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下而上……”


    張良站定,雙眸閃爍著異色,他看的出來,嵇恆對此是深信不疑,甚至他的很多想法策略,都是以此為出發點的。


    隻是這跟張良他一直以來接受到的觀念完全相悖。


    權力是自上而下的。


    是君主授予的。


    而君主的權利是來自於天、來自於神,也就是所謂的君權神授,但嵇恆卻是完全否認了這點。


    準確地說,並不算否認。


    而是再有更新。


    他看向嵇恆,怔怔道:“權勢何曾來源於下?過去未曾,現在同樣也不是,或許將來也不會有。”


    “你的想法太瘋狂了。”


    “對自古以來的傳承觀念近乎是完全否定,你真以為扶蘇會同意?你也真以為世人會認可,會接受嗎?”


    “這是徹底的離經叛道。”


    “與天下為敵!”


    張良緊緊的盯著嵇恆,若是常人,他隻會笑一笑,便將這番話語拋於腦後,根本不會放在心上。


    但這是嵇恆。


    他很少無的放矢。


    也基本不大放厥詞,更不會輕易口出狂言,還是這般無法無天,乃至是離經叛道,與世俗不容。


    嵇恆是認真的。


    他也當真是這個想法。


    這太恐怖了。


    嵇恆想要的是顛覆整個天下過往的一切觀點和看法。


    重塑天下!!!


    嵇恆負手而立,他平靜的望向天空,眼中帶著幾分坦然和平和,淡淡道:“是有點,也基本做不到,我也沒想過憑自己去做到。”


    “不過讓世人知曉這個道理,卻還是有可能實現的。”


    “而在此之前,還是先為天下重塑一個秩序為好。”


    “大爭之世數百年,天下舊有之製,早已千瘡百孔,不堪重負了。”


    “其實這些事本不該讓我來做,而是當大秦朝堂自己去做,然而人心終究是利己的。”


    “很多人早就失去了動力,隻想著在舊有製度上維持權勢,也全然沒有了天下之念,更不會念著,將大爭之世數百年的經驗教訓完全總結。”


    “再吸取其中的寶貴經驗,繼而從各種方麵實現對大爭之世的全盤總結吸收,推陳出新。”


    “從而鑄就一個更璀璨更輝煌的大世!”


    “隻是結果你也看到了。”


    “大秦其實有過嚐試,但也僅僅是在製度方麵,從而加強集權,並沒有從其他方麵,認真的吸收大爭之世數百年的經驗教訓,去對天下進行一個深刻的改革和開拓。”


    “你其實可以換個角度去想。”


    “若是當年關東叛亂成功,天下會變成何樣。”


    聞言。


    張良眉頭一皺。


    他在之前其實想過,隻是最初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光複韓國,讓周製重新迴到天下。


    不過隨著戰爭的進行,他那時就已經察覺到了,天下迴不去了,就算迴去,也隻是恢複了一個名字而已。


    本質上還是受了秦的影響。


    若再細想。


    以他對當時舉事者的了解,就算滅秦後,這些人恐很輕易就會內訌起來,互相攻訐不會少。


    最終。


    極大可能為項籍奪了天下。


    不過無論是項籍,還是田齊,亦或者三晉之地的三王,最終無一人會做嵇恆所說的事,去整理天下過往的典籍文章,去吸納總結,天下諸侯的得失成敗。


    更不會去冒然的改變。


    他們大多數人其實都沒有那種雄心跟魄力,也隻想著守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最終周代六百年的典籍,極大可能成為一堆廢竹簡。


    吃灰腐朽。


    最終為世人淡忘遺忘。


    乃至不為外人知曉,唯有少數人有機會借閱,但大多都成了少部分人的私家書庫。


    對天下的影響極微。


    也基本不可能再延續百家之盛世,甚至百家之經典,之想法,都會漸漸被隱沒。


    良久。


    張良點點頭。


    他感慨道:“或許你是對的,隻是諸子百家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很多百家都已泯滅世間,不複存在。”


    “不過若能繼承和傳揚諸子先賢的精神和典籍,或許是會給天下帶來很多不一樣的東西。”


    “隻是秦對諸子並沒有那麽的尊崇跟崇敬,對於諸子的典籍,也沒有那麽重視,加之大秦奉行的是法。”


    “法吏不會容許其他學派登堂入室,更不會容許其他學派跟自己平起平坐的。”


    嵇恆頷首。


    他對此並不否認。


    大秦是以法立國的,這是不可能改變的,也絕不會去改,但在天下製度穩定後,去總結大爭之世六百年的興亡得失,大秦還是能做到的。


    而這其實已足夠了。


    至少……


    讓百家不至於成為絕唱。


    至於百家思想之餘暉,能對天下造成什麽影響,就看實際情況了。


    不過在嵇恆看來。


    百家思想最重要的還是開啟民智。


    對於人和世界的看法,提供了很多開創性啟發性的思路,若是大秦能夠將百家思想盡數吸收,轉化為自己的底蘊,其實完全能夠讓大秦在現有基礎上更上一層樓。


    至少精神建設上會高一大截。


    張良坐到席上。


    他沒有再去開口。


    他現已大致能理解嵇恆的思路了。


    他認為天下的權勢,從來都不來源於‘神’,而是來源於‘民’。


    嵇恆眼中的民,並非是大多數人理解的民。


    而是最底層的那些黔首。


    他對大秦的改製,很大程度是源於對這些人的尊重,以及對這些人的解放,隻不過想真正做到這些,嵇恆需要付出的努力會很多,因為天下並沒有發展到這個階段,至少張良不認為已經有這個條件了。


    貿然進取。


    一定會付出很大的代價。


    若是其他人,他恐早就定言失敗了。


    不過對於嵇恆,他還是保留著幾分信心,因為嵇恆敢這麽做,隻怕還有一番心思,隻是會如何做,他卻是不得而知,而且現在的一切,都還隻是一座空中閣樓,並沒有真正落到實處,唯有真正開始推進,到時才能知曉,嵇恆真正在做什麽,又會怎麽達到。


    另一邊。


    扶蘇已聽聞了改製府的消息。


    當聽到嵇恆說要另創‘民法’時,扶蘇臉色不由一變,隻是在一陣變幻後,再度冷靜了下來。


    他其實是讚成修改法令的,隻是沒有想到,嵇恆會這麽幹脆,直接掀了桌子,將舊有的法製,一股腦推向了軍功爵製,繼而在一塊完全空白的領域,另創新法。


    此舉固然會讓改製變得輕鬆很多。


    卻也給他帶來很多麻煩。


    不過。


    扶蘇也清楚。


    這的確是目前最好的辦法。


    不然光在舊製上拉拉扯扯,就不知要耗費多少時間。


    而且有了新法,才會讓朝臣不知所措,也才會讓他們不得不做判斷和選擇。


    軍法的繁重,也利於他對軍隊的改革。


    整體而言。


    算得上是相輔相成。


    而有了民法這個框架,大秦很多東西都會改變,也有了改變的理由和借口,再借助‘爵位’的本質,對天下施行一番‘推恩’,繼而讓民法如‘軍功爵’一般,為世人接受。


    隻是對於嵇恆提到的教育、醫療等方麵。


    他心中始終抱有忌憚。


    他總感覺,將這些方麵放開,會對天下造成不利影響,也會影響到大秦對天下的控製,畢竟自古以來,擅長滋事鬧事的,多是讀書人,讀書人多了,天下治理恐也會難上不少。


    不過。


    依舊是能接受的。


    在仔細的想了一番後,扶蘇頷首道:“雖然嵇恆的想法很大膽,也很別開生麵,但不得不承認,的確是當下最好的辦法,也唯有此法,才能化被動為主動,始終掌握著改製的主動權,不至於落入到朝臣的攻訐和爭辯。”


    “隻是剛一開始就妄動了大秦根基。”


    “今後隻怕會更甚啊。”


    “嵇恆啊嵇恆,朕可以容你,也準許你改製,但朕終究是有底線的,若是伱真為你所謂的理想抱負,視朕的大秦於不顧,朕說什麽都不會讓你再繼續的。”


    扶蘇喃喃低語。


    這是他說給嵇恆的話。


    同樣,也是說給他自己的話。


    想讓自己始終保持警惕。


    另一邊。


    改製府今日商會的內容,也很快傳至到朝堂大臣耳中。


    聽到嵇恆口口聲聲說要另立新法,不少官員都麵色一變,甚至是麵露慍色,認為嵇恆太放肆了。


    大秦本就以法立國。


    他們對現行秦法是極為了解的。


    若是另立新法,他們現掌握的秦法,也就成了無效之法。


    雖名義上依舊在執行。


    但按嵇恆的說法,那是軍功爵下的法。


    隻適用於軍中。


    他們身在朝堂,又幾人能領兵?又有幾人能跟軍隊打交道?那可不就相當於,辛辛苦苦背了幾十年的律法,一下子全都變成了空文,這讓他們如何接受的了?


    而且一旦律法變更,對於他們處理政事,也會帶來很多麻煩。


    這又豈是他們想見到的?


    一時間。


    群情激奮。


    不少官員,尤其是禦史府、廷尉府的官員,更是信誓旦旦的叫囂著,要跟嵇恆理論一番,更有甚者,直接一份彈劾書送到了扶蘇案上,想要彈劾嵇恆的胡作非為,還有人將整個改製府的官員都給彈劾了。


    以彰正義。


    整個朝堂因改製府的一次例外吵成一團。


    不過吵的內容卻極其一致。


    都是在指責嵇恆。


    翌日,朝會。


    “陛下,臣認為鍾恆太過放肆了。”


    “大放厥詞,並試圖篡改大秦律令,他區區一個改製府的官員,何來職權去做律法變更?”


    “這是廷尉府的職權。”


    “臣,大膽彈劾,鍾恆此人專權。”


    “請陛下明察。”


    “臣同樣有話要說。”


    “大秦自商鞅變法以來,現行律令已施行一百多年,早已深入人心,豈能因此人一世興起就亂做變更?新律的推出,勢必會造成天下震蕩,民人本就不懂法,若是有頒布新法,隻怕民人對大秦律法更為陌生,此等情況下,大秦焉能安定人心?”


    “請陛下撤職鍾恆,還天下一個太平。”


    “臣有奏。”


    “鍾恆此人無法無天,目無法紀,做事全憑個人喜好,全無國家之念,更無天下之憂。”


    “此人根本就不知大秦律令的重要,更不知妄改律令對天下的影響,這影響的非是臣等,還有大秦千千萬萬的官吏,還有地方的黔首、商賈、工匠等等。”


    “影響的是大秦的每一個人。”


    “如此大的影響,稍有不慎,就會危及大秦安危。”


    “臣鬥膽請陛下收迴成命。”


    “.”


    鹹陽宮。


    一個接一個的官員起身。


    他們眼神十分的堅定,甚至帶著幾分怒意。


    滿腔正義的吐露著自己的不滿。


    以及對嵇恆的怒火。


    聽著下方百官的彈劾,扶蘇也微微蹙眉。


    嵇恆的想法很好,但真的想落實,阻力也是出奇的大。


    而今八字還沒一撇,百官的彈劾就已連綿不絕了,若是真的弄出來,隻怕百官都要死諫了。


    扶蘇也深感頭疼。


    扶蘇道:“諸位愛卿的想法,朕都知曉了,而這些話畢竟是外界傳的,何以當真?現在改製府的人員才剛剛到齊,諸位愛卿就想讓朕廢掉改製府,還想讓朕撤換掉主官人選,這無論如何都不合適。”


    “至少也要等改製府的正式奏疏呈上來才行。”


    “不過諸位愛卿大可放心。”


    “若是鍾恆真這麽膽大包天,一意孤行,朕絕不姑息。”


    “另外也希望諸位大臣不要聽風就是雨,聽到一些隻言片語,就胡亂猜忌猜疑,這若是傳出去,也有損諸位的名聲。”


    扶蘇淡淡開口。


    聽到扶蘇的迴話,百官眉頭一皺。


    明顯有著一抹躁動。


    不過扶蘇說的也有道理,現在嵇恆隻是內部說了一番,具體會不會這麽做,還沒有正式的定下,但從改製府其他官員日前所為來看,此事又怎麽可能是假?


    立法豈是小事?


    對於大秦上上下下都有很大的影響。


    豈能憑嵇恆一人武斷定下?


    就在朝臣爭執不下時,一道加急文書從北原送到了朝堂。


    “報!”


    “啟稟陛下。”


    “北原大軍副將韓信來報,冒頓率領的二十萬匈奴大軍,目前已為大軍在河北地攔截,眼下韓將軍正在收攏大軍,或能在入秋前,徹底擊潰冒頓大軍,到時韓將軍希望能揮師北上,對匈奴再來一番犁庭掃穴。”


    傳令官的聲音落下。


    舉殿皆寂。


    (本章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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