根華表聳立,楚王槐率重臣立於木台之下,均是身著皮弁等騎射之裝,台下卻是各著戎裝的封臣士大夫將領們率各軍士依著華表範圍按職位高低列陣成行,場外軍帳連綿,一望無限。


    南後、鄭袖,諸公主等宮眷們也各著騎射之裝,站在稍遠的看台上看著楚王行獵。羋月細看獵場,忽然間牛角鳴響,宰夫殺生祭祀,但見斧頭飛舞,血光四濺,備好的祭牛牛頭落地,山一般的牛身倒地。這一幕血腥的場景頓時激起眾將士的嗜殺之氣。


    隨著鼓聲,眾將士依著鼓點列陣衝鋒來去,眾宮眷已經看得興奮起來,發出低低的驚歎。


    此刻的場景驀然地讓羋月想到年幼之時,曾被楚威王帶著參加過的一次秋獵的場景,當時年紀尚小,隻覺得清晨被傅姆抱出,一心隻想睡眠,對於周圍人的興奮之情,是半點也不能感受得到,隻覺得天邊星光仍在,火把閃亮,喧鬧無比。此刻站在這兒,目睹眼前的一切,忽然間所有朦朧的記憶似被喚醒。


    可是……她抬頭看著那個站在高台上的人,那個人已經不是她可倚靠、可撒嬌的父親了。


    一時間眼中似有淚光眨起,她連忙轉頭拭淚,幸而身邊的諸人都在興奮的看著場中軍士演武,不曾看到她的失態。


    當下先由鹿人放出預備好的鹿來,先由楚王槐一箭射殺,然後便是行獵開始,諸卿大夫們皆率眾向獵場奔去。


    便是南後與鄭袖也翻身上馬,持弓率著眾侍女奔向獵場。


    大公主姮因臨近出嫁,近日頗有些憂心忡忡,喜怒無常,此時見了眾人行獵,竟也破天荒地提了興致,叫上其餘的三位公主一齊提弓上馬,也要衝下去行獵。


    臨行前卻是吩咐了傅姆,叫看好羋姝等三人,不許她們去獵場道:“刀箭無眼,你們年紀幼小,不能夠完全控弓製馬,還是在站在這裏觀看為好。”


    羋姝氣得頓足摔物,大發脾氣,無奈傅姆們得了吩咐,皆不敢讓她參與行獵。


    羋月卻借口頭痛,轉迴了營帳。


    便見女葵已經候在那裏,見左右無人,悄聲對她道,莒姬已經派人去接向氏,約摸日中之後,在西南方向的小樹林中相見。


    那處小樹林卻是與王帳稍有距離,設為貴人們若是行獵去得遠了,有需要更衣歇息之時,返迴王帳路程稍遠,便在此處更衣歇息。這樣的所在在林邊有四五處,這時候莒姬便挑了一處平素無人到來的,讓向氏扮成宮女,與羋月私下相會。此人眾人皆在行獵,便是被人撞到,也是無妨。


    羋月得了消息,心下有了計較,便出來勸羋姝道:“既是王嫂與大姊姊不讓我們去行獵,想來也是好意。隻是我們既然出來了,就坐在營帳之內豈不是白來一趟,不如讓人牽著馬四處轉轉,隻消不往危險的地方去,自己不去亂跑,便是看人行獵也是好的。”


    羋姝得了主意,便派人與羋姮如此這般地說了,羋姮無奈,知道不答應她,她必是要鬧騰的,隻得答應,卻派了一隊女兵,將羋姝密密地包圍,方許她行動。


    羋姝被人看得緊,羋茵羋月卻無此待遇。羋茵生恐自己遇險,連忙跟著羋姝極緊,羋月卻故意拉開距離,漸漸落後,見時間將到,趁人不備,便往約定好的地方而去。


    西市草棚,向氏梳妝完皆,看著鏡中的自己,竟似有一絲陌生的感覺。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照過鏡子了,她這草棚之中四壁皆空,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已經被魏甲換成賭資。她當時倉促被逐出宮,唯一所有的,就是當時身上所穿的一襲淺綠色宮衣。那套衣服,被魏甲撕破過,她又細心地補上。後來魏甲開始嗜賭,搜刮家中值錢的東西變賣的時候,她悄悄地將這襲宮衣寄放在鄰家一位善心的胥婆家中,便是饑腸轆轆,便是被魏甲打得半死,她都不曾想過把這襲宮衣交出來,這襲宮衣是她過去生活的唯一見證,她幾乎是懷著執念似地保留著這襲宮衣,似乎留住了它,就是留住了自己的過去。她的人生並不隻是一個受賤卒魏甲毆辱的草芥婦人,她曾經生活在雲端,在那個雲端裏,有她為王者所生的一子一女。


    也唯有懷著這樣的情感,她才能夠一次次在絕望中強撐著自己熬過來,活下去,懷著希望地活下去。曾經在最狂想的夢裏,她也曾想象過,也許在某一天,她的兒子會象先王一樣,騎著白馬揮著寶劍而來,砍斷她的鎖鏈,將她從這地獄中救出來,然後她就可以放心地把小兒交給她的大兒。隻要有這一刻,她便是立時死了,也是心滿意足的。


    她受了這麽多年的苦,一定跟過去不一樣了,然而有這一襲宮衣在,她穿上這襲舊宮衣,一定可以變迴原來的她,她的兒女一定會因為這襲宮衣而認出她來的。


    然而這個熱望這個理想,她曾經放棄過,在小兒高燒不止,在她已經求遍所有鄰裏用盡所有辦法以後,她絕望了,她不再期盼那遙遠的狂想,她最終還是取出了那一襲珍藏已久的宮衣,去換取了一袋貝幣,希望以此救迴小兒的性命。


    卻沒想到,連這最後的期望,也被那個醜惡的魔鬼奪走。那一刻,她想到了死,她隻能抱著小兒一起去死。然則,蒼天給了人絕望也給了人生機,她的女兒要找她,要見她,在那關鍵的一刻,她的女兒這個念頭,救了她的命,也救了她小兒的命。


    而今,她要去見她的女兒了,這一襲宮衣,終於可以再度披在她的身上。她想,也許她終於可以解脫了。


    對著鏡子,她卻惶恐了,鏡子裏那個陌生的女人是誰,如此蒼老愁苦,如此醜陋瘦削……不,她本不應該是這麽醜陋的,她曾經是年輕美貌的、溫柔可人的,她變成了這副樣子,她的兒女可還能再認出她來嗎?


    向氏驚恐地拉住偃婆道:“偃婆,你說,我這個樣子,這麽醜,公主、公主還會認得出我嗎,公主會不會嫌棄我?”


    偃婆看著眼前的向氏,她的確已經不是昔日宮中的那個年輕美貌的向媵人了,過去她無憂無慮的臉上帶著一點微圓,臉上的肌膚吹彈可破,櫻桃小嘴粉嫩,眼角總帶著一絲溫柔的笑意。而如今的她,臉龐瘦削,眼神驚恐,嘴角永遠下掛著愁苦,眼角因哭得太多,皺紋叢生,她雖然比莒姬年輕了十餘歲,如今看來卻比莒姬還老。


    偃婆暗自歎氣,卻勸道:“子不嫌母,媵人,公主要見的是母親,不管您變成什麽樣子,都是她的母親!”


    向氏卻是更加惶惶不安,猶豫了半晌忽然囁嚅著道:“要不,我、我就不去了,我怕公主……不不不,我不是怕公主嫌我,我是怕公主會傷心。這孩子脾氣烈,我怕她遷怒於夫人,我知道她的性子,她一定會的,不如我就不去了,免得讓夫人難作……”


    偃婆啼笑皆非,內心亦是覺得,宮中的那一對姐弟,若不是托於莒姬名下,而隻有像向氏這樣糊塗又軟弱的母親,隻怕早就被人吞吃得沒有命在了。她內心雖然有些腹誹,但還是勸道:“媵人,你可知宮中之為難,夫人能夠安排公主和您見上一麵,已經是費盡心力,公主苦盼日久,您怎麽可不去。您這一番若不能見到公主,隻怕下一次,又不知何時了。您就忍心讓公主失望,讓夫人苦心落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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