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被楚王商起名為“月”的公主,在楚王商的女兒中排名第九,宮中便唿為九公主。小公主剛剛出世,這一夜的曆險,成了楚宮中的一樁懸案,便連原來看護她的侍女女桑,也在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莒姬所居的雲夢台雖不算禁衛如何森嚴,但也不可能是一個侍女就能夠把嬰兒盜走的。且她身邊用的宮女,包括那女桑,均是她陪嫁的心腹侍女,這種陪嫁之人,通常生死與共,縱使另投他主,別人也不會收容,這於當時便是鐵律一條。國士可擇主而事,但奴仆背主,隻有死路一條。


    更何況小公主雖然是個嬰兒,卻畢竟是國君之女,很難想象有什麽了不得的生死利害,能令女桑自尋死路背主害主。


    更有可能,是有人盜走公主,又害死女桑,嫁禍女桑。隻是這女桑自此以後,消失無蹤,連屍首也找不到,更勿論其他。


    莒姬深懼此事,她唯一能懷疑的就是宮中的閹人內侍,這些不是她娘家陪嫁之奴,亦是有可能內外勾結的。隻是一處宮闈台閣,也總要用到幾十內侍,這卻是無法避免的。她隻得借了小公主被盜之事,將雲夢台的內侍換了個幹淨,另求楚王商親自分撥了一些心腹可信內侍,再向母族求助,閹了莒族原來隸下的數十名奴隸入宮,這才消停。


    幸而那小公主似是有神靈庇佑一般,雖在水上飄了幾個時辰,著了些風寒驚嚇,但有太醫用力,**母精心,調養一段時間後,竟似完全不曾有後患,依舊活潑可愛,長勢喜人。


    隻是向氏自那一夜以後,竟是母女連心,雖然病得欲生欲死,卻時時刻刻念著小公主,一日不見,便憂心欲死。莒姬雖然知道她病重,不好讓幼兒過了病氣,然憐她情癡,還是讓**母每日抱著小公主,遠遠地讓她看一迴,好教她放心。


    向氏本已因為難產,又逢大喜大怒大寒大暑,自此大病一場,血下不止,險險要一命嗚唿。卻因為牽掛著女兒,便掙命活著。太醫診過無數這類的產婦之病,這等血崩十有*,難挨過去。不想向氏看似比誰都虛弱,然生命力卻是極強,幾番瀕死又活過來,過得一年多,竟漸漸越來越好,也不禁稱奇。


    隻是楚王商此時卻無暇顧及這些後宮之事,自秦國的細作報來訊息,秦君渠梁駕崩,秦國變亂陡生。


    自周平王東遷,數百年來征戰不休,大國並吞小國,至此時周武王初封的三千諸侯,已經隻剩下十幾二十個國家了,最大的便是七個國家,史稱戰國七雄。


    這七雄中,隻有北方的燕國,仍是召公之後的姬姓之國;南方的楚國,自立國以來便不太臣服,與周天子屢有磨擦,此後更是自立為王,據大江以南,雖以周天子之威,也無可奈何;山東齊國,雖是當初的封國,但國君卻已經不是初封時的薑氏,而是被其臣下田氏所取代,此之謂“田氏代齊”;而地處中央的晉國,卻被三家封臣趙氏、魏氏、韓氏所瓜分,此之謂“三家分晉”;而最西邊的秦國,原是商朝舊臣之後,素為周室所惡,唯秦朝先人非子為周王牧馬甚為用心,因此準其立國。後來周平王東遷,舊都為犬戎所據,平王便順水推舟將舊都封與秦人,讓秦人與犬戎博殺,使其兩敗俱傷。


    秦人與犬戎博殺多年,漸漸擴張,隻是卻一直被中原諸國視為邊鄙野人,曆經數代秦君試圖或施恩惠、或獻媚周王、或武力征伐,以求東進,在列國中取得話語權,卻無不铩羽而歸,也被中原諸國更加輕視。唯有楚國,因也有同樣被列國輕視過的曆史,倒與秦國數代結為姻親,遙相唿應。


    至秦君渠梁這一代,卻做出了令諸侯為之震驚的事情。他起用了自魏國流浪到秦國的衛公子鞅,進行變法。


    變法之事,其實並非自秦國始,這相似的內容,周厲王當年起用榮夷公變法,當年楚國也起用過吳起變法,甚至在商鞅逃離的魏國,在商鞅之前也有過李悝變法。商鞅的變法內容,亦是受吳起與李悝變法影響極深。而這些變法,無不是在王權衰弱、國庫財盡的前提下產生,而最終,亦是不約而同地走向變法者身敗名裂,人亡政息的結果。


    如今列國關心的事便是,秦君渠梁死了,那麽被封為商君的變法之臣衛鞅,會是一個什麽樣的結果,而秦國的新法,又會繼續下去嗎?


    楚國君臣,自然也是極關心此事。


    此時章華台中,君臣對坐,令尹昭陽先開口道:“細作傳訊,秦國已為其先君發喪,諡號為孝公,太子駟靈前繼位。”


    各國都有宰執塚相之位,為百官首,楚國此位置便稱為令尹。昭陽是個年近五十的老軍頭,他雖是宗族,卻也是積戰功而至此位,在朝中威望極高,也最得楚王商倚重。


    楚王商沉吟:“太子駟昔日便是因為反對商君之變法,因而觸怒秦公問罪,他的太傅公子虔受劓刑、公孫賈受黥刑,他自己也被放逐。如今他既已繼位為君,依卿等看,秦國的變法,可能續行否?”


    昭陽撫須笑道:“不能。”


    列國均是此例,秦國又豈能有所改變。


    他說完以後,左徒屈原便道:“正是,太子駟方才繼位,太傅公子虔就告發商君謀反,那衛鞅就欲潛逃出秦。誰知道逃到邊關,欲宿客舍,店家卻因為他出示不了身份憑證而不敢收留……”


    太子槐奇道:“這是為何?”


    屈原解釋道:“因為衛鞅立法,為政極苛,出行必須有憑證,若是客舍窩藏有罪之人與降敵同罪,被人揭發就要問腰斬之刑,而且有連坐之法,若一家有罪則其他九家必須揭發,揭發者有賞,若不揭發則十家連坐。因此衛鞅歎息:‘吾作此法而自斃’。”


    因為知道今日商議商鞅變法之事,太子槐之前便由太傅先學習了吳起在楚國的變法始終,此時聽到商鞅在秦公死後的行為,不禁嗤笑出聲:“衛鞅雖學了吳子之法,但在生死當前,智與斷實不如吳子矣!”


    話未說完,便被楚王商橫了一眼,嚇得住口。


    當年楚悼王任用吳起變法,得罪了楚國原來的世卿,待楚悼王一死,眾人群起而射殺吳起,這情景與秦孝公一死秦人要殺商鞅之事也是相仿。隻是吳起為人極為酷烈陰毒,他知道眾人想殺他時,不但不向外逃,反而逃進楚悼王的靈堂,拿楚悼王的屍體當擋箭牌。這些吳國貴族若是心懷畏懼,他自可保全一命,若是堅持殺他,則皆要背上作賤國君屍體的罪名。果然那些吳國貴族雖然殺了吳起,但那些人皆被繼位的楚肅王以罪名問斬。而這一批對變法最是切齒痛恨吳國貴族被殺,大大緩解了廢除變法的壓力,使得楚國變法雖然人亡政息,但卻還是保留了一些變法內容延續。


    隻是吳起的作法太過陰損,在座的朝臣先祖們多少也因吳起變法損害過家族利益,而且他雖然得以讓新君以此罪名殺了一批舊貴族,但他拿國君的屍體當成自己擋箭報仇的工具,也實在是太過無君無上。


    因此雖然太子槐說得有理,但不管於君於臣,其實對吳起這個人雖然暗中佩服,麵上卻是誰也說不得他一句正麵評價的。


    楚王商不欲此話題繼續下去,直接問:“衛鞅下場如何?


    屈原歎道:“商君鞅被秦國新君下令施以車裂之刑,並滅其族。”


    楚王商默然,這也是意料中事。


    昭陽歎息:“從來人亡政息,秦孝公與衛鞅俱亡,想來秦國變法必不能繼續下去。如廢新法恢複舊法,又要多少人事變幻,百姓動蕩。老子曰:‘治大國若烹小鮮’,秦國地處西北,貧苦粗鄙,再加上國政這般來迴折騰,必當衰弱。”


    將軍景缺道:“臣以為可以趁此之機,在秦楚相交的巴蜀之地進行蠶吞侵蝕,擴張疆域。”


    大夫靳尚連忙奉承:“幸而我大楚當初沒有任由那吳起變法禍亂,如今秦國生亂,正是我楚國擴張之機。”


    昭氏、屈氏、景氏、靳氏等,皆為羋姓分支,楚國雖對周天子不甚臣服,然則在“分封親戚、以藩屏周”這一點上卻是學了十足,如今周天子的姬姓之國皆已零落,但楚國卻仍然是由羋姓分支主政朝堂,這亦是楚國以為自豪的事。


    昭陽指著地圖,分析道:“當今天下大勢,周室衰弱,燕國在北,與我相隔甚遠且國勢不強,可不必考慮。齊王辟疆任用騶衍、淳於髡、田駢、孟軻等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近年來齊稷下學士又複興盛,人才濟濟有數百千人。而韓國國政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為懼。魏國雖然勢力最大,但自龐涓死後,已是盛極而衰。倒是趙國有轉強之勢。大王去年滅了越國,盡吞越國之地。如今我楚國在列國之中已經是疆域最廣,國勢最強。以臣之見,我等當聯齊而削弱列國,聯秦而牽製三晉,取巴蜀為糧倉,待到時間成熟,便可稱霸於天下。”


    楚王商點頭歎息:“令尹之言正是寡人所想,隻是費時甚久,隻怕寡人是看不到我大楚稱霸於天下,但若寡人擇後嗣得人,諸卿之中倒有可以輔佐新君威臨天下——”


    太子槐聽到此言,正中心事,不禁臉色一變,他不敢抬頭看楚王商,隻暗地裏斜看令尹昭陽的表情,想著他會如何表態。


    昭陽也不禁看了太子槐一眼,見他神情惶恐,暗歎一聲,口中卻說道:“大王放心,太子已經成年,必能續我楚國輝煌……”


    楚王商看了太子槐一眼,歎了一聲,擺了擺手。


    他心中明白,如今列強爭霸,國與國之間競爭激烈,不進則退。楚國雖然在他的手中實力大增,但太子槐能力遠不如他,而曾經抱過期望的霸星,也不過隻是一個虛話,這後繼無人,便是懸在他心頭的一塊大石。他生性堅韌,便遇上重大挫折,也不過是一笑置之,唯此事卻是耿耿於懷。唯今之計,也隻有乘自己在位之時,多加擴張,便是太子槐做個守成之君罷了,待後世子孫有傑出者,再能振興楚國。


    想到此處,將素日對兒子的厭憎之心也弱了幾分,聽到昭陽也在竭力為太子槐遊說,便點了點頭道:“寡人也將太子交與令尹,望你好好輔佐於他。”


    昭陽連忙應聲:“臣遵旨。”


    楚國君臣靜候著秦國發生變亂,不料過了數月,消息傳來,秦國新君雖然殺了商君衛鞅,但卻沒有如秦國公卿所願,廢止新法,反而借商君的人頭,平息了公卿的怒火,這邊新法卻在依舊推行。


    楚王商聽聞此訊,長歎一聲:“秦君真英雄也。”


    此時他正在莒姬房中,莒姬忙問:“大王如何有此歎?”


    楚王商道:“曆代變法,無不是人亡政息。不想秦國新君有如此氣量,我本以為秦國自此變因為新舊兩法動蕩,如今看起來,秦國隻怕會成為我楚國的大患。”


    莒姬侍侯楚王商多年,能做得一朵解語花,自然也不是木頭人。聞言笑道:“秦君縱有能力,然則秦國多年窮鄙,又與魏國結仇,便終其一世,恐怕也無法成為我楚國之患吧。大王放心,我楚國人才倍出,何懼秦國。”


    楚王商稍解心事,莒姬又百般奉承,不覺在這雲夢台消磨了不少時光。更兼又有九公主聰明可愛,莒姬見楚王商心煩之事,便引他逗弄嬰兒,雖然幼童無知,卻能解頤。一來二去,便得了楚王商的寵愛。


    楚王商子女繁多,也隻有頭兩三個孩子出世時,得他一些關愛,孩子生得多了,便也不在意了。太子槐雖然因嫡長而立為儲君,然而小時候便不算太聰明,越長大更覺越覺得不肖自己,他一生征伐,滅國無數,對楚國的將來更是有著輝煌的藍圖,雄心勃勃地想了百年規劃,縱自己這一生壽數未及完成,也當要使後來者大展宏圖。然這樣宏偉的藍圖,一想要落在太子槐的身上,便覺得實不堪勝任。然而諸子中,雖有比太子聰明能幹些的,卻依舊與自己想差甚遠,還不到能夠為了這個庶子去改換太子位置的份量。


    楚王商因唐昧之預言,又有少司命神像之事,便對這小公主格外關照些,他年輕時不以兒女為意,此時人過中年,征伐日少,閑來逗弄小小女兒,竟有了一絲慈父之情,兼之小公主雖然話還說得不甚清楚,卻正是幼兒最為討喜之時,便是鐵石肝膽的男兒,也不禁軟了心腸。


    轉眼就是九公主兩歲,已經是能吃能喝,能走能跑,連學說話也比尋常孩子更伶牙俐齒些。


    這日楚王商下朝到莒姬處,莒姬忙服侍他換了常服,自己下去令人備了他所喜的膳食,燃了他所喜的香料,自己捧了一盞柘汁上來,卻見楚王商立於廊下,正看著庭前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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