莒姬與向氏議論著小公主羋月,而羋月此時正在楚王商的宴殿層台之上,纏著楚王商要玩耍。


    層台之上,此時皰人在青銅圓鼎上滋滋地烤著肉,幾案上擺著青銅酒爵、盛著肉的扁足小鼎、還有擺著盛肉醬的豆和盛水果的籩,以及勺匕鉶俎。寺人奉方將噴香的肉仔細切成塊,調和鮮鹹的肉醬,送到楚王商麵前。


    楚王商晃著酒爵,帶著五分醉意正與女兒吹牛:“那越王無疆,居然也敢跟寡人扯後腿,還想聯合齊國攻擊寡人,結果,寡人就親自率兵,直攻入越國,那越王無疆居然還想求寡人保全宗室,願稱臣納貢。這一套當年越王勾踐也幹過,哼,當寡人是吳王夫差這種蠢人嗎。寡人……就把無疆給殺了,把他們的宗廟也毀了,讓他們再無翻身之可能……”


    羋月穿著男裝梳著總角,胸前掛著玉牌,穿著黃色繡如意雲紋的衣服坐在楚王商的膝邊,一邊聽一邊鼓掌:“父王威武,父王戰無不勝。”這邊又親手倒了一杯酒遞到楚王商麵前,一臉討好地:“父王,我是您的女兒,您一直說我很像您對吧。”


    楚王商見了她這副樣子,便曉得她無事獻殷勤必有要求,便一邊樂嗬嗬地喝下了酒,一邊道:“說吧,你又想要什麽東西了?”


    羋月雙眸閃閃,嬌嗔道:“父王太小看我了,何以見得我便是向父王提要求,不是替父王分憂解勞的?”


    楚王商笑了:“哦,你能替我分什麽憂,解什麽勞?”


    羋月便道:“父王,下次再有打仗,您帶上兒可好,我會騎馬,也會射箭,還可替您當前茅武士!”


    楚王商見了她小小的身形,爆笑:“你這孺子?哈哈哈,前茅武士伸根手指頭就能把你推個跟頭。孺子,待你長到跟父王一般高的時候,再來說打仗吧!”


    羋月眼睛一亮:“當真?”


    楚王商拍拍胸脯:“君無戲言?”心中暗笑:“反正你這輩子都不可能長到寡人一般高……”


    羋月見他笑得奇怪,狐疑地:“父王,真的嗎?”


    楚王商道:“自然是真的。”


    羋月眼珠子一轉,便撒嬌地搖著楚王商:“那便讓我隨您去行獵吧,行獵就是練兵,我要不跟著您先練著,將來就算長到跟您一般高也沒辦法出去打仗的。”


    楚王商享受著被搖晃,佯裝受不了:“好好好,父王答應你,到秋天的時候帶你去行獵。”


    羋月不解:“為何要到秋天這麽遠啊?”


    楚王商道:“如今是春季,萬物生長,不可行獵,春生秋殺,行獵自然是要到秋季才行。”


    羋月問:“那春天做什麽?”


    楚王商道:“春耕、親蠶。過幾日寡人要去禦田親耕,王後要去桑林親蠶。”


    羋月連忙問:“我能去嗎?”


    楚王商搖頭道:“那是國之祭禮,你小兒家可不能去。”


    羋月嘟著嘴轉頭,表示自己不高興了。


    楚王商連忙勸道:“父王給你找了個夫子,過幾日你就要拜師學習了,可不許再淘氣了。”


    羋月申辨道:“我從來就不曾淘氣過!”


    楚王商嗯了一聲:“哦,你從來就不曾淘氣過,那前些日子是誰把禦園中雉雞的毛全給撥了?”


    羋月訕訕地:“我那不是想給父王做一麵漂亮的旌旗嗎……”看著楚王商的笑容,聲音低了下來:“順便,也給我自己將來做一麵漂亮的旌旗……”又興奮地提高了聲音:“將來戰場上一亮出旗號,人家就知道我的威名!”她是前日聽說旌旗皆是由上好的鳥獸羽毛做成,因此在禦園中見了雉雞的毛甚是漂亮,便把這些雉雞的毛都拔光了欲作旌旗。


    楚王商方知道她為何如此,當下哈哈大笑:“哈哈哈,你啊,你個小鬼頭!”


    羋月不高興地道:“父王可是取笑我麽?”


    楚王商搖頭:“不曾取笑,不曾取笑,你真不愧是寡人的女兒,哈哈哈……”卻見她眼珠子又在轉啊轉啊的,知道她必有算計,揉揉她的小腦袋,問:“你又有什麽鬼念頭了?”


    羋月習慣性地忙先申明:“我素來是很懂事的。”見楚威王不以為然地嗬嗬一笑,隻得轉而說出了目標來:“父王,聽說再過三日,便是景翠將軍得勝歸來,叩闕獻俘……”


    楚王商一聽就知道她打著什麽主意,擺手道:“不成不成,大軍得勝歸朝,百戰之師皆是血殺之氣,你如何能夠去得。”


    羋月瞪起了眼睛:“我父王是大英雄沙場百戰,我若是連一點血殺之氣也不敢去看,何以揚我父王赫赫英名?”


    楚王商聽了她這話,直笑得連憑幾都倚塌了,大笑道:“哈哈哈,寡人要你這孺子來揚我赫赫英名嗎?不錯不錯,我兒當真類我,是好事,是好事!”他先是笑得太放肆,及見羋月當真惱了,忙改口誇獎討好。


    當下哄了半天,見羋月依舊是氣哼哼地,知道她目標何在,卻不敢答應此事,隻得想了個移花接木的主意,笑道:“此事你不須問我,隻消你能讓母親同意便行。”


    他知道自己素來最怕這愛女歪纏,經常心一軟便什麽都答應了,因此遇上這種事,便盡量推到莒姬身上去,而莒姬,此時還算能克得住這小家夥。


    羋月也不氣餒,隻嘻嘻一笑,不再說了。


    楚王商自以為得計,卻不知羋月轉頭就去纏著莒姬:“母親,聽說再過三日,便是景翠將軍得勝歸來,叩闕獻俘,我要去看……”


    莒姬不知是計,先是斷然拒絕,後來被她纏得沒辦法,隻好也與楚威王一般轉移壓力,道:“你若能夠說服你父王答應,我便放你出去。”


    羋月嘿嘿一笑:“父王說了,隻要母親不反對,他便答應。”


    莒姬瞪著她,想不到她這小小孩童,便已經如此狡猾,她早知道不論是楚王商還是莒姬都不會答應她出宮去玩的,便先是哄得楚王商將此事推在莒姬身上,說是你母親答應我便答應,再令纏得莒姬想將拒絕之事推到楚王商身上的時候,才發現兩個都不肯答應的成年人,居然被她一個小兒繞進一個“你不拒絕就是答應”的圈子中了。


    莒姬恨得在她額頭彈了一下:“小小年紀,便如此狡猾。”


    羋月也不在乎,隻抱住她嘻嘻地笑:“母親,您這是答應了?”


    莒姬瞪著眼睛看著她,用力戳了戳她的額頭,恨聲道:“我當真命中注定要被你這小鬼來折磨。要去也可以,須得你父王的親衛跟著,不可以獨自跑走,更不可走近水邊。若是違了我的話,下次再不許你出去。”


    羋月撲到莒姬懷中,親了她一口:“母親,你待我真好。”


    莒姬抹了抹臉頰,沒好氣地:“去去去,剛施的脂粉,便被你親花了。”


    羋月也不管她,笑嘻嘻地跑走了。


    當晚夫妻兩人麵麵相覷,雖然已經是諸般小心,卻不想還被這一個小兒給套了話。無奈是君無戲言,到了景翠迴朝當日,楚王商隻得叫羋月穿上男裝,叫了親信衛士一名叫景離的,率了自己的衛隊,帶著她站在城頭上偷偷看著。


    此時在城門外,已經用荊棘柴草搭來了一座木門,這就是所謂的“棘門”,將士凱旋而歸,由國君或者國君指定的王族重臣迎出城門外。


    羋月站在城頭上,但見千軍萬馬,自北邊搖搖而來,旌旗招展,塵煙滿天。待到近時,更覺得人群漫天黑壓壓一片而來,除了幾個為首的將領預先換上了新盔新甲作展示之外,大部份的將士征袍灰甲上盡是灰燼塵泥、斑斑血跡、更兼刀砍箭痕,無不破損。然而這種久戰之師身上帶著的血殺之氣,比那些錚亮的新盔新甲,更讓人有一種戰場的恐懼感來。


    羋月雖然站在城頭上,不如城下之人隻覺得鋪天蓋地的氣息,也看不到戰甲殺氣,然則站在城頭,卻也被這股氣勢,壓得心頭一滯,不禁退後數步,直碰到一個身軀,這才站定。


    卻是景離扶住了她,柔聲道:“小公主,你可是害怕了,若是害怕,便迴去罷。”


    羋月這才迴過神來,當下便硬氣地拒絕了這個提議,道:“哼,我才不害怕呢。我、我隻是覺得我們的大軍太威武了而已!”


    景離被攤上這個看孩子的活計,也是無奈,隻得能是順著哄著這小公主,隻盼這場儀式早早結束,把這小公主還到宮裏,自己這次的工作便可結束了。


    羋月又上前兩步,目不轉睛地看著城下的凱旋儀式,但見楚王商郊迎,檢閱三軍。


    景翠等率三軍一齊行禮,山唿“大王!”聲震天際,響竭行雲。


    羋月從未見過如此盛大的場麵,這種氣勢,與素日正旦君王立於城頭,看著百官萬民山響君王的氣勢,是完全不同的。


    後者,是眾星捧月,前者,是逆轉天地。


    三軍凱旋,聲震天地,這樣的氣勢,足以讓一個小女孩,銘記一生。


    自那日以後,羋月迷上了戰爭,這和之前她鬥雞惹狗,


    在年少荒唐歲月,自欺負小動物,欺負弟弟,欺負小豎童的日子中不勝快樂卻又不同,她開始瘋狂地抓著每一個人,學習著行軍打仗的所有術語,她所有的遊戲,也成了戰爭的模枋遊戲。


    景翠迴來的第十日,她又帶著兩個小豎童驊騮綠耳,與弟弟羋戎,要效法楚威王行軍打仗,對著楚宮的假山,發起了想象中的進攻。


    她站在假山前,威風淩淩地一揮手,驊騮綠耳便苦著臉跟著伏身小跑來到她跟前聽命。


    驊騮有些膽小:“公主,上迴鬧騰,奴才便讓大監打了二十荊條,咱們還是……”話未說完,便被羋月打斷,她板著臉,煞有介事地指揮著:“既已從軍,豈可以當逃兵,小心本將軍軍法從事。”


    驊騮隻得苦著臉陪她作遊戲:“是,將軍,有何軍令?”


    羋月指著假山道:“前麵就是敵方城池,驊騮你當我的車右,綠耳你當我的禦戎,戎弟你就當我的後殿,等我攻占前麵的城池,你就跟我衝上去……聽懂了沒有?”


    羋戎年紀尚小,每日隻會懵懂地跟著自家姐姐跑來跑去,如今羋月對他這般吟詠,他亦是習慣性點頭:“懂……”想了想又搖頭憨態可掬地道:“不懂!”


    羋月不耐煩的指了指他的額頭,道:“你反正什麽都不懂,跟著我就行了。你們兩個,聽懂了沒有?”


    綠耳戰戰兢兢地:“公主,莒夫人說,不讓您再玩打仗……”


    羋月卻不在乎地揮了揮手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現在你得聽我的。”


    綠耳無奈,隻得道:“是,奴才聽您的,您怎麽說就怎麽做吧!”


    羋月一揮手,背著軍中術語:“十旌為一徹,隨我衝鋒!”


    羋月率先衝了上去,羋戎傻唿唿地也跟著叫了一聲衝上去。


    驊騮和綠耳隻得各扯了小旗,當成軍中的十排旌旗,衝了上去。


    羋月衝上假山,得意地高叫一聲:“我已攻占城池,勇士們隨我入城。”便朝著另一頭衝了下去。


    不想此時正有一行人自拐角處出來,正走到假山上麵,卻見假山上忽然衝下一人來,撞到人群中,頓時亂成一團。


    羋月正衝下去時,看到這一行人過來,已經是收勢不住,正撞中一人,但聽得嘩啦啦一團亂響,她已經摔在一個人的身上。


    羋月暈頭暈腦地爬起來,才發現她身下躺著一個總角童子,黃衣懸佩,正捂著鼻子,鼻血從指縫中流下,正一臉不忿地瞪著她。


    這是她與黃歇的第一次見麵。


    黃歇是黃國後裔,嬴姓黃氏,為伯益之後。黃國於夏代時便已經建邦,傳國五十君,後因“不貢於楚”於春秋末年,被楚成王所滅以後,置黃邑,黃氏仍為封臣,然家族日衰。到黃歇時,黃族上數三代,都未有出色人物。


    黃歇是這一代黃族族長的侄子,因黃族族長曾與左徒屈原交好,故而屈原見小黃歇聰穎過人,便允了黃族族長所托,收其為弟子。


    這日楚王商宣屈原進宮,屈原有心想讓這個弟子增長見識,於是讓他作一個捧書童子,隨他進宮。


    不料方走到花園,便遇上了這一出事來,但見一個小童從假山上衝下來,他還未反應過來,便已經被撞翻在地,背著的書箱也摔在地上,竹簡滾落一地。他被羋月正撞到鼻子上,隻覺得一陣酸痛,連忙一抹,發現抹了一手的血,怒而瞪住了這個罪魁禍首。


    羋月見了血,也有些著慌,連忙掏了手帕去捂黃歇的鼻子:“你、你沒事吧!”


    黃歇心中氣憤,卻礙於身在宮中,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人,不敢發作,隻是奪過帕子,捂住了鼻子。


    羋月這才轉頭,眼睛骨碌碌地看著周圍環境,卻見地上散落著竹簡,當前站著一個白衣人,他三縷長須,褒衣大腋、峨冠長鋏、玉帶係腰、下懸組佩,穿著高高的木屐,更顯得飄飄欲仙,似要乘風而去。


    羋月見有大人在,一轉身就想跑,卻被屈原拉住了:“嗬嗬,小公子,撞了人就跑,這可不好。”


    好不容易氣喘籲籲爬到假山頂上的羋戎和驊騮綠耳看到羋月一連串撞翻他人,也愣住了。


    羋月心知不妙,對著假山上大喊:“本將已經被俘,我來掩護你們速速撤退,迴去增加援兵來救我!”


    羋戎等人聽了她的話,卻不知其意,傻愣愣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羋月隻得跳著腳對著假山上叫道:“笨蛋,快跑,找母親去!”


    羋戎等恍然大悟,撒腿就跑。


    屈原本不與小童一般見識,但卻知道此番楚王商宣他入宮,就是為了替公子公孫們請一個師傅的,見羋月這般年紀,又是這般衣著脾氣,便猜她或許便是楚王商要他管教的學生之一了,便有心試試她,見她要跑,便捉住了她。


    羋月抬頭看著屈原叫道:“喂,你放開我!”


    屈原笑了:“哦,你剛才不是說,你被俘了嗎,哪有俘虜說放就放的?”


    羋月聽了此言,心頭一怔,抬頭斜看著屈原,不服地哼道:“看來閣下也是知兵之人啊!”


    屈原嗬嗬一笑:“還好,勉強隨大王出征過幾次。”


    羋月眼睛一亮,反手抓住了屈原的衣袖,眼神也熾熱起來:“喂,你真的打過戰嗎?”


    屈原撫須笑道:“身為國之封臣,怎會沒上過戰場。”


    羋月眼珠子一轉:“既然上過戰場,就應該知道戰場的禮儀。”


    屈原感興趣地:“哦,什麽禮儀。”


    羋月抬頭挺胸,努力擺出威武的樣子:“交戰之禮,俘虜之禮。我是一軍主帥,雖然陷入重圍被俘,也應該有贈玉之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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