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拉住繩索,攀上船去。


    伶秀趕忙迎上來,一眼盯住了她滲血的腳腕,“呀!公子,你的腳?”


    “無妨,水裏太黑,被船底刮蹭了一下,不礙事。”說著望向了遠方的船隻,耳邊一片歡唿聲中,伶秀點點頭,顯得有些擔憂,“公子您說,那船是不是來的巧了點兒,會不會是……”


    文初不由詫異,“你沒認出來?”


    “認出什麽,那人我們認識麽?”


    想想也是,兩船的距離尚遠,又是晚上,這麽一個模糊的人影還戴了紗帽,要是認出才有鬼了。可是自己呢,怎麽一眼就知道是那廝呢。文初咳嗽一聲,沒揭破,望著那船越來越近,那人也越來越近……


    他負手立於船頭,這般謫仙天降的風姿,讓船上眾人都怔了一怔,還是那尤禮反應快,拖著被文初踢骨折的腿,拱手叫道:“在下尤禮,漢中尤家人,未請教……”


    “敝姓郭。”


    “原來是郭公子!我們的船觸了礁,若郭兄援手,到得江州,必有厚報!”


    他隻看這船隻低調,船上仆從也少,自是想不到眼前這“郭”乃是富甲天下的郭家,哪裏看得上他那點兒“厚報”。不過趙闕也未多說,朝一側吩咐道:“救人。”


    尤禮頓時一喜,一陣千恩萬謝中,阿默帶著人飛快搭好了船梯,將人一個個救了上去。


    趙闕始終淡淡的,直到到了文初,伸手扶了一把,隔著紗帽都能看出眼中笑意,“這位公子,怎的濕成這般?”


    旁人都隻衣角和鞋子濕了一些,隻她從頭濕到腳,嗒嗒嗒地往下滴水,每次狼狽的時候都能讓他逮個正著,這麽一逮一個準,她也習慣了。笑著點頭,裝不認識,“不慎落了水,多謝郭公子搭救。”


    “郭公子”笑容更甚,扶她胳膊的手往手腕滑,摩挲著不撒手,“能在這江中碰上也是緣分,在下表字懷瑾。”


    文初暗罵一聲,借著抱拳抽出手來,“懷瑾兄。”


    好在趙闕也隻是逗逗她,笑著收迴了手,同時聽了之前的情況,吩咐舵手向著碼頭行去。沒個一會兒,就碰上了已走了一個來迴尋來了救兵的小船,將晉叔和方梅方蘭等幾個帶路迴返的人帶上了船,至於那些留在碼頭的,自有下一趟客船可乘。


    至此,這一趟客船失事,總算是有驚無險。唯一傷了的就是被文初踢斷了腿殺雞儆猴的尤禮和一個世家子,至於死了的,也隻有沉入了江底無人知曉的那三個水鬼了。


    這麽一番折騰,人人疲憊不堪,有侍婢引了路帶去艙房休息,文初也在其中。


    沐了浴,換了衣,剛準備上藥,就聽見有人敲門。


    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她徑自坐在榻上,隨口道:“門沒鎖。”


    趙闕推門進來,手裏端了碗熱騰騰的薑湯,遞給她,又變戲法一樣拿出幾個小瓶來,“用我的傷藥,抬腿。”


    “我自己……”話還沒說完,腳踝已讓他握住了,趙闕在一旁坐下,邊將她鞋襪去了,擱在膝上,邊眼中一冷道:“是巴郡的水軍?”


    “嗯,”文初也便不矯情了,任他上藥,“你怎麽來了。”


    “我陪老爺子來的。”


    “郭老爺子?”


    “嗯,郭家的產業都在南方,老爺子年紀大了,受不住冷,每年上這邊兒過冬。往常是三郎陪著,今年正好我在,三郎留在洛陽了。”


    他口中的三郎是郭三郎,也是趙闕的表兄弟,算是如今郭家的主事人了。文初雖不是從商的,但這郭三郎的名號也聽說過不少次,頗是年少有為。他沒說具體細節,不過猜也猜的到,他出來頂的應該是郭三郎的身份。


    她“唔”了一聲,捧著薑湯小口小口啜著,“這麽說老爺子也在船上了?”


    “已經睡了,你明早再拜會也一樣,船上顛簸了二十來天,老爺子睡的早。”


    “你一直跟在後頭?”


    她從洛陽出來,也是二十多天,而私船比客船本就要快,無需上下客,自是早早就追了上來。


    趙闕也不否認,抬眼朝她笑,“護花麽。”


    事實上她走後兩日,他就打點完了洛陽的一切上路來了,十天之前就追上了這艘船,隻不過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頭約麽兩刻鍾的距離罷了,直到前頭收到了信兒,這一片水域,從洛陽過來的客船已接連沉了四艘,他才心下一緊,命人加快速度,正好碰上了她的客船出事兒。


    聽著文初皺起了眉,想來前頭那四艘船,應該是無人成活了,恐怕若非她把上小船的人全部換成了女子,那些水鬼定會將小船給鑿了的。而若不是碰上趙闕,她又將水鬼給殺了,那麽後來來的救援的船,也必定得在這江上沉了。


    這些人雖不是她殺的,卻都跟她脫不了幹係,文初不由歎口氣,“真夠狠的,寧錯殺一千,不放過一個。”


    不過也幸虧對方不敢有太大的動作,隻能偽造出意外的狀況,否則今天若來的人再多些,不隻三個水鬼,那麽還真有可能把她留下。想著她半天沒出聲,低頭沉吟著什麽。


    趙闕也沒說話,將藥粉倒在她傷口上,傷口不大,卻紮的不淺,被江水泡了良久,有些發白了。趙闕歎著氣將藥抹勻了,心說跟這女人認識不過九個月,她受傷的次數他已數不過來了。


    等他包紮的時候,文初已經從沉思中迴過神來,順口道了句,“明天我若起晚了,幫我跟老爺子告罪一聲。”


    趙闕應一聲,“放心,你又不醜,不用緊張。”


    她本意是今兒個在水底下纏鬥的太累,生怕自己起來晚了,讓老人家等著,禮數上過不去。這廝卻偏偏曲解成“醜媳婦見公婆”的意思,氣的她抬腳就踹。


    趙闕一個巧勁兒,將她腳按住,低低地笑,“別動,包紮呢。”


    明明正常的很的幾個字,偏生讓他笑出個曖昧不已的氣氛來,他說的那般自然,就似是老夫老妻之間,相處了半輩子,讓文初一時恍惚了一下,竟真的放下了腳來。


    趙闕就一道一道地裹著,半天兩人都沒說話,仿佛迴去了當初從晉陽到洛陽的時候,一個是夫人,一個是郎君。


    還是文初先受不了這氣氛,咳嗽一聲道:“我問你要個人。”


    趙闕看她眼,“易容師傅?”


    不意外他猜的到,“嗯,你可帶來了?”


    “帶了,在江州你這個樣子寸步難行,換張臉也好。”


    “說起易容師傅,我倒是奇怪的很,方梅方蘭兩姐妹,你不怕麽?”


    一句話落,她明顯感覺到趙闕手上的動作一滯,繼而又接了上。非常短的停頓,她卻知道他這一刻的不平靜,整個人的氣息驟然冷了下來,同他第一天從宮裏迴去府上,在她住的客房裏站了小半宿的時候一模一樣。


    文初不知道這句話怎麽戳了他,竟有這麽大的反應。她皺著眉沒問,過了一會兒,趙闕將繃帶係了個結,起身一笑,“沒什麽可怕的,我也是雙胎。”


    咣當——


    她手中湯碗瞬間落地。


    文初愕然抬頭。


    卻見趙闕已經走了,他站在門口,沒迴頭,又笑著道了句,“你放心睡,老爺子脾氣好的很,不在乎那些規矩禮數。”


    文初卻滿腦子都是他之前的那一句——他也是雙胎。


    怪不得!怪不得!怪不得皇帝對他又疏離又抗拒,恨不得根本就沒這個兒子!不,應該說皇帝對他的態度,根本就不似是一個兒子,當初宴會上那般冰冷的態度,比之陌生人還冷漠個幾分。


    雙胎不吉,在南朝,怎麽會允許有雙胎活著,還是一個皇子!那麽另一個呢,她從未聽說過有那麽個皇子,是死了,還是棄了?


    眼前不由浮現出當日宴會上,郭皇後看趙闕的那一眼。


    那一眼,愛恨交加,期待與失望交織,還有一種極端的悔意。


    她當初隻覺得奇怪,以為郭皇後是後悔請了個不合時宜的旨,把趙闕置於皇帝的猜忌和冷眼之中。可她現在知道了,那讓她覺得古怪的感覺是什麽,她後悔的哪裏是請旨,她悔的根本是留下的人是趙闕!


    兩個兒子,必定是留了一個,處理了一個,她悔的是留下了這個讓她失望讓她不滿的兒子,她悔的是若當初留下的是另一個,會不會是另外的一種光景?


    文初想著這些,隻覺得越來越冷,冷的如墮冰窖。


    艙房裏趙闕早已經走了,她看一眼地上碎裂的盛著薑湯的碗,歎一口氣,就這麽直接在小榻上躺下了,也不知道躺了有多久,一直到油燈劈啪一聲滅了,艙房裏陷入了一片黑暗,文初的眼也沒閉上,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隱隱在心頭繞啊繞……


    雙胎不吉,又生在鬼節七月半,這些年,他到底是怎麽活下來的?


    “人人都說自己命硬,跟這廝比一比,簡直小巫見大巫。”文初嘀咕著終於慢慢睡著了,睡前的最後一個念頭是——這命數歹的,認了第二就沒人敢認第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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