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那墳墓並不是被人挖開的!”嶽東北是個心中憋不住話的人,一有了什麽想法,立刻便倒了出來。


    眾人在午後迴到了哈摩族人的村寨中。稍稍吃了些東西後,羅飛四人與索圖蘭等人分別,然後到暫住的屋子裏休息。


    不過一上午在恐怖穀裏的經曆使每個人的神經都無法放鬆下來,他們各自陷入了沉思中,直到嶽東北首先打破了屋中沉寂的氣氛。羅飛等人立刻都把目關聚焦到了他的身上,神色疑惑,不太明白他要表達的意思。


    “你們現在肯定認為,是那個黑影挖開了墳墓,取走了李定國的屍骨。但我卻有一個大膽的想法,隻是,嘿嘿,你們肯定是很難接受的。”


    周立瑋瞥了他一眼:“行了,別賣關子了。你那些令人難以接受的想法還少嗎?也不多這一個。說吧。”


    嶽東北壓低聲音,用一種故作神秘的語調說道:“這神秘的黑影的出現和李定國屍骨的消失其實是同一件事情?”


    嶽東北雖然拐了個彎,但羅飛心思如電,立刻聽出了他話中的潛台詞,他咧了咧嘴:“這個……太荒謬了,比你以前所有的奇怪學術都更加荒謬。”


    “但我也是有依據的。”嶽東北不願看到自己的猜想被輕易否定,急不可耐地解釋到,“你們看,這黑影出現沒幾天,李定國的屍骨也是剛剛失蹤不久,兩者在時間上可以統一起來,更重要的是,除了李定國本人,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了解那麽多隱藏的秘密,雨神廟中的血機關,詭異出現的手紮,剝皮揎草,割喉之刑,石壁上蜈蚣構成的警言,包括今天上午把我們引到墓場,然後自己又出現在山洞外,你們沒有感覺到嗎,他幾乎就是踏著曆史的足跡一步步地向我們走來。而這一切又都發生在血瓶的詛咒被打破之後,作為一名玄學家,我不可能不產生如下的聯想:這個黑影,正是浴血重生後,著複仇火焰的‘惡魔’李定國!”


    也許是嶽東北最後的結論實在是太離奇,這次周立瑋不但沒有反駁對方,反而笑著說道:“那你的意思是,這李定國是自己從墳墓裏爬出來了?”


    嶽東北用嚴肅的表情迴應著周立瑋的調侃:“這並不是什麽笑話。在中西方的曆史文化中,都有很多關於複活的傳說,你以為這些傳說全都是空穴來風嗎?至少在這個領域,我所做過的研究比你要多得多。”


    “行了。”羅飛擺了擺手,化解了兩人之間不太友好的氣氛,然後他看著嶽東北,“你沒有看那些腳印嗎?”


    “腳印?”嶽東北眨了眨眼睛,“……你是說山洞中的那些?”


    “那是四十二碼的登山鞋,鞋底的紋路圓潤清晰,在一些泥土的地方,甚至連鞋底中心部位的商標都留了下來——耐克,而且百分之九十是真貨,你認為這會是李定國穿的鞋嗎?”說完這一串話語,羅飛微微一笑,“有的時候,細致的觀察比豐富的想象力要重要得多。”


    “耐克?……真是這樣的?”嶽東北尷尬地摸摸自己的鼻子,敗下陣來,“那這個人會是誰呢?不可能憑空冒出來吧?他又為什麽要拿走李定國的屍骨?”


    羅飛沉默不語,這些也正是他苦苦思索而又難覓答案的問題。


    片刻後,卻聽周立瑋說道:“這個人雖然神秘,但總算已在大家麵前現了身形,而且也留下了一些蹤跡。這可惜今天如此接近,最後卻還是沒有捉住他。不知道他現在會躲在哪裏?”


    白劍惡悠悠的歎了口氣:“不用操心這個問題。即使我們找不到他,他也會再次找到我們的。”


    看著那些山峰,羅飛又想起了在墓場時,那個黑影與眾人相視的情形。“他”居高臨下,俯視著所有人,雖然相距如此之遠,但一種可怕的怨怒和仇恨還是伴隨著“他”的目光壓迫而來,在那目光下,墓場中的每個人都無處躲藏,他們像是了衣服的小孩,裸地毫無抵禦與反抗的能力。


    在過去的一天中,氣氛看似平靜,但羅飛卻有著強烈的預感:一場可怕的危機正在悄悄醞釀。他該如何去應對?


    要命的是,至今他還不知道那個神秘的對手究竟是誰,“他”到底想要做些什麽。


    “真正危險的刀,你是看不到它的鋒刃的。”羅飛想起了自己昨晚對安密說過的話,他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接近傍晚時分,雨勢漸漸小了。羅飛想去寨子中轉一轉,考慮到語言方麵的問題,他叫上了白劍惡和自己同行,以有個翻譯。


    兩人出了屋子,在村寨中隨意而行。此時有不少寨民也紛紛外出活動,他們似乎都與白劍惡熟識,往往主動上前問候行禮,言語間也非常恭敬。


    “白寨主,看來你在哈摩族的村寨中,也有著很高的威信。”羅飛微笑著說道。


    白劍惡“嘿”了一聲:“我們兩個寨子世代交好,而且哈摩族人都知道,我們白家就是當年白文選的後人。”


    “對啊。這哈摩族對白家應該一直是懷有感恩之心的。”羅飛點頭感慨,說到這個話題,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又說道:“白寨主,既然你是白文選的後人,那有一個問題,你應該會知道答案。”


    “什麽?”白劍惡停下腳步,試探似地看著羅飛。


    羅飛單刀直入地問道:“當年李定國為什麽沒有殺白文選?”


    白劍惡轉過頭,看向遠處巍峨的群山,沉默半晌後,他才頗為感慨地說道:“在哈摩族人眼中,李定國無疑是個惡魔。但在禰閎寨,李定國卻仍然世代被奉為英雄,甚至是神靈。唉,人的一生,所謂是非功過,往往是糾纏在一起,很難分清的……”


    隨著白劍惡的思緒迴轉,讓我們也看一看,在李定國臨死前,他和背叛自己的心腹大將白文選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麽。


    ……


    哈摩族人的刺殺已經得手,恐怖穀周圍殺聲震天,清兵、緬甸人和哈摩族的聯軍分三個方向攻殺了過來。


    位處兵營心髒地帶的中軍帳外,此時卻冷冷清清,隻剩下對峙中的李定國和白文選二人。


    李定國手持長劍,一步步地向白文選逼近,鮮血早已染紅了征袍。他怒睜著雙眼,雖然受傷極重,但渾身上下仍彌漫著一種駭人的威猛氣魄。白文選臉色慘白,不住地往後退卻著。


    “白文選!”李定國怒喝道,“你有膽量出賣我,為何卻不敢和我一戰!”


    白文選看了看那一路灑下的血跡,咬了咬牙,終於揮劍迎了上去。


    李定國暴喝一聲,手中的長劍以雷霆萬鈞之勢蕩出,兩劍相擊,發出“鐺”的一聲脆響。白文選隻覺得一股令人無法抵擋的渾厚力道從掌心處傳來,虎口劇痛,五指一鬆,兵刃脫手而出,直飛到一丈開外,劍身竟已彎曲變形。


    李定國的長劍順勢而下,直奔對手的脖頸處而去!


    劍鋒已觸及咽喉,帶來一陣徹骨的涼意。然而劍勢卻就此停住。片刻之後,李定國沙啞的嗓音響起:“你……為何如此?”


    白文選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口中一聲悲唿:“將軍……”


    “你為何如此?!”李定國睚眥欲裂,再次厲聲喝問。


    “將軍……”白文選伏在李定國的腳下,“我軍久困山林,已毫無勝機。末將不忍軍士再受惡魔毒戮,也不願看到善良的哈摩族人卷入這場已無意義的戰爭。”


    李定國的長劍始終不離白文選的咽喉要害,隨時可取了對方的性命。他又恨恨地說道:“我今日便要炸開懸湖。此計若成,便可扭轉頹勢。沒想到你……你竟在此時壞了我的大事!”


    白文選此時抬頭看著李定國,壯起膽子說道:“即便此計已成,又能如何?衡陽大捷之時,圍攻肇慶之日,我軍何等雄壯?到頭來仍不免流落山林。如今兵不過萬,連永曆皇帝也被吳三桂剿殺了。將軍,天下大勢已去,豈是你一人之力可以逆轉!”


    這番話句句說到李定國的痛處,他的身體一顫,眼角竟流出兩行血淚來。半晌之後,方才淒然開言:“衡陽大捷,孫可望狼子野心,想廢永曆帝自立,與我兄弟相殘,外敵得利;圍攻肇慶,鄭成功偏安一隅,半年未發盟軍,痛失收服兩廣之機;轉戰雲南,永曆帝畏縮懦弱,竟棄舍命苦戰的將士不顧,獨自逃亡緬甸。我李定國浴血一生,為天下人而戰,而天下卻無一人助我……如今,就連你白文選……也要背我而去嗎?”


    白文選無言以對,苦笑了一下:“將軍,你殺了我吧。”


    “殺了你?”李定國長歎一聲,“世人都以為我李定國是個好殺的魔頭。嘿,處於亂世之中,該殺之人不殺,何以立我軍威?如今事以至此,殺了你又有何用……唉,你去招唿手下的弟兄,投降清兵去吧。”


    “什麽?”白文選茫然地張大嘴,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李定國壓低了聲音:“投降清兵,以獲喘息。禰閎寨暗藏玄機,可作修養之地。”


    白文選明白了李定國的意思,他略一沉吟,說道:“既然如此,末將還想請將軍賜我一物。”


    “什麽?”


    “請將軍傳我惡魔之力,以助大事。”


    李定國卻搖了搖頭:“這是邪惡的源泉。我被困山林,迫不得已才用此下策,以致兵士靈魂塗炭。這力量絕不可以流傳到世間。我一直安排親隨,看護著那幾個苗人,隻要兵敗,就會立刻將他們殺死。這個秘密,隻能永遠被埋葬在地獄中。”


    “什麽?”這顯然出乎白文選的意料,他驀然愣住了。


    “白文選!”李定國突然暴喝一聲,“你犯了悖逆的大罪,你可知我為何不殺你?”


    白文選拜伏:“末將明白。”


    “明白就好。雨神廟中的玄機可保你白家在禰閎寨的世代權力,你不要忘了這權力是誰賜給你的。如果你再有二心,我隨時可以將你的權力基礎摧毀!”


    “末將……不敢……”


    “哈哈哈……”李定國仰頭向天,發出一陣嘶啞悲愴的狂笑,那笑聲響了一半,卻又隨唿吸一同嘎然而止,唯有寂寞的血淚仍從他的眼角不斷地滲落下來。


    ……


    “這麽說,李定國當初沒有殺死你的先祖,就是為了保留南明軍隊的最後一絲血脈,希望還能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聽完白劍惡的講述,羅飛頗為讚歎地說道,“為了天下大義而不計私人恩怨,不管他是英雄還是惡魔,在臨死之前,還能有這樣的胸懷氣度,從這一點來說,李定國就稱得上是一個難得的漢子。”


    “英雄?惡魔?”白劍惡反複咀嚼著這兩個詞,似乎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後,他“嘿”了一聲,“也許這兩者之間從來就沒有過本質的區分。世上的是是非非,都以成敗而輪。三百多年前,李定國如果能突圍成功,扭轉戰局,重振漢人的河山,那自然會被後人尊為大英雄;可惜,他最終還是命喪荒野,在勝利者書寫的曆史中,他便隻能落一個‘惡魔’的名聲了。”


    “為天下人而戰……令人敬佩。”說完這句,羅飛舉目四顧,看著周圍秀麗安寧的村寨風光,卻又忍不住搖頭道,“隻是無論出於什麽目的,要水淹與世無爭的哈摩村寨,這樣的計謀實在是過於狠毒了。哈摩族人最後將他殺死,進而稱他為‘惡魔’,施以永世的詛咒,這些都是無可厚非的。”


    白劍惡輕歎一聲:“任何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有理由的,隻要你能找到他的角度,很多事情就不難理解了。”


    羅飛點點頭,表示讚同,他的思維沒有絲毫的停滯,又轉向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個‘黑影’殺死了你的手下,卻沒有對你動手,是不是也和這段淵源有關?不過按照李定國當年的心願,你們白家後來的表現,可並不讓人滿意。”


    白劍惡一怔,神色有些尷尬。躊躇片刻後,他才窘然說道:“天下已定,憑借窮山僻壤裏的一點微薄力量,要想成就大事,又談何容易?我們白家當初能拒絕清廷的封賞,甘心在禰閎寨蟄伏了數百年,已經算很難得了。對了,羅警官,你有沒有發現,今天這個寨子要比昨天熱鬧多了。”


    白劍惡最後顯然有岔開話題之嫌,不過他說的倒的確不假。此時已是傍晚時分,但寨子中的小路上卻不時有族人穿梭而過,並且他們的心情看起來都不錯,步履匆匆,神色開朗,似乎正在期盼在某件喜事的到來。


    “他們應該是趕著去見聖女吧?”羅飛猜測道。


    “聖女?”


    “你不記得昨天安密的話嗎?族人們已經很久沒見到聖女了,而聖女會在今晚露麵。”羅飛微微一笑,“這倒是個難得的好機會,我也有很多問題,要當麵問問這個聖女呢。”


    白劍惡不出聲,蹙起眉微微搖著頭。此時正好又有幾個哈摩族人從他們麵前經過,白劍惡上前兩步,用哈摩語言問他們:“你們這是要去見聖女嗎?”


    “是的。”一個中年女子恭恭敬敬地說道,“聖女已經病了很久,村寨中也一直沒有進行祭祀的典禮。現在聖女終於康複了,晚上全族人都會去拜見她,那些不好的傳言再不會有人相信了。”


    羅飛此時也走過來,聽了白劍惡的翻譯後,他立刻敏感地追問道:“不好的傳言?什麽傳言?”


    “傳言說,聖女已被複活的惡魔殺死了。”白劍惡直接迴答了羅飛的問題,“有不少聽信傳言的哈摩族人都經過禰閎寨,逃離了山林。”


    “那是無恥的謊言!”旁邊的一個哈摩男子忽然情緒激動地插話道,“惡魔雖然已經複活,但聖女卻絕對沒有死。”


    這男子大約四十多歲,麵相忠厚。羅飛有些驚訝看著他:“你能說漢語?”


    男子自我介紹說:“我叫蒙沙,我曾在猛臘縣城裏呆過好幾個月,不久前剛剛迴到村寨中。”


    “哦。”羅飛點了點頭,“逃離山林的那些族人中,就有你一個。”


    蒙沙臉上露出羞慚的神色:“神明已經懲罰了我們這些膽小的人,我是幸運的,我的靈魂得到了聖女的救恕。”


    羅飛和白劍惡對看了一眼,顯然都不明白他言語中的“懲罰”和“救恕”指的是什麽。


    不過蒙沙自己已經在往下解釋了:“我們這些逃亡山外的人,根本適應不了外麵的生活。縣城裏的漢人看不起我們,他們不信奉我們的神明,甚至從來沒有聽說過哈摩族偉大的聖戰。我每天辛勞奔波,卻掙不了多少錢。我沒錢住宿,隻能睡在縣城裏的橋洞下。後來我終於支撐不住,病倒了。我躺在冰冷的河床上,無依無靠,就這樣過了三天三夜,我已經到了死亡的邊緣。”


    說到辛酸處,盟少的眼眶微微有些發紅。羅飛心中也難免唏噓:的確。讓這些習慣了在山林狩獵的人到現代社會中討生活,語言、信仰、文化各方麵沒有任何之處,其難度可想而知。


    “那後來怎麽樣了?”一向冷峻的白劍惡此時也關切地問了一句。


    “後來大祭司找到了我。他想治好我的病,帶我迴到山寨。”蒙沙迴答說,“但那時我的心中已經充滿了絕望,外麵的世界無法生存,而‘惡魔’又複活了,山寨麵臨著可怕的災難。我喪失了繼續活下去的勇氣。事實上,如果不是聖女出現,我肯定已經死了。”


    “聖女?難道她也和索圖蘭大祭司一起出去了?”羅飛詫異地問道,“可是你們不都說,聖女這半年的時間裏,一直是身患重病嗎?”


    白劍惡也皺起眉頭:“索圖蘭經過禰閎寨外出的時候,我曾招待過他,並沒有看到什麽‘聖女’。”


    “聖女的身體當然不會離開山寨,但她的神靈卻趕來拯救我們。”蒙沙虔誠地說道,“那時我已經到了瀕死的邊緣。恍恍惚惚中,我見到了聖女。她穿著一身白衣,那麽美麗,充滿了仁慈的力量。我睜大眼睛,看著她一步步向我走來,然後她把溫暖的手放在我的額頭上,對我說:迴去吧,迴到山寨中。一切都會好起來,‘惡魔’會被再次擊敗,偉大的阿力亞和赫拉依和族人在一起,勇士們的神明永遠保佑著哈摩族。”


    在場其他的族人此時也紛紛合胸,向天行禮。他們臉上的表情神聖而堅定,輕聲同念著:“勇士們的神明永遠保佑著哈摩族。”


    “是聖女救活了我,給了我新生。康複之後,我便迴到了村寨中,我再也不會離開這裏,即便是和那‘惡魔’戰鬥到死!”蒙沙眼含熱淚,激動地說道。


    聖女?難道是病危狀態下出現的幻覺嗎?羅飛在心中暗自猜測,又問:“聖女就出現了那麽一次嗎?你清醒之後,有沒有再見過她?”


    “沒有。”蒙沙搖頭的同時,嘴角卻露出一絲幸福的笑容,“不過,今天晚上我就可以見到她了。”


    “我們可以一塊過去嗎?”羅飛很誠懇地請求,“我現在也很想見到你們的聖女。”


    “當然可以。仁慈的聖女願意幫助任何遇到困難的人。”蒙沙自豪地迴答。


    “謝謝。”羅飛笑了笑,轉頭看向白劍惡,“那我們就走吧。”


    “你們先去,我隨後就來。”白劍惡沉吟著說道,見羅飛露出迷惑的表情,他又跟著解釋了一句,“寨子裏有我的一個老朋友,我想到他的家中探望一下。”


    羅飛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麽,同蒙沙等人一道向著村寨南邊的祭祀場而去。白劍惡目送他們在小道的盡頭拐了彎,這才移動腳步,獨自離去。


    不多時,白劍惡已經出現在了村寨外的山林中,這是通往“恐怖穀”的必經之路,上午,他剛剛和羅飛等人到過這裏,現在,又悄悄前來,他想幹什麽呢?


    暮色時分,山林中顯得尤為昏暗。白劍惡在一棵大樹前停下了腳步,樹下橫著一根粗壯的樹枝,可以看出是剛剛被人用利刃砍下的。


    白劍惡不再前行,他圍著那根樹枝,神情不安地來迴徘徊著,他似乎在等待什麽東西,又似乎在害怕什麽東西。


    林子裏越來越暗,越來越靜,隻聽見腳步踩在落葉上的“沙沙”的聲響。


    忽然,白劍惡神情一緊,眼皮輕跳了一下,他停止了走動。


    “沙沙沙”的聲響沒有停歇,但卻是從林子深處傳出。


    “他來了。”白劍惡喃喃自語,他緊盯著那腳步聲傳來的方向,兩眼圓睜,但瞳孔卻緊張地收縮了起來……


    像暗夜的幽靈一般,“他”終於從漆黑一片的叢林中鑽出。“幽靈”向著白劍惡一步步的走近,一股充滿仇恨的力量向四周蔓延,連躲在陰暗角落中的蟲兒也被這力量逼得止住了鳴叫,林子中死一般得寂靜,毫無生命的氣息。


    白劍惡更是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幾乎已喘不過氣,冷汗順著他的額頭涔涔而下,他知道對方正懷著一種怎樣的憤怒,那憤怒足以將他撕成碎片。


    砍刀地硌在後腰上,灼得他的身體一陣陣的發熱。


    也許這是個機會,趁著“他”毫無防備……白劍惡這麽想著,頭上的汗珠更密集了,他的右手不易察覺地了一下。


    “不要試圖反抗……你很清楚我的力量,你更清楚,反抗失敗對你自己意味著什麽。”那聲音像是從地獄傳來,嘶啞、陰森,透著徹骨的寒意。


    白劍惡的心一下子涼到了冰點,原本就殘存不多的勇氣在瞬間崩潰了。他的雙膝一軟,跪倒在潮濕的腐葉上。


    白家世襲的勢力使他在一出身,便注定要成為禰閎寨的統治者。他本沒有跪拜在別人麵前的習慣。


    不過在清風口的石台上,在他第一次見識了那個家夥的威力,並且知曉了對方的身份時,他就已跪倒過。任何事情,第二次做總比第一次要容易很多。


    黑影慢慢踱到了白劍惡的身前,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們白家當年許過的諾言,你還記得嗎?”


    “是的,我……記得。我是你的奴仆……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以彌補我的過錯,乞求你的寬恕。”白劍惡一邊說,一邊把額頭貼在了地上,這個姿勢和三百多年前,白文選拜伏在李定國腳下時一模一樣。


    “很好,你這樣做,使得我心中的怒火略微平息了一些。”黑影一邊說,一邊俯身輕輕扶了下白劍惡的肩頭。


    白劍惡受寵若驚地直起身,抬頭往上看去,他看到了一雙令人戰栗的眼睛,通紅,布滿了血絲,像是著灼人的火焰。


    “但我的怒火仍足以將你們全部吞噬。”黑影的話語中飽含仇恨的情緒,“你無法想象,我曾在一個怎樣的地獄中痛苦煎熬。你甚至並不了解,在那場‘聖戰’中,你們白家曾犯下過多麽可恥的罪行!”


    白劍惡臉上出現一絲茫然的情緒,似乎對黑影的最後一句話並不是很理解。


    黑影彎,把嘴附在白劍惡耳邊,低語了一番。


    白劍惡身體一顫,情緒激動地辯解:“不,這不可能。”


    “我會證明給你看的。”黑影冷冷地說道,“現在,我有幾件事要交給你去做,你最好不要讓我失望。”


    白劍惡無聲地點點頭,他知道自己無法拒絕。


    ……


    哈摩族人的祭祀場位於村寨的邊緣部位,麵積比禰閎寨雨神廟前的那個廣場要更大一些。祭祀場的正東方向建起了一個兩丈見方的祭壇,這樣在清晨舉行祭祀活動的時候,可以沐浴到最聖潔的第一縷晨光。祭祀場的南邊與山林相接,往西南方向走,翻過矮山,便可到達令族人們聞之色變的恐怖穀。


    羅飛和蒙沙等人到達的時候,場上已聚集了不少族人。他們按照男人在前,女人在後的順序,整整齊齊地站成了兩群。蒙沙連忙幾人與羅飛道了別,加入了族人的隊伍中。羅飛在場邊慢慢踱步,習慣性地四下巡視,觀察場內的情形和周圍的地貌,忽然聽見有人在叫自己。


    “羅警官,這邊,這邊!”


    羅飛循聲望去,隻見嶽東北正站在祭壇的西北腳下衝自己招手。那裏擺了四張椅子,周立瑋也坐在他的身旁。


    等羅飛走到近前,嶽東北大咧咧地一揮手,頗為得意地說:“來,坐吧。這些椅子是哈摩族人特意為我們幾個準備的。”


    羅飛點點頭,剛剛坐下,一旁的周立瑋問道:“白劍惡哪去了?”


    “他去一個朋友家轉一轉,應該馬上就來了。”


    周立瑋皺了皺眉頭,心中似乎有幾分疑慮。


    祭壇上和廣場的四周立著很多木樁,上麵都插有鬆脂製成的火把。此時天色已黑,兩個男子分別從南北兩側開始,將那些火把逐個點燃。祭祀場上頓時明亮了許多。


    羅飛認出點火把的正是上午陪自己前往恐怖穀的安密隨從,他們的另兩個同伴此時卻不在廣場之中。


    火把全部亮起來之後,兩名隨從分站在人群的南北兩側,呈護衛之勢。此時安密和索圖蘭進入了祭祀場,從西北方向著祭壇處走來,所到之處,人群紛紛側讓行禮。


    走到祭壇下,索圖蘭停下腳步,站在了人群的正前方,在他身後,列著一排服侍相同的男子,這些應該都是哈摩族中的祭司。


    安密卻徑直往祭壇上登去,行至一半時,他看到了羅飛等人,轉過身微微頷首示禮。羅飛三人亦站起身,合胸垂首。


    “白寨主,他沒有來嗎?”安密忽然問了一句,神色間有些不悅。


    羅飛正要迴答,白劍惡的聲音已在不遠處響起:“安密大人,請原諒我來晚了。”伴著話音,這位與哈摩族世代交好的寨主來到了羅飛等人身邊,他的額頭上細汗密布,似乎是剛剛趕過一段急路。


    安密微笑著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邁步登到了祭壇上,他麵對著自己的族人,昂首而立,神情肅穆堅定,在火光的映照下,充滿了威嚴的氣勢。


    族人都已到齊,在場上站成了黑壓壓的一片,他們此時秩序井然,鴉雀無聲。在索圖蘭的帶領下,祭司們首先躬身行禮,用哈摩族語言問候自己的首領:“尊敬而勇敢的安密大人!”


    全體族人緊隨其後,同聲念頌:“尊敬而勇敢的安密大人。”聲音宏亮整齊,在寂靜的山穀中迴響不絕。


    待那迴響聲平息之後,安密向著台下的族人大聲說道:“奸邪的小人盜走了血瓶,惡魔已經在恐怖穀複活。哈摩族偉大的聖戰又開始了,而我們,是不可戰勝的!”


    說完,他拔出腰間的彎刀,舉過頭頂,縱聲長嘯。台下的男子也紛紛拔刀在手,齊聲唿應。數千人的唿喊匯成了一處,那氣勢著實驚人。羅飛等人雖處在圈外,聽見這長嘯聲,也禁不住心曠神怡,熱血沸騰。


    片刻之後,安密止住嘯聲,又說道:“我們並不孤獨。三百多年前的聖戰聯盟現在又重建了。這裏是我們的盟友,禰閎寨的白寨主,還有來自漢族的勇士和祭司們!”


    安密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向了羅飛等人,族人們順勢看過去,又爆發出一陣歡唿。


    安密壓了壓手,廣場上重歸寂靜。此時安密看向人群之後,臉上的神色由倨傲變成了恭敬,族人們也紛紛轉過頭去,目光中充滿了期待。


    “聖女永遠與我們同在。”安密右手合胸,向著祭司場西方行了個禮。


    在那個方向上,出現了一個白色人影,她的衣袂飄飄,在黑暗的夜色中,顯得分外惹目。


    族人們立刻往兩邊分開,閃出一條道路,同時深深躬體,虔誠地唿喚著聖女的名字:“雅庫瑪!”


    雅庫瑪?這熟悉的詞語立刻觸及了羅飛記憶中的某個片斷,他看看身邊的周立瑋,對方此時也正好轉過目光,雖然沒有言語上的交流,但兩人同時讀懂了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亦證實了自己的判斷。


    不錯,雅庫瑪,這正是昆明精神病院中那個男子曾嘶聲喊出的名字。他在神經已經錯亂的情況下,為何還會對這個名字念念不忘呢?而他叫喊時的表情,又為何會充滿了恐懼、痛苦、絕望和憤怒,令人現在迴想起來,仍然會不寒而栗。


    這其中的答案,也許隻有這名叫做雅庫瑪的聖女才能解答。


    在族人的夾道中,雅庫瑪款款走向祭壇。她的身形婀娜,行走間流露出一股穩重大方的氣質,一襲白色的長裙罩遍全身,裙帶隨著夜風飄向身後,顯得既高貴,又優雅。麵對這樣一個女子,所有的人都會忍不住想要看清她的容貌,然後她的臉上卻攏著一層同樣雪白的麵紗,隻露出光潔的額頭和兩隻明亮的眼睛,在烏黑長發的映襯下,留給人無限的遐想空間。


    一名手持彎刀的護衛緊隨在雅庫瑪的身後,此人身材高大,昂首挺胸,神色間甚是驕傲,正是上午帶領羅飛等人前往恐怖穀的哈摩勇士迪爾加。


    片刻後,兩人已走上了祭壇。雅庫瑪在安密身旁站定,迪爾加則退向側後方,但始終不離雅庫瑪身邊三步。


    雅庫瑪看著自己的族人們,開口說道:“這半年我生了重病,一直不能外出,但我心中無時無刻不在想著你們。血瓶被盜走,惡魔獲得了重生,但哈摩族的勇士們還在,惡魔傷害不了我,也傷害不了我的族人。”


    對哈摩族眾人來說,這輕柔溫和的聲音是如此熟悉。他們從心底爆發出一陣喜悅的歡唿,慶祝久違的聖女病愈重現。


    “在這半年裏,迪爾加為了對抗惡魔,為村寨立下了大功。”雅庫瑪此時又指著自己身後那個高大的勇士說道,“從今天開始,我便封他為新任的聖女衛士,長伴我的左右。”


    迪爾加挺起胸膛,臉上浮現出一股壓抑不住的得意和自豪。聖女衛士,這意味著他已經獲得了所有哈摩勇士中最為榮耀的地位,即便是安密首領和索圖蘭大祭司也無法節製他的行為,從此,他隻聽從聖女一個人的差遣。在祭祀時,也隻有他才能跟隨聖女登上那神聖的祭壇。這一切都是所有哈摩男子的夢鄉,而今天,他終於做到了!想到這裏,他幾乎要忍不住笑出聲來。


    可是族人對聖女這個突如其來的決定似乎並不是很認可。祭壇下出現了一陣輕微的,片刻後,站在前排的一個祭司向台上行了個禮,說道:“尊敬的聖女雅庫瑪,根據世代慣例,聖女衛士的任命極為慎重,必須由全族的勇士比試武藝,並且通過智慧、膽量和忠誠的重重考驗。這麽重要的職位直接又迪爾加來擔任,未免有些草率。而且水夷垤雖然犯下大錯,但聖女還從未正式出麵對其進行處罰,嚴格說來,他聖女衛士的職位還沒有被剝奪呢。”


    不待雅庫瑪開口,安密已搶先迴答道:“現在是非常時期,有些事情需要靈活處置。迪爾加接受了巡視‘恐怖穀’的任務之後,我們的族人就再也沒有被惡魔傷害過。由他來擔任聖女的新衛士,我看是再合適不過了。至於水夷垤,今天他就要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來麵對聖女雅庫瑪的審判。”


    說完這些,安密重重地拍了兩下巴掌,隨即,廣場西北角上人影晃動,一行三人從山池的方向走了過來。


    走在最前麵的人衣衫襤褸,步履蹣跚,正是昨夜被關押在水牢之中的水夷垤。他的雙手被繩子縛在背後,腳上也帶著套索,行動起來極不方便。跟在他身後的兩人手持彎刀,遠遠認出卻是安密貼身隨從中的另兩人,他們一直沒有出現,原來是到山池那邊押解水夷垤去了。


    三人穿過人群,向著祭壇下而來。水夷垤所到之處,族人們紛紛避讓,從他們臉上的神情可以看出,眾人對這個村寨中的“叛徒”即厭惡,但又帶著相當的畏懼。


    水夷垤艱難地往前挪動著,在這個過程中,他的雙眼始終一眨不眨地看著祭壇上的雅庫瑪。終於,他在諸位祭司前麵的空地上停下了腳步,仰起頭,顫著聲音問道:“雅庫瑪?您真的康複了嗎?”


    “是的。”雅庫瑪冷冷地迴答,“我得到神明的保護,邪惡的力量休想傷害到我。”


    “可是,您為什麽要帶著那層麵紗?”水夷垤並不掩飾自己心中的疑慮。


    “聖女剛剛恢複,受不得風寒。”安密略一沉吟,說道,“不過,為了讓族人們安心,就請聖女把麵紗揭開片刻吧。”


    雅庫瑪點點頭,伸出一隻皓臂,把麵紗從右側輕輕揭開,露出了秀麗脫俗的容顏。水夷垤情緒難控,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哽咽著說道:“偉大的……聖女……雅……雅庫瑪……”雖然已淚流滿麵,但很明顯,那是因喜極而泣落下的淚水。


    其他族人此時見到了聖女的麵容,心中殘存的最後意思憂慮也煙消雲散了,發出一陣釋然的唏噓聲。


    然而在此時此刻,整個祭祀場上最激動的人卻是羅飛。當他定睛看清聖女麵紗下的真容後,立刻“騰”地站了起來,口中情不自禁地叫喊出聲:“許曉雯!”


    這一聲叫喊顯得極不合時宜,所有人的目光都向著羅飛投過來。聖女也轉過了頭,瞪大一雙黑亮的眼睛詫異地看著羅飛,這一下羅飛看得更加清楚,這女子瓜子臉,口鼻纖細,從容貌上看來,正是在雲南和自己有過一麵之緣的許曉雯。


    此時索圖蘭向這邊走上兩步,正色說道:“羅,今天是我們哈摩族極為重要的場合,請你萬萬不要打擾。”


    聖女上下打量了羅飛幾眼,神色間毫無相識之意,然後她調轉臉龐,重新把麵紗拉好。


    羅飛的腦子裏亂成一團,有太多的迷惑在這一刻紛湧而現。他茫然地站在那裏,不知該如何正確處理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正尷尬間,忽然感覺有人在輕拉自己的衣角。


    羅飛低下頭,隻見周立瑋在向自己暗中遞著眼色。他坐迴到椅子上,輕聲問道:“周老師,你看到沒有?”


    周立瑋微微搖了搖頭,壓著聲音說:“情況不明,靜觀其變。”


    羅飛此刻也冷靜了下來:不錯,這確實是現在最好的應對方法。


    白劍惡此前一直在給羅飛等人做著翻譯,此刻頗鄭重地說道:“羅警官,聖女在哈摩族地位極為尊貴,你可不能太唐突了。”


    嶽東北不知道其中原委,笑嗬嗬地調侃:“怎麽了,羅警官,這個女人竟會讓你如此失態?”


    羅飛沒功夫理會對方無聊的玩笑話,但他心中卻也在暗暗責怪自己:羅飛啊羅飛,你今天是怎麽了,這麽沉不住氣?


    見羅飛重新做好,哈摩眾人也沒有再追問什麽,也許他們並不明白“許曉雯”也是一個女子的名字,還以為那隻是羅飛在見到聖女的美麗容貌後所發出的讚歎呢。


    一番小小的風波之後,全場關注的焦點又迴到了跪在祭壇前的水夷垤身上。卻聽雅庫瑪冷冰冰地說道:“水夷垤,你犯下的罪行,自己還有什麽話說?”


    水夷垤止住哭泣,抬頭看著雅庫瑪,迴答說:“隻要聖女安然無恙,我願承為所有的罪過承擔責任。”


    “很好。看來你雖然墮入了邪惡,但至少還保留著原有的勇氣。”雅庫瑪點了點頭,“既然這樣,就讓迪爾加來執行對你的懲罰吧。”


    水夷垤臉色一變:“迪爾加?”


    “不錯。他現在已經取代你,成為新任的聖女衛士了。”安密一邊說,一邊轉過頭來,衝著身後的迪爾加使了個眼色。


    迪爾加會意,他下了祭壇,向著水夷垤一步步地走去,火光閃爍,映出了他臉上猙獰的笑意。


    水夷垤的目光閃過一絲悲傷,動容道:“偉大的聖女雅庫瑪?您真的已將我拋棄嗎?對我來說,這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懲罰!”


    說話間,迪爾加已經來到了水夷垤的身前,後者抬起頭,看著這個新晉的得誌者,臉上的虔誠與悲傷消失了,代之以極度的厭惡和仇恨。


    迪爾加顯然被對方的表情激怒了,他略微俯,惡狠狠地說道:“收起你的目光吧,它嚇不倒我。你還以為自己是聖女麵前的紅人嗎?不,你哪些威風的日子早已到頭了。你提到死亡?不錯,等待著你的正是死亡。”


    說完這些,迪爾加挺直腰板,麵向族人朗聲道:“水夷垤身為聖女衛士,卻幫助邪惡的敵人盜走了族中的聖物,罪不可恕,依族規,本該處死。聖女慈悲,給他自盡的機會,以洗刷自己曾經犯下的罪惡。”


    族人間交頭接耳,稍稍起了些,但並沒有人提出明確的反對。倒是羅飛聽完白劍惡的翻譯後,瞪眼看著身旁的同伴:“就這樣剝奪一個人的生命,也太草率了吧?”


    白劍惡擺了擺手:“在這與世隔絕的深山裏,族規是遠遠大於法律的。羅警官,這件事情你插不上手。”


    羅飛知道對方說得有道理,隻能無聲地歎了口氣,心中雖然很不舒服,但卻又無可奈何。


    迪爾加此時從腰間摸出幾粒小指蓋大小的圓形植物果實,放在手心攤開:“水夷垤,你乖乖的把這些吃了吧?”


    “那是什麽東西?”羅飛好奇地問道。


    白劍惡遠遠地瞥了一眼:“應該是蛇腥草結的果子吧?劇毒,以前哈摩族人常用它來藥死那些難以馴服的烈性野象。”


    “既然是自盡,給他把刀,往脖子上一抹不就完了嘛,幹嗎搞得那麽複雜?”嶽東北咧著嘴,幸災樂禍地說道。


    “水夷垤據說是哈摩族三百多年來最勇猛的聖女衛士。如果他手中有了刀,那無異於給猛虎裝上了鋒利的牙齒,後果不堪設想。”白劍惡說這番話的時候,神情肅穆,頗帶有幾分敬畏之情。


    嶽東北“嘿”了一聲,不以為然:“有那麽厲害麽?”


    水夷垤看著迪爾加手中的東西,愣了片刻後,抬起頭來,向著祭壇上的雅庫瑪問道:“偉大的聖女雅庫瑪,這的確是您的意願嗎?要讓忠心的水夷垤為了您而死去?”


    沉默片刻後,雅庫瑪點點頭:“是的,這是我的意願。”


    安密對水夷垤冷冷地哼了一聲:“怎麽,你害怕了嗎?”


    水夷垤淡淡地一笑:“我水夷垤永生永世都是聖女最忠實的仆人,能死在聖女的意願下,這是我最大的榮耀。”


    水夷垤麵對死亡時的從容似乎打動了祭壇上的雅庫瑪,她的眼中閃過一絲猶豫,轉過臉龐,看了安密一眼。


    安密麵沉似水,壓低聲音說道:“尊敬的聖女,請以族人的大計為重。”


    雅庫瑪點點頭,下定了某種決心。然後她又看向跪在下麵的水夷垤,說:“吃下那些果實,救贖自己罪惡的靈魂吧!”


    水夷垤的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奇怪:“現在嗎?”


    雅庫瑪加重了語氣:“是的,現在!”


    “偉大的聖女雅庫瑪,您隨時可以取走我的一切,包括生命。但是……”水夷垤用試探的口吻問了句,“在此之前,您是否忘記了某件事情?”


    “什麽?”雅庫瑪愣了一下,躊躇著說道,“我會和安密大人照顧好你的家屬,你放心地走吧。”


    “不,不是!”水夷垤突然大叫了起來,他跪在地上,向前膝行了幾步,用詫異的目光緊盯著雅庫瑪,焦急地說道:“聖女雅庫瑪,您這是怎麽了?您忘記了自己承擔的那傳世苦難嗎?”


    “傳世苦難?”雅庫瑪顯得有些茫然,她一邊喃喃自語著,一邊求助似地看著身旁的安密。


    “行了,水夷垤!”安密厲聲嗬斥,“你不用再說這些無用的廢話了。你再不吃,難道非要逼我們強喂你嗎?”


    水夷垤看向雅庫瑪的目光慢慢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他的表情也在臉上凝固住了,然後他意味深長地點著頭,木然說道:“好的……我吃,我吃……”


    迪爾加得意地獰笑了一下,把左手手掌中的果粒倒進了水夷垤的口中,那果粒色澤鮮紅奪目,在火把映襯下閃著妖異的光芒。


    水夷垤慢慢地咀嚼著,片刻後,他臉上的肌肉一陣,弓腰蜷背,顯得極為痛苦。搖晃掙紮了一陣後,他“撲”地栽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了。鮮紅色的液體從他的嘴角流出來,分不清是血液,還是那劇毒的果汁。


    迪爾加長籲了一口氣,帶著種大功告成後的輕鬆感覺,他彎下腰,伸出左手二指去探水夷垤的鼻息。


    便在這時,躺在地上的水夷垤突然身形暴起,他的雙手不知何時已掙脫了繩索的束縛,迅捷無比地向迪爾加的右手抓去。迪爾加促不及防,隻覺得手腕被一股大力扭過,五指一鬆,手中的彎刀已被對方奪了過去。


    安密反應極快,暴喝一聲:“殺了他!”在一旁守候的那兩名親隨立時刀光閃爍,向著水夷垤劈去。水夷垤團身一滾,從寒光中閃過,同時右手揮刀挑出,將捆在腳部的繩索也割斷了。


    徹底擺脫了束縛,又有兵刃在手,水夷垤精神陡長。他吐出口中的蛇腥果,翻身而起,橫刀在胸,眼中閃爍著迫人的光芒。剛才還落魄潦倒的死囚在一瞬間變成了威風凜凜的刀客。


    附近的族人一片驚唿,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安密咬著牙齒,怒喝道:“慌什麽,把他給我圍起來!”


    聽見首領的斥責,眾人這才略定了些神,在索圖蘭等祭司的指揮下,男子們圍著祭壇散開了一個半圓,把水夷垤團團困在中間,隻是他們前來拜見聖女,都沒有攜帶兵刃,在加上水夷垤威名久播,誰也不敢徒手上前。安密一聲令下,那四個持刀的隨從躍入圈中,從東、南、西、北四麵向著水夷垤圍攻過來。這些隨從既是首領的衛士,自然個個身手矯健,刀法精熟。但他們以四敵一,竟然占不到絲毫的便宜。


    片刻後,占在北首位置上的隨從進攻時過於冒進,反被水夷垤一刀劃傷了腿部,頓時鮮血長流。他痛苦地悶哼了一聲,跌到了戰圈之外。


    迪爾加搶步上前,接過受傷者手中的兵刃,加入到戰團中。水夷垤一看到他,兩眼立刻迸出憤怒的火焰,他搶出幾招,暫時逼退了那幾名隨從,然後聚集全身的力量,一刀向著迪爾加狠狠地劈了過去。


    迪爾加不及躲避,隻能揮刀,硬生生地擋了一下。但對方的力量霸道無比,他隻覺得手腕大震,彎刀拿捏不住,脫手飛出,竟向著祭壇上的安密而去。


    諸隨從齊聲驚唿:“安密大人,小心!”


    安密卻毫不慌張,等拿彎刀飛到麵前,他才從腰間拔刀在手,迎著拿來刀奮力一砍,飛刀立刻變了方向,夾著唿唿的風聲,反向著水夷垤疾射而去。


    水夷垤剛才一招得手,毫不停歇,後招已緊隨而至,眼看就要取了迪爾加的性命,忽聽耳側刀聲唿嘯,連忙轉身迴手,與拿飛刀相格,隻聽“鐺”的一聲大響,火花四濺。


    迪爾加趁勢往後退去,驚惶之下,竟一腳踩在了那個受傷隨從的身上,兩人摔成了一團,狼狽不堪。迪爾加滿臉羞愧,看著安密說道:“多謝大人救了我的性命。”


    安密哼了一聲,邁步跨下祭壇,他掃了幾個隨從一眼:“你們都退下去吧。”


    隨從們躬身離去,圈子裏便隻剩下了安密和水夷垤兩人。


    水夷垤合胸行了個禮:“尊敬的首領安密大人。”


    安密怒視著對方:“如果你還當我是族中的首領,那就把手中的兵刃放下!”


    水夷垤咬了咬牙:“恕我……不能遵命。”


    安密怒極反笑:“好,好……”第二個“好”字話音未落,他已欺身上前,發動了淩厲之極的攻勢。祭壇下人影晃動,兵刃交錯聲連綿不絕,兩個哈摩族公認最為勇猛的鬥士戰在了一處。


    然而這不是一場公平的戰鬥,水夷垤似乎礙於地位的尊卑,始終隻防守,不反擊。安密的進攻也由此越來越無忌憚,令對方左支右拙,漸漸落了下風。


    在不遠處觀戰的羅飛暗暗搖了搖頭,誰都看得出,再這樣下去,水夷垤必然會落得個血濺當場的結局。


    水夷垤顯然也看清了此時的形勢。他眼中忽然精光一閃,趁著安密毫不防守之機,忽然一刀攻了出去。安密全無準備,急忙往後撤了一步,同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水夷垤卻並不追擊,他翻身一躍,竟上了祭壇。此時祭壇上便隻有雅庫瑪一人,水夷垤搶到她的麵前,把彎刀逼在了聖女的脖子上。


    不久前還泣拜在地、甘心為聖女而死的水夷垤居然會做出如此無禮的舉動,這一下變故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每個人都愣在了原地,現場鴉雀無聲。


    羅飛也驀然一驚,下意識地從腰間摸出了手槍。白劍惡連忙壓住他的手腕:“小心!千萬不能傷了聖女!”


    羅飛咬了咬嘴唇,目光中滿是焦急之色。


    片刻的沉寂之後,索圖蘭蒼老的聲音響了起來:“水夷垤,你這是要幹什麽?你瘋了嗎?”


    “我不會傷害聖女的,我隻是想請她護送我離開這裏。”水夷垤一邊說,一邊押著雅庫瑪走向祭壇。雅庫瑪臉色蒼白,不管她曾經如何受人尊崇,現在卻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


    安密著刀柄,兩眼幾乎要火來,但在這樣的情勢下,他也隻能眼睜睜看著二人一步步走到了南方的人群邊。


    “讓開。”水夷垤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卻帶著一種令人難以違抗的威懾力。


    安密閉上眼睛,無奈地揮了揮手,族人閃出了一條道路。水夷垤押著雅庫瑪出了包圍圈,又往山林方向走了二十多米,這才把彎刀撤下了:“你迴去吧。”


    雅庫瑪穩住情緒,正視著對方的眼睛說道:“水夷垤,你今天的所作作為已經徹底背叛了種族,你將永世得不到寬恕。”


    水夷垤苦笑了一下,忽然手起刀落,將自己左手食指齊齊切了下來,頓時鮮血飛濺。


    雅庫瑪驚唿一聲:“你……你這是幹什麽?”


    水夷垤強忍住劇痛,看著自己的族人們大聲說道:“水夷垤以下犯上,罪行深重,萬死難贖。但我今天還不能死,等我完成大事後,必然會迴來請罪。我先留下一根手指,如果食言,請大祭司對我施行血瓶的詛咒!”


    說完這些,他大步向著南方的群山奔去,片刻後,便已消失在了黑暗的叢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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