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塊的肉,大碗的酒。沒有餐具,十根手指便解決了一切問題。


    肉或煮或烤,烹飪手法雖簡單,但原料都是剛剛捕殺的野味,新鮮可口;酒則是用山間的熟果釀造,色澤微微發紅,醇香撲鼻。眾人享受著人類最原始的口腹之欲,諸多憂慮煩惱暫時都被拋在了腦後。


    酒品如人品,這話雖然絕對了一些,但一個人喝酒時的狀態與他的性格和心情多少都是有關聯的。


    也許是因為年歲已高,索圖蘭是在座中飲酒最少的人。實際上,他近乎滴酒不占,隻有在眾人氣氛熱烈,共同舉碗的時候,他才會象征性地用嘴唇碰一碰酒水,那酒的滋味隻怕連舌頭也未曾嚐到。


    嶽東北端起酒碗的頻率很高,但多半屬於小口地自斟自飲,並不顧及旁人。別人來敬酒,要與他幹杯時,他總要百般推脫一番,能躲則躲,頗不爽快。


    周立瑋則恰好與他相反。自己很少喝酒,但別人如果要幹杯,他卻毫不含糊,必定會喝個碗底朝天。


    白劍惡酒量極深,頻頻端起酒碗敬你敬他,每敬必幹,對別人亦監督甚嚴,就連嶽東北也曾被他逼得連幹過倆大碗。


    羅飛顯得較為隨性。自己也喝,別人敬也喝。你幹,我就喝完;你不幹,我就稍稍抿上一口,總之不黃了這酒桌上的氣氛。


    喝得最多的,無疑就是主座上的安密了。他一碗接著一碗,幾乎是喝個不停,與別人幹杯時,不管對方喝多少,自己總是一飲而盡。這種喝法倒是頗對嶽東北的胃口,他難得幾次主動敬酒,都是針對安密而來。


    酒過三巡之後,夜色陰沉,山風漸大,眾人坐在院中,已隱隱感到有些涼意。白劍惡抬頭向著天空仰望了片刻,忽然說道:“又要下雨了。”


    聽他這麽一說,其他人也紛紛昂首,果見頭頂蒼穹黑團團一片,竟露不出一絲亮光。那天時似乎也刻意順應白劍惡所言,倏忽間,已有星星的雨點飄落了下來。


    安密與索圖蘭對看了一眼,臉色同時一變。安密原本一碗酒正喝了一半,此時把手中的酒碗放下,輕摩著自己的臉頰,似乎在凝神體會著那雨點帶來的冰涼感覺。


    從這幾天的天氣情況來看,下雨並不算意外之事。羅飛見到哈摩族二人神情有異,感覺有些蹊蹺,正要詢問時,安密已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出兩步後,把之前被羅飛擊飛的那柄彎刀揀在了手中。


    羅飛等人不知道安密要幹什麽,全都停止了吃喝,小心翼翼地注視著他。卻見他圓睜雙目看著天空,突然間右臂揮動,一刀向著頭頂上方劈了出去。


    刀鋒從零星的雨點中劃過,閃耀出一片白光,餘勢尚未停歇,安密身形翻動,又是一刀劈出,這一刀雖然去勢傾斜,但仍然是指往天空方向。


    此後第三刀、第四刀……一刀刀連綿不絕,令人目不暇接。雖然刀速不快,但動作舒展有力,且每一刀的姿勢各不相同,連貫起來,亦頗有一番攝人的氣勢。


    “他……他這是什麽意思?”嶽東北撓著頭,茫然不解地問道。


    羅飛也不明所以,轉頭看向對麵的索圖蘭,隻見索圖蘭神情肅穆,雙手交叉合在胸前,嘴唇蠕動,似乎正在默念著什麽。


    那邊安密彎刀舞至酣處,忽然張開口,用哈摩族的土語唱起歌來。此時他腳下步履飄忽,略帶出幾分醉意,但中氣卻依然渾厚悠長,歌聲穿透了夜幕,直飄入遠處黑洞洞的群山之中。


    冷風颯颯,細雨瀟瀟,歌聲蒼涼,曲調悲愴。吟唱者似乎麵臨著重重危機,可心胸中的豪氣卻又淋漓盡現。羅飛雖然不懂歌詞,但心境卻與歌者相通。一時間,他隻覺得攝入的酒精都了起來,烘得眼鼻之間熱騰騰的,恨不能也起身離座,高聲共唱一曲。


    片刻後,歌聲終了,安密收起刀勢,負手向著恐怖穀方向遠遠眺望。此時餘音未歇,迴聲在群山間繚繞,竟似有千軍萬馬在附和他一般。


    羅飛聽得心蕩神怡,此時見索圖蘭放下雙手,神色漸歸平靜,立刻詢問道:“安密大人唱的是什麽歌曲?”


    索圖蘭鄭重地迴答:“這是我們哈摩族的刀舞和戰歌。歌曲的內容是勇士們在出征之前,向家人傾訴離別之情,同時向天地表明死戰之誌。”


    “好歌啊。”羅飛由衷地讚歎著,“在此情此境中,由安密大人唱出來,真是叫人蕩氣迴腸。”


    “這是英雄之歌,是由哈摩族最偉大的女英雄赫拉依創作的。”安密此時已迴到桌邊,接過了羅飛的話頭,“當年的勇士們正是唱著這首歌,贏得了聖戰的勝利。”


    “聖戰?”羅飛對這個突然出現的高貴詞語產生了很大的興趣。


    “對,聖戰!”安密挺起胸膛,臉上帶著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驕傲表情,他對著索圖蘭說道,“這是我們族最光榮的曆史。大祭司,就由你來給遠方的朋友們講一講吧。”


    索圖蘭點點頭,目光變得幽遠深邃,顯然是陷入了對曆史的追憶中。然後他用尊敬的,近乎虔誠的語調開始講述:“聖戰距離今天已經有三百多年了。那是一場關乎著哈摩族生死存亡的戰爭,正是在那場戰爭中,偉大的勇士阿力亞和女英雄赫拉依降服了恐怖的惡魔,挽救了整個部落。”


    “降服惡魔?你指的就是殺死李定國的那件事情吧?”羅飛曾經聽嶽東北提到過相應的“研究成果”,此時立刻聯想了起來。


    “不錯。”索圖蘭認同了羅飛的猜測,同時神色複雜地看了白劍惡一眼,“白寨主,禰閎寨世代奉李定國為雨神,可在我們哈摩人眼中,李定國是想要滅盡我全族的恐怖惡魔。”


    白劍惡的嘴角尷尬地了一下,似乎想笑又笑不出來,表情甚是難看。


    “滅盡全族?”嶽東北聽到這些未曾見載於史書的密聞,立馬來了精神,神采奕奕地追問道:“你們之間有什麽樣的深仇大恨,讓他要下如此兇殘的毒手?”


    “不但沒有深仇大恨。在此之前,哈摩族對李定國甚至還有恩情。正是因為如此,李定國後來恩將仇報,才顯得更加狠毒可惡。”安密咬著牙,恨恨而言。


    “有恩?”羅飛卻是越聽越糊塗了,他無奈地搖搖頭,“對不起,我對曆史了解的不多,這中間的情況,還要麻煩你們說得詳細一些。”


    “李定國是南明的大將。我們哈摩族雖然地處偏僻,但當年也是臣屬於大明帝國的。”索圖蘭耐心地解釋道,“後來南明軍隊和滿清人作戰,哈摩族首領特意派出了一百名勇士,編入李定國的軍中,參加了在東邊進行的大戰。”


    嶽東北嘿嘿一笑:“一百名勇士?這就是哈摩族對李定國的恩情了?”


    “你不要小看了這一百名勇士!”安密傲然地看了嶽東北一眼,“他們人雖然不多,但都是帶著神獸的騎兵,放到戰場上,上萬的兵馬也攔不住他們前進的步伐!”


    “神獸?你指的……”


    “就是大象!”羅飛的問話還沒說完,索圖蘭已經給出了答案,“這一帶的山林中多有野象出沒,哈摩勇士的力量能夠將強悍的野象馴服,成為自己的朋友和仆人。”


    “象兵!”嶽東北兩眼放出興奮的光芒,“你的意思是,李定國當年的軍隊中,竟然混編著象兵?!”


    “是的。這些象兵都是來自於我們部落的勇士,在南方的大會戰中,他們是滿清軍隊的噩夢。”


    “哈哈,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滿清人來自北方的草原,馬騎兵是他們最強大的部隊,可是戰馬遇見大象,早被嚇得屁滾尿流,連跑都跑不動,還打什麽仗?”嶽東北說得興起,用手敲起了桌子,連連感慨,“這可是個大發現,看來李定國在與清軍的幾次會戰中都獲得了大勝,你們哈摩族的確是功不可沒呢!”


    聽索圖蘭說出了象兵的秘密,羅飛就一直在低頭沉思著。嶽東北剛剛的話語似乎打通了他的思路,他突然拍手叫了一聲:“我明白了!”


    “明白什麽?”嶽東北好奇地把腦袋湊了過來,其他人也紛紛轉頭看向羅飛。


    “神秘的力量就是象兵!”羅飛用手指指嶽東北,“你的那篇文章中提到過:‘清兵傳言,在廣西的嚴關戰役中,李定國的軍隊動用了令人恐怖的神秘力量,這力量來源於雲南邊境。’現在看來,這力量就是來自於哈摩族的象兵。你想想,嚴關大戰時是雷電交加的天氣,氣氛原本就恐怖,這時候象兵部隊突然從李定國的軍中殺出,怎不讓清兵膽寒?很多北方人從來沒見過大象,之後傳來傳去,自然會帶上一些神秘的色彩。”


    “不錯,不錯……”嶽東北煞有介事地晃起了腦袋,“東邊的大戰——廣西嚴關;象兵——恐怖的力量;哈摩族——雲南邊境,這些倒確實能解釋得通。”


    周立瑋“嗬”地一笑:“怎麽?你這麽輕易就把那套‘惡魔’的理論放棄了?”


    嶽東北毫不含糊,立刻瞪起了眼睛:“誰說我放棄了?象兵的說法隻能解釋關於嚴關大戰的那部分傳言,對於後來的‘惡魔’傳言根本說不通。首先,哈摩族人怎麽會把自己的戰士視為惡魔?其次,象兵雖然強悍,但行動笨拙,在平原上進行的大會戰可以發揮出優勢,到了山林中就派不上什麽用場了。所以李定國的潰軍能在邊境叢林中支撐三年,決不是依靠哈摩的象兵。”


    嶽東北的這番分析頗有道理,羅飛忍不住點頭以示讚同。索圖蘭更是不滿地看了周立瑋一眼:“‘惡魔’就是‘惡魔’,怎麽能和我們部族的勇士們混為一談?”


    “那你們口中所說的‘惡魔’究竟是什麽呢?”周立瑋反問道。


    “那是充滿了邪惡與恐怖的力量。”索圖蘭的聲音變得陰沉起來,“根據我們族的傳說來看,那很可能是一種‘蠱’術。”


    “蠱術?”嶽東北瞪大眼睛叫了一聲,似乎頗有所得。周立瑋皺起眉頭,不置可否。羅飛則顯得有些迷惑,問了句:“這是什麽東西?”


    “從醫學上來說,蠱指的是人的寄生蟲,同時也用來表示神智惑亂的疾病。”周立瑋見羅飛對此不太了解,便詳細解釋道,“在我國傳說中,蠱則是一種人工培育的毒蟲,蠱的主人可以通過這種毒蟲實施一些諸如詛咒之類的邪惡巫術,從而達到控製受害者和精神的目的。”


    這又是些封建迷信的說法!羅飛心中暗想,表麵卻不動聲色,他點了點頭,又問索圖蘭:“你們族的傳說中,關於這些具體是怎麽講的?”


    嶽東北伸出一根胖胖的手指敲著桌子,跟在羅飛後麵附和:“對,你的詳細講講。任何結論都必須有事實作為依據,這一點很重要。”


    索圖蘭眯起眼睛,臉上的皺紋更深了。然後他深處舌頭潤了潤幹癟的嘴唇,再次開始講述:“當年李定國的軍隊一路敗退,經過磨盤山那場大戰,兵力已經不足萬人。那一百名哈摩族的勇士也死了大半,隻有十三個最強壯的小夥子存活了下來。由這十三名哈摩勇士帶路,李定國帶著最後的殘軍安紮在了恐怖穀中。在進入山穀的時候,前軍抓住了幾個形跡可疑的人。李定國開始以為他們是清兵的奸細,於是嚴刑拷問,結果發現這幾個人原來都是來自苗族的蠱師。”


    周立瑋對羅飛附耳,輕聲說道:“蠱師就是專門製作蠱毒的人,據說在雲南苗族,這種害人的手法非常盛行。”


    羅飛“嗯”了一聲,卻聽對麵索圖蘭繼續講述:“按照慣例,軍隊作戰時如果遇見像蠱師之類的妖人,一律是要殺掉祭旗,以避晦氣。可李定國並沒有這麽做,他隻是割掉了那幾個蠱師的舌頭,卻把他們繼續留在了軍中。哈摩族的勇士們素來對奸邪的人非常痛恨,很不理解李定國的做法。於是他們就推舉出一個代表,想要麵見李定國,請他處死這些蠱師。


    大家都知道李定國的脾氣,越是在眾人麵前,他越要保持自己的威嚴,說一不二。所以那個代表便趁著夜深人靜的時候,悄悄前往李定國的軍帳,這樣單獨覲見,勸說成功的幾率會大一些。


    勇士來到軍帳前,見帳內仍有亮光,知道李定國在裏麵。因為不想驚動其他人,所以他沒有出聲,直接走過去輕起了門口的布簾。結果他看到了令人驚訝的一幕:李定國披頭散發,跪伏在一排香案前。他的雙肩不住地,口中發出嗚嗚的聲音,竟是在獨自哭泣。勇士一下子愣住了,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忽聽李定國悲聲說了一段話。那段話大致的意思是:我被情勢所逼,不得已,將靈魂交給了惡魔,以換得恐怖而強大的力量。從此三軍將士都將被惡魔所控製,我罪孽深重,死後情願遭受萬劫不複的懲罰。”


    說到這裏,索圖蘭停了下來,似乎是要給眾人思考的空間。羅飛沉吟片刻後,率先猜測道:“這麽說,是李定國特意把幾個蠱師留在了軍中,讓他們施展蠱術,從而得到一種神秘的‘力量’?”


    嶽東北拍掌附和:“合理!這個推斷非常的合理!”周立瑋和白劍惡雖不說話,但看來也沒有太大的異議。


    索圖蘭此時又點頭說道:“當時我們的勇士也是這麽想的。他既驚訝又氣氛,呆呆地愣在了軍帳門口。李定國悲泣完畢,忽然察覺到不對,迴過頭來喝問了一聲:‘什麽人?’勇士連忙退了出去,他不敢停留,一路快跑迴到了哈摩族眾人的營地中。


    諸位兄弟還在等他帶迴好消息,看到他匆匆忙忙的樣子,都有些奇怪。勇士來不及細說,隻是招唿大家立刻離開。等李定國帶著親隨趕過來的時候,眾人已經跑出營地,進入叢林了。由於地形不熟,當時又是深夜。李定國不敢追趕,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十三名勇士越跑越遠,向著哈摩族的村寨而去。我們哈摩族和李定國之間的關係,想必就是在那個夜晚過後,開始出現了裂痕。”


    “哦。”羅飛似乎被這故事吸引住了,緊跟著追問,“那你們雙方的戰爭,也是因此事而起嗎?”


    “你是說聖戰?”索圖蘭搖了搖頭,“不,那會還沒到這個地步。勇士們迴到村寨後,把事情的前後經過告訴了當時的首領。首領知道李定國使用了邪惡的力量,便中止了與李定國軍隊的聯盟。在此後將近三年的時間內,雙方基本上沒有什麽聯係。李定國曾多次請求與哈摩族再度聯手,但都被首領拒絕了。對於李定國軍與清、緬勢力之間的戰爭,我們哈摩族兩不相幫,始終保持中立的姿態。”


    “當年李定國孤軍奮戰,但據說三年內,大大小小的戰鬥不下百次,他居然從來沒有敗過?”羅飛想到了嶽東北曾經說過的話,把這個疑問拋了出來。


    “這聽起來有些誇張,但事實的確是這樣。”索圖蘭頗為感慨地說道,“李定國的靈魂雖然陷入了黑暗中,但必須承認,他是一個偉大的戰士。當他獲得了那邪惡的力量之後,他的軍隊幾乎是不可戰勝的。”


    “邪惡的力量……”羅飛緊蹙起眉頭,“那究竟是什麽?”


    “根據族中老人流傳下來的說法,惡魔控製了李定國的軍隊,使他的士兵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勇氣和戰鬥。在戰場上,他們每個人都像是發了瘋的老虎,爆發出驚人的戰鬥力。而且他們毫不畏懼死亡,戰死的士兵臉上都會帶著愉快的笑容。”


    “與魔同行,大喜無慮。心生異誌,入恐怖獄!”羅飛突然想到了這十六個字,喃喃地念了出來。


    索圖蘭眼睛一亮:“你們也知道這句話?這就是當時李定國軍隊的寫照。他們已經完全歸附了惡魔,少數不順從的人,最後都被惡魔嚇瘋了。那十三個哈摩勇士幸虧早早脫身,否則隻怕也難逃厄運。”


    “不!”安密聽到這裏,鄭重其事地打斷了索圖蘭的話語,“哈摩族的勇士怎麽會屈服於惡魔的力量?李定國最後不正是死在我們哈摩人的刀下嗎!”


    “大人,您說得對,是我疏忽了。”索圖蘭右手合胸,恭恭敬敬地鞠了個躬,以示歉意,“在偉大的哈摩族麵前,不管邪惡的力量有多麽強大,都必將被摧毀。”


    羅飛沉默片刻後,又提出了一個關鍵性的問題:“既然你們一直保持中立,那最後的那場‘聖戰’,又是怎麽發生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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