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什麽……


    這竟是要讓她自己提了!


    四下裏一片不可置信之色,自古以來,君臣之間的嘉賞,皆是陛下賞下什麽,就得收下什麽,不論加官進爵,亦或金銀財帛,還從未有說下臣向皇帝提要求的。


    “陛下,老臣以為,此有不妥。”


    站在最上方的三公之首,大司徒公孫儀,終於維持不住一直以來的沉默了,“此例一開,群臣競相效仿,尺度如何拿捏?若應,必有人心懷鬼魅,挾功苛求;若不應,陛下厚此薄彼,威嚴何在?”


    他說的可算極不客氣了,說著“心懷鬼魅”有意往文初身上瞟了一眼,暗指的意味十足。文初也不介意,老爹活著的時候,最為敬重兩個人,其一便是這兩朝元老的大司徒。自太祖皇帝晚年,將他封為一國輔宰,而今年近八十杖朝之年,對南朝依舊忠心耿耿。


    這樣的老人,拄著拐杖來上朝,莫說隻是指桑罵槐,便是真指著她鼻子罵,她也受了。


    呂德海卻看見皇帝膝上的手微微一緊,整個朝堂上,唯一敢對陛下直言不諱且不能發怒的,就隻有這個老臣。呂德海下意識看了大司徒一眼,飛快垂下眼去,聽皇帝的嗓音沉若冰底,“大司徒未免危言聳聽了。”


    “陛下,當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乃三綱五常哪!稍有行差踏錯,便會導致君不君臣不……”


    “夠了!”


    皇帝沉然一喝。


    大司徒幹瘦的背微顫,本就弓著的背又佝僂了幾分,四下裏噤若寒蟬,沒人敢吱聲。良久,大司徒顫著麵皮,發出了無聲的悠悠長歎,陛下他,到底不再是那個稱他先生的少帝了。


    皇帝重新看向文初。


    文初起了身來,“迴陛下,楚問不敢挾功苛求,但自問,必能勝任執金吾丞一職。”


    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淡淡的一句話,其力度卻剩於萬斤重石,砸起滿堂喧嘩。


    騷動裏,文初眼神平靜,卓然獨立,任那些“放肆”“大言不慚”“小子狂妄”將她淹沒。


    皇帝卻轉眼看向趙闕,趙闕坦然與他對視,毫不心虛。心下卻在想,文家出事之後,執金吾方才臥病,中間她一直在外,方迴洛陽,為何會知此事。


    從他神色中看不出什麽,皇帝重新盯迴了文初,“為何想要執金吾丞之位。”


    這父子二人,一個認為是趙闕透露,後者則心下琢磨不解,文初自不會自爆秘密,耳力過人,是她的底牌。雖尚且不知其中細節,她也勉強猜出了七分,既然都在搶這執金吾丞之位,她若不插上一腳,太對不起這機會。


    “迴陛下,原因有二。”


    “哦?”


    “其一為公,楚問少時曾聞,太祖言‘仕宦當作執金吾’,自此心向往之。昨日夜遊洛河,偶見緹綺徼巡,實在……太過震撼。”


    文初說著,眼中帶出向往的神色,她當然沒去洛河,但執金吾責京師巡防,昨日端陽節,夜有洛河燈會,人流密集,必定出動。


    皇帝點點頭,這是太祖年輕時發出的感歎,彼時南朝未立,太祖尚是布衣白身,正見執金吾巡街而過,騎兵兩百,盡著紅色軍服,甲士五百二十人,持著戰戟,前唿後擁,無比光耀。


    “其二呢。”


    “其二卻是為私了,乃是小人的私心作祟——不敢隱瞞陛下,昨日曾與榮八郎生了爭執,若非三皇子贈予小人的玉玦,恐怕……”


    恐怕什麽,也無需再說了。


    看著這殿中少年麵目清雅,周身氣度雍容,這樣的人,毫無背景,若入了榮八郎的眼,會是何等下場?


    殿中自是通達之人,皇帝亦是沉沉一哼。


    榮涸澤便在這時轉過身來,“家門不幸啊,老夫替那不肖子告罪了。”


    他應該有五十多歲,瞧著卻似四十出頭,方正臉,五官中規中矩,頗為嚴謹敦厚的氣質。卻讓文初心下一陣陣發冷,如寒冬臘月中雪地裏埋的針,一下,一下,刺著心。


    她壓著心底的寒,直視榮涸澤雙眼,微微笑道:“冤有頭,債有主,本非榮大人的過錯,無需如此。”


    後者隻覺得前六個字她說的別有深意,然而看著這少年,卻除了笑容真切外,什麽都辨不出,遂搖頭道:“子不教,父之過,那畜生胡作妄為,到底是老夫疏於管教了。”


    文初隻笑,沒接話。


    榮涸澤也無需她接話,轉向皇帝,持著笏板,嚴肅道:“陛下,臣以為,犬子朽木不雕,此時出仕,唯恐遺患朝堂!而楚問,戰中屢立奇功,文武雙全,又救過三皇子性命,德行亦佳,執金吾丞一職,的確可堪勝任。”


    他這話一落下,那些之前為了榮八郎吵個不可開交的眾附庸,立時就明白,馬屁拍到馬腿上了。雖不知他為何將這位子雙手奉給了“疑似三皇子黨”的楚問,但立即就有人站了出來,“臣附議。”


    “父皇,兒臣也認為,楚問可堪此職。”


    六皇子趙延說完,轉頭朝看了一眼,頗為友好。


    文初隻好報以感激一笑。


    這一幕落入趙闕眼中,讓他涼涼地笑了起來,趙延正盯著他反應,心下暗道,果然如此——這楚問恐怕還未歸入他黨,他雖不能要執金吾一職,卻不介意將這個職位籠絡到陣營。


    趙延想著,再看文初的目光愈見溫和。


    而皇帝看著趙延的目光亦是溫和。


    文初發現,這種溫和跟老爹看她時不無區別,是真真正正的愛子之心。然而對上趙闕時,那冕旒後的目光卻總透著一種複雜,那不是看兒子的眼神,反倒猶如他看榮涸澤。


    她不由想起兩人的表字。


    趙闕的表字他曾提過,是閑王爺取的,而趙延的表字,卻是陛下親自給取的。


    維楨。


    王國克生,維周之楨,濟濟多士,文王以寧。


    這是《詩經》中的《大雅,文王之什,文王》,歌頌周文王姬昌的詩篇。而若她沒記錯,老爹曾無意中提起過,陛下這一生最為推崇的,便是這位周朝的奠基者。


    而今南朝無太子,皇帝漸老,便形成了三子之爭的局麵——立嫡,立賢,立長。九個皇子並不全參與朝會,平日裏唯趙延和大皇子趙莊日日來朝,也便形成了兩人間最為激烈的爭鋒,之前殿上竭力駁斥榮八郎的那些人,便是屬於大皇子一黨。而他本人,則被指派了賑災一事。那一場大雪,多地受災嚴重,大皇子已數月未迴洛陽。


    也因如此,趙延才有功夫騰出手來,對趙闕下手。畢竟他這個嫡子,不論明麵上支持的人有多少,也不論有多少年不迴京城,更不論他有沒有表現出奪儲的*,隻要存在一日,趙闕的嫡子身份,就是趙延不能忽視的攔路石。


    這麽想著,文初猛地一驚。


    連她都能看出來的問題,陛下真的不知道麽。


    為何刺殺之事單單交給了趙延負責?


    為何今日朝會上隻字未提?


    為何在她提出執金吾丞之後皇帝明顯有了一瞬猶豫?他是將他當成了趙闕的人!雙目下意識地就向趙闕看了過去,他的眼神依舊平靜,正凝視著皇帝對趙延含笑頷首,然而文初卻能望見他眼底的淡淡蒼涼,就如昨夜那個佇立她床前的人,在清冷月光的鏤刻下,煢煢獨立,滿身寂寥。


    文初心頭一揪,就聽皇帝轉了首,對她道:“楚問,今冬之戰,你軍功赫赫,迴京途中,又恰逢救起三皇子。兩功並立,朕便破格擢你為執金吾丞,秩俸六百石,暫時負責執金吾的一切事務。”


    文初行禮謝恩,此事終於塵埃落定。


    下方諸臣未再言語。


    呂德海環視一周,見皇帝的身姿不再如初上早朝時那般筆直,便扯起尖細的嗓子,“有事啟奏,無事退……”


    “兒臣啟奏。”


    趙闕忽將呂德海打斷了,殿內立即就是一陣無聲的長籲,有耐不住地偷眼瞧了下外頭的天色,平日裏小半天兒就能結束,今兒個竟是一事兒連著一事兒,所有的問題都堆一塊兒了。


    這都快未時。


    饑腸轆轆的眾臣無奈地聽著趙闕將水匪之事簡單報來,當聽到水匪就在距離洛陽三日的河道時,不由齊齊臉色一變。


    果然皇帝勃然大怒,“混賬!如此猖獗!”


    六個字,幾乎是從牙縫裏迸出來,讓六皇子趙延雙手一緊,立即道:“父皇,兒臣請命。”


    他請的當然不止是剿匪之事,連帶著,自也要將趙闕押迴來的人帶走審問。至於到時候是審問,還是偷龍轉鳳將精銳替換出去,那便說不準了。


    文初看向趙闕,心說他一番布置,折損了趙延的大把好手,這會兒卻淡定自若不見反駁,就聽大皇子的黨羽迫不及待跳了出來,“六殿下正徹查著刺殺之案,再接手剿匪一事未免辛苦。”


    趙延的人也不甘示弱,“此話差矣,六殿下能者多勞,能為陛下分憂,何來辛苦之說。”


    “哼,刺殺一案數日未出結果,若非辛苦,那便是力不從心了。”


    “哈,從審問到查證步驟繁複,依律例來……”


    砰!


    皇帝一壓扶手,發出一聲巨響。


    下頭的人立即閉上了嘴,聽皇帝輕按了下太陽穴,這才疲憊地道:“懷瑾,人是你拿的,你怎麽說。”


    趙闕沒提過水匪是為了刺殺他,皇帝也便沒往那處想,這一句問來純粹是意思意思,趙延的心忽的提了起來,卻聽趙闕淡淡一笑,沒怎麽在意地道:“維楨既有此心,兒臣自是感激,不若便交由維楨主審,廷尉司和京兆尹為輔,也算分擔了。”


    趙延有些狐疑,卻也放下了一半心,“兒臣領命,必不負聖望。”


    皇帝點頭道:“就這麽辦。”


    呂德海立即接上,“退朝——”


    下方躬身靜候,一直待皇帝在呂德海的虛扶下一路走了,才烏壓壓地散了開來。


    文初混在人群中,大司馬拄著拐杖經過她側,目不斜視,透著不願與她為伍的鄙夷;趙延笑著走上來恭喜她,閑談幾句後匆匆走了,估摸著是急著上廷尉司提人;榮涸澤正走到殿口,又轉身淡淡看了她一眼;另外大皇子的黨羽、少數其他皇子的擁護、還有一些中立派的朝臣,紛紛拿著“看你這執金吾丞能當幾天”的惡意目光淩遲著她……


    “這是個燙手山芋,”趙闕的聲音淡淡響在她後,“……自己選的路,你莫要後悔。”


    文初沒迴頭,望著這巍峨宮殿外,陽光鋪灑在青磚石板,卻透不進一絲的暖意,仿佛這宮殿自建成了,便注定是冷的。


    她何嚐不知這是燙手山芋,有多少人想搶,便有多少人得罪了,說不得後麵也會有人來整治——這執金吾丞的位子,能坐多久,能坐多穩,全看她的能耐了。


    “殿下何時見我後悔過。”


    這女子一身青袍,背對著她,單薄的背影寫滿了決然。趙闕竟就這麽站在後麵,一直看著,盯著這個後腦勺,心底如被什麽一點一點堵住,透著煩躁之意。


    這種被喜怒哀樂被人無形牽製的感覺,讓他不適。


    他蹙了下眉,“好自為之。”


    “這話一樣還給你。”


    文初嗤一聲,深吸一口氣,重新恢複了鬥誌,提步而行。


    一點一點,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題外話------


    這兩章拚一起一共七千字,算是過渡,主要寫一寫洛陽的背景和朝堂的形勢,後麵短時間裏都不會再寫朝會了。


    然後可能很多姑娘不知道,執金吾,類似明朝的五成兵馬司,但是比那個權力更大。也類似錦衣衛,但是名聲沒那麽差。


    大家可以想象成現在的“城管+公安”,夠不夠囂張?


    今天在路上,明天恢複正常的更新。


    麽麽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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