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還是不想。


    這一刻,所有人都在等著趙闕的迴答,文初亦然。


    她是在兩位公主撫琴唱歌時迴返的,正正好趕上了郭皇後請旨的一幕,也正正好見證了皇帝從溫和到冰冷的轉變——趙闕一整晚的努力,因著他母親不合時宜的請旨,一刹那化為烏有。


    遠遠地。


    皇帝看著趙闕的目光,冰冷,警惕,高高在上,如同看一個陌生人。


    趙闕自始至終的平靜,然而站起身的動作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晃,似風中殘燭,終於承載不住了那目光的重量。文初的心底如被揉進了一粒細砂,小,卻實實在在,揉搓出一陣鈍鈍的澀意。


    她下意識伸了一下手。


    趙闕就在這時候,忽然轉過了眼。


    若有所覺的,穿透過九曲迴廊上烏壓壓的人頭,一眼攫住了人群後的她的位置。


    刹那之間,四目一對。


    趙闕的眼中劃過一抹笑意,飛快偏離了她。


    這短暫的一幕沒被任何人察覺,文初卻似被抓了包般,尷尬地別過臉去,聽趙闕的聲音緊接著響起,“父皇恕罪。”然後是皇帝依舊冷沉的問聲,“哦?你何罪之有。”


    沒有人想的到,趙闕既不承認,也不反駁,一開口,竟是請起罪來。


    “母後方才所言,正是兒臣罪狀。”走到亭台之下,迎著皇帝,雙目澄澈,他跪地坦然道:“子曰,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兒臣自小念著這些長大,卻隻顧自己逍遙,多年奔走,從未盡到身為人子的責任……”


    “一未替父分憂,二未令母心安,三未承歡膝下,侍奉雙親。”一個頭磕到底,沒人能瞧見他隱伏的神色,唯這嗓音低低,一字一頓,含著絲絲縷縷的孺慕之情,“父皇和母後日日掛念,為此煩擾,是兒臣不孝,望父皇恕罪。”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情真意切到,就連文初都不能篤定他是否演戲。


    她不知道趙闕多年在外的緣由,卻敢肯定,絕對不會是榮妃說的“身子不好,放鬆心情”。皇帝待他的距離和抗拒,必定藏了不為人知的皇家隱秘,然趙闕這短短三兩句,卻將一切罪名扛了下來,不言父母之過,隻道自己不孝。


    有些眼明心亮的旁觀者,已在心中暗自嘀咕著——好一個三皇子!那到底“想是不想”的問題,亭台上高高在上的帝王心中早有論斷,不論他怎麽答,恐怕都是錯。然而他卻不答,一段“兒臣不孝”娓娓道來,直擊陛下心底最柔軟的地方,明明什麽都沒說清,又好像什麽都說了,千言萬語盡在其中。


    便是皇帝鐵石心腸,也不免心緒浮動,微微動容。


    眼中的冰冷漸漸消融,轉變為一抹深深的複雜,皇帝望著跪地叩首的這個兒子,長長歎息了一聲,“起來吧。”


    趙闕卻並未起身,叩首的身體微微顫抖,似將他不平靜的心情全數泄露。


    “三弟快起來,再跪下去,大姐可要心疼了。”大公主趙萱走出榻來,笑著來扶,六皇子也隨著她走出來,“可不是,三哥太也拘謹,當兒子的何需請罪,父皇還真能記著咱們錯處不成?”


    趙闕順勢起了身,“父皇記與不記,我的錯,自要承擔的。”


    “這算什麽錯處,皇後娘娘望子成龍,明明是值得高興的事兒。”望子成龍,尋常人家說來倒沒什麽,換作皇後的身上,未免意味深長的很了。


    郭皇後臉色一變。


    就聽趙萱輕敲趙延額頭,親親熱熱地取笑道:“六弟可是羨慕三弟了?誰不知道榮妃娘娘最是疼你,若說望子成龍,榮妃娘娘可是第一位呢。”


    “萱兒這話可說錯了,”榮妃也笑,素手拂過鬢角,將落下的發絲抿迴耳後,“我呀,隻盼著延兒知孝知禮,莫要惹他父皇生氣就好。”


    “娘娘可把心放迴肚子裏,父皇最疼的就是六弟,便是真惹了,撒個嬌來,又哪裏舍得生他的氣。”


    前頭廷尉司和京兆尹的地牢事件,趙延方方惹了龍顏大怒,然而雷聲大雨點小的幾句訓斥,便準了他戴罪立功。洛陽周邊乘船轉了一圈兒,迴來報上的數字甚是驚人,那水匪究竟剿是沒剿到還另說,前頭的錯處就這般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了。


    其餘幾個皇子,不由都記起了這一茬,紛紛出言打趣著他,明著嬉笑調侃,暗著冷嘲熱諷,眼中帶著深深的不甘。


    趙延打個哈哈,重迴了榻中,連連敲桌子,“大姐這是給我招禍呢!”


    趙萱掩著口,半真半假地道:“你才瞧出來呀。”


    眾人齊齊大笑。


    唯有兩個人。


    一個榮妃,深深看了趙萱一眼。


    一個郭皇後,一眨不眨地盯著趙闕。


    這眼神太過複雜,愛恨交加,期待與失望交織,更摻雜了一種極端的悔意。


    後悔的是什麽,方才那不合時宜的請旨麽,文初不確定,卻覺得不是她想的這麽簡單。她遠遠瞧著郭皇後古怪的表情,一陣陣涼意自心下生起,不由就記起了韋讓提起這一對母子的時候,那一閃而逝的對趙闕的憐憫。


    趙闕這會兒正隨著大公主入席,後者虛挽著他的手臂,眉宇間流露出自然的笑意來。忽而不知趙闕說了句什麽,趙萱好奇地迴了下頭,遠眺著這邊似在尋著什麽人。


    席麵蜿蜒,人頭湧動,她自是尋不見什麽的,便又扭過頭去,在榻上跪坐下來。


    “說起那執金吾,我怎麽記得不是有人坐了麽,怎的又成空的了。”她小聲地問著駙馬,仿佛隻是出於好奇。


    隔著一桌的四皇子聽見了,出聲解釋道:“大姐有所不知,如今那執金吾上坐著的,隻是個暫代的副手。”這聲音可不小,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入了不少人的耳朵。


    兜兜轉轉,又說了迴來。


    正好有太多的人本不甘心方才之事被趙闕輕描淡寫地略過去,頓時湊起了熱鬧道:“可不是麽,真正的正職,可是空了有倆月了。”


    趙萱一挑眉,好奇更甚,“那直接把副的提成正的,不是順理成章麽。”


    四下裏頓時一靜。


    沒人接這話茬。


    “可是我說錯了什麽,”趙萱麵似不解,扭頭朝駙馬吐了吐頭,“瞧我,明明不懂朝政,還總愛瞎打聽。”又起了身,朝皇帝盈盈一拜,“父皇,是兒臣逾矩了,不過父皇定舍不得責怪兒臣的。”說著眨了眨眼,極是俏皮。


    作為皇帝的第一個女兒,父女倆的感情自是親厚,且母妃早逝,駙馬清貧,皇帝對她疼愛的同時,又不免多了幾分憐惜。是以皇帝雖是板著臉,眼中卻含著幾許笑意,“什麽話都讓你說了。你啊,都為人母了,也沒個母親的樣子。”


    “正是為了人母,才更能體會父皇的不易呢——方才聽四弟說,隻那一個執金吾便讓父皇煩擾了兩月之久,實在惱人!要兒臣說呀,您就隨便指個人得了……”


    “胡鬧,朝堂之事,豈能如此兒戲。”


    “女兒才不理那朝堂之事,”嘴一扁,委屈道:“再說哪裏就兒戲了,父皇慧眼獨具,您欽點的官員,又豈有庸才?選來選去,徒增鬧心,還不如索性把副的提正,簡單又省事兒。”她說完,許是也覺得這提議太兒戲,噗嗤一聲,自己先笑了,“反正呀,兒臣就盼著父皇身體康健,少些憂心,多些順心。”


    趙萱又盈盈福了一福,這才跪坐了迴去。


    皇帝卻還在思索著她方才一番笑談。


    選來選去,徒增鬧心。


    這一句話,算是歪打正著,實實在在說中了如今的形勢。


    多少人在那朝堂上爭來搶去,他卻是誰也不放心的。本來向家和明家都是不二人選,可向洵已掌了京兆尹,明騰飛亦握了羽林衛,一外一內,未嚐沒有互相製衡的意思——這個平衡,不能因執金吾而打破。


    而楚問……


    皇帝在下方掃了一眼,九曲迴廊上,說說笑笑,觥籌交錯,一派熱鬧非凡。而最遠處,那道清雅的人影正站芳林園的門口,和一個內監說著什麽。不多時,她點了一個侍衛,領著內監悄悄去尋了大鴻臚。她則依舊站在芳林園的門口,負手探查著四麵的動靜。


    這距離太過遠,皇帝看不清她麵上的神色,卻能瞧得出其中的認真之態。


    暗自點了點頭,皇帝向側看了一眼,呂德海立即伏下了身,過了一會兒,小聲迴道:“迴陛下,門庭冷清,無人去探。”


    “一個都無?”


    “無朝官,隻盧才子曾去過幾次。”


    “她竟入了盧遜的眼。”盧遜為人清高,能得他青眼,品性上,自是過的去的。聽呂德海低低講了白馬寺中事,他閉上眼來,沉吟少許,又問,“老三呢。”


    “殿下未曾去過,不過……楚問有一幼弟,正隨著一韋姓儒生念學,此人……正是殿下的府中門客。”見皇帝沉默不語,呂德海又細細稟了前因後果——韋讓來官署當日,並未避著旁人,豫山書院中事,也是人盡皆知,更遑論呂德海這等同於九卿的宦官,中常侍。


    明眼人皆見了這一幕,即便聽不見內情,也大概猜到了點端倪。


    一時間,垂頭的垂頭,對視的對視,各自在心裏眼裏兜過了幾個彎兒。就聽果不其然,呂德海站直了身子,尖而細的嗓子陡然嘹亮,“楚問何在?”


    楚問何在?


    文初正在等著皇帝召她。


    有了之前那麽多的鋪墊,她已猜到了趙闕的心思——就著郭皇後這突如其來的一提,順勢把她給推上去。


    她下意識就朝趙闕瞟了一眼。


    那廝正自斟自飲,一手慵懶地支著額,一手執了一杯酒到唇邊,形狀美好的唇嘬出一朵花的形狀,眼睛正遠遠地凝視著她,明明什麽都沒幹,她愣是瞧出了幾分*的意味。


    文初立即別開了眼,大家都在看著她,是以他的凝視並不顯眼,而她若看著趙闕,這裏頭能容人遐思的可就多了。


    隻是那朵花……


    她可不認為趙闕是在對她飛吻。


    那麽是——拖?


    拖什麽,時間?


    他為何篤定?皇帝自不會因為大公主的一席話便草率決定了執金吾的歸屬,頂多是在候選人中埋下一個種子。這會兒讓她上前,也不過是興致來了,詢上幾句,探探她的心思和立場。


    那麽拖時間,又有何用?


    文初轉著這些心思,轉迴廊,入亭台,最終停在了亭台之下,皇帝目光之中,“微臣……”


    “陛下!”一道聲音卻比她更快,急匆匆地自後跑來,停在了她的身邊,“陛下,草原使節已在城外了。”


    皇帝的目光自她移開,轉到了大鴻臚的身上,嗓音發沉,“不是還有三十裏麽。”


    大鴻臚擦著腦門兒上的汗,也被這問題給難住了。事實上,早在草原使節臨近洛陽的時候,這邊便收到了消息,幾乎是兩個時辰一報。而今兒個晌午最後一次來報,離著洛陽足足三十多裏路。


    怎的到了晚上,這突然就已到了洛陽城外了?


    他想著方才內監來尋他傳的話,聽那意思是準備來給皇後娘娘賀壽——不止來的突然,連今兒個是娘娘壽誕也摸的門兒清,未必沒有下馬威的意思。


    大鴻臚還在盤算著這話該怎麽迴,就聽身邊的少年輕聲一哂,笑吟吟道:“陛下,韃子久居草原,滿眼的氈包牛羊,荒涼貧瘠,哪裏見過我朝大好的風光鼎盛?這近了洛陽,自是一路走,一路驚,一路驚,一路急,急不可耐地就想瞧瞧咱們南朝的巍巍京師了。”


    她說的逗趣兒,哪怕明知這其中內情,皇帝也忍不住龍顏大悅。


    大鴻臚立即接上,“是極,是極。”朝著文初感激地看了一眼。


    文初笑迴他一頷首,就聽皇帝愉悅的嗓音道:“先安排他們去驛館歇息,明日朝見。”


    “……迴陛下,聽他們讓人傳來的意思,估摸著是想給娘娘跪賀壽誕,正好瞻仰瞻仰咱南朝壽宴的盛況。”


    “準了。”


    大鴻臚應聲退下,匆匆出了芳林園,帶人去接了。


    文初則繼續方才的覲見,“微臣拜見吾皇萬歲,恭賀皇後娘娘福壽千秋。”


    皇帝點頭,讓她起了身,皇後便瞧著亭台下立著的人兒,方才她已從婢女青鴛的口中問明了此人來路,也曉得了正是這個人和她兒子一同迴的京。再思及之前趙萱的話來,下意識地,她已將文初當成了趙闕的人,態度便緩和了不少,“抬起頭來,給本宮瞧瞧。”


    文初依言抬頭。


    皇後眼中一亮,笑著點頭道:“是個俊人兒。”


    文初也笑迴,“謝娘娘讚譽。”


    “不錯,聽說你前陣子受了些傷,如今可大好了?”


    “已痊愈了,正是昨日的事兒,許是娘娘福壽金安,讓微臣也跟著沾了福氣。”


    她不過話趕著話,這壽宴上,誰不是挑著喜慶話來說。郭皇後的笑容卻更甚,甚的有些過了頭了,“陛下,您瞧這小人兒多會說話,聽說還是軍中出來的,這是文武雙全呢。”


    文初暗道不好,這郭皇後可別抬不成趙闕轉了風向——執金吾那個位子,若有人坐,就必然是最為堅定明確的那一黨,皇帝不會允許任何一個皇子的黨羽插進手去。


    聽著皇帝淡淡地“嗯”了一聲,她立即笑著迴道:“娘娘有所不知,微臣的武藝尚過的去,若說到文,卻是大大不行了——三殿下還多次笑話微臣,字跡如狗爬呢。”


    一句話落,亭台上兩種心思,南轅北轍。


    趙闕飲著酒的手一頓,唇邊綻出一抹驚豔絕倫的笑容來——堵不如疏,急急撇清不如落落大方,這步棋走的不錯。


    就聽皇帝想起什麽般,忽而樂道:“鎮北軍送來的文書,可是由你執筆?”


    文初幹笑兩聲,“汙了陛下的眼,微臣罪過。”


    “呂德海,維楨當時怎麽說的來著?”


    “殿下當時險些把文書給摔咯,怒道‘哪個文書這般大膽,竟敢以腳執筆,呈麵聖上’,奴才也瞧著了那文書,那難看的字呦!”


    呂德海掩著口,尾音拖的老長老長,極是誇張,一時席上笑成一團。


    六皇子趙延點指著文初,“好呀,不迴,原來是你,今兒個可算是真相大白,逮著這罪魁禍首了。”邊說著邊連連扶額,“可害我一頓頭痛!”


    文初的臉上寫滿了“完蛋”。


    皇帝縱聲大笑,這一整晚,數著這會兒最是開懷,“朕得好好思量思量,這執金吾丞可不準你再當了,不然以後的折子,豈不都成了你代筆。”


    四下裏笑聲微窒。


    隻一刻的停頓,又立即接了上來。


    文初也是心下一動,知道這執金吾算是跑不了了,具體的,估摸著會給她個半年的觀察期,直到做出政績來。麵兒上,她如聽不懂般,恨不能鑽到地縫裏的尷尬,“陛下寬心,微臣迴頭就練字去,必定早日完成皇後娘娘的期許,爭取文武雙全,咳,文武雙全。”


    皇帝大笑點頭,眼中淡淡的滿意之色。


    正要說話——


    卻有人先一步冷哼一聲,充滿了敵意的挑釁,自芳林園外冷冷傳來。


    “文武雙全?”


    “哼,無恥小兒,也敢言勇!”


    ------題外話------


    前天一天都在路上,累慘了,晚上又一夜沒睡,補那三千字到上午十點,結果這一睡,我就睡了十六個小時……


    昨天一覺睡醒,已經半夜三點了,鬧鍾都沒叫起來。


    明天,最遲後天,我雙更,補上昨天欠的一章。


    挨個抓來,挨個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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